随着大树不断被伐光,屯后黑压压的大林子,已经透光显亮。剩下的树木参差不齐,四六不成材。残留的树木里出外进,就像董万金扶的墙里子,也像老太太缺牙漏风。原来在树林子里面看不见西山砬子,现在一疙瘩一块地显露出来。
腾出的空间里,布满了阳光和蓝天。以往大林子密不透光时,弱黄的小草在哭泣。
一棵大树被放倒,就能腾出一片肥沃的土地。蓬蓬勃勃的野草扬眉吐气,又吸收了次生林的营养。次生林被砍伐,只剩下赖赖巴巴的小老树,变成腾蔓,和老牛筋、串地龙、山槐子、白花草等野草共同生长,草木不分稀里糊涂不清不混。
没了树林子的遮挡,肆无忌惮的大北风像无数把利刃,将大西山大沙岗子北头和小西山沙岗后,一层层向南锼刮,最先在北头露出一具乌黑的棺材。
经过董家老辈人回忆考证,里面成殓着董西金的爷爷,爷爷的叔伯爷爷。爷爷和二爷、三爷、四爷、老爷都在腰扎白孝带,前去帮忙,重新成殓迁坟。
两年后,大沙岗子中间刮出一具乌黑的棺材。大伙儿查遍祖宗八代,弄不清是哪一支子先人。到大西山董希芝家查老宗谱,也没查出个子午卯酉,只得当成董家先人重新盛殓,披麻带孝接旌摆祭三百九叩,抬到董家老坟按先辈安葬。
沙岗子不断坍塌片帮,外层树木被锼根,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直到横躺竖卧本末倒置。各家晒在房顶的地瓜干子成了鸡毛腚,被强劲的大北风吹起了空,“劈里啪啦”地落满了前院。地瓜渣球满房顶“叽里轱辘”地乱滚,像上去了贼。
虽然说寸草挡丈风,爷爷栽的晚茬小树,难以抵挡风沙的迅猛。他千辛万苦挖好的房场,被一个冬天的大风刮的沟满壕平。我家的后门被沙子堵死,顺沙子斜坡能走到房顶上。爷爷再不敢轻易割树,好几年没卖镢头把了。
大伙儿说:“现在的北风比过去大多了,是不是老天爷记错了节气。”海边沙包和悬崖上的桔梗、黄花菜、狼毒、驴耳豆、山葱野蒜,逐年减少。
过去一到清明节气,杨树柳树“离骨”,孩子们在西沙岗子上拧“叫叫”,“呜呜”声此起彼伏。东地的老姑董玉,拿了镰刀绳子去割草,用柳条给我拧叫叫。现在一直到了立夏,杨树柳树“关门”,也听不见叫叫的“呜呜”声。
大伙儿担心用不上几年,树更少风更大天更冷。
西沙岗子再往南移,西头子几户人家就得被沙子掩埋,彻底失去了屏障。
海也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每到立秋之后,活蹦乱跳的对虾成网往上兜,可船往回载。老婶领我去北海渔业队,余联君给我一大一小两只煮熟的对虾。我头一回见到对虾,以为小蠓虾小磷虾小青虾和“嘎哒板虾”等所有小虾,都能长成对虾。我还以为,叫对虾是因为不犯错误,换上我就得叫“错虾”。
听大人们说,对虾在海里一公一母时刻不离,所以叫对虾。现在,对虾成了希罕物。海滩上堆积如山的海蜇等等逐年减少,海黄瓜连影儿都不见。
西山砬子和矗立的望海楼,没有任何变化。能去一趟西山砬子和望海楼,是我的向往。山上有狼,我一个小孩根本不敢去。父亲即使不挑大粪,也不会带我去。董云华和郝文贵他们去望海楼,我在后面尾随,他们一阵猛跑把我甩掉。
我央求爷爷带我去,他挖沙子没有工夫。他带我去沙岗后折蒲棒编楼房,带我到东北海棉花地拣别人摘剩的棉花,回来一粒粒地剥除棉籽,用线给我缠棉球,用黑线在球面缠上米字花杠。有这些工夫,他带我去几次望海楼都够了。
那天,爷爷让我洗澡,说带我去望海楼。我洗完澡,他又说明天去。我趁爷爷扫院子,一枨枨地上了梯子,爬过半圆形的房檐。我站在房顶上,向西山砬子眺望。西山砬子像个麦麸子馒头放多了面碱,褐色的顶部被蒸得开花。望海楼是插在蜡台上的半截蜡烛,木板上透出的钉子尖。海边蒸汽升腾,望海楼也一抖一抖,更加虚幻神秘。我坐在房檐上,脚踏一溜封檐石,高高在上好不得意。我一迷糊打了个盹,一头栽了下来。为了防备狐狸,爷爷在屋檐下插了一排半人高尖利的竹签。就在我被竹签贯穿的瞬间,一把抱住第三节梯子枨,身体悬空。
爷爷正在扫院子,跑过来把我抱下来,举起扫帚像捂家雀,把我好一顿扑打。他拔掉了竹签,抡起镢头刨碎。他把梯子撤下来,横放在墙跟下,再用大石头压住。他又把一百多斤重的“捶板石”搬到街上,仿佛怕我搬起来砸了脚。
他捶胸顿足一遍遍地说:“这小鳖羔子,差点被穿了鱼味子……”竹签子是他削的他埋的,换上别人就惹大乱子了。他没想到我这么点就成了气候,能踩梯子上房,敢坐在房檐上。父亲挑完麦秸,拿一卷绳子从街上进来。
爷爷告诉他:“小小子能上房了,刚才从房檐上掉下来,差点儿没了。”
我以为父亲能抱抱我哄哄我,没想到他扬起手里的绳子,“啪”地狠狠抽在我的脑袋上,仿佛脑袋被抽开了花。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我捂住脑袋嚎叫。
爷爷举起扫帚,又把父亲好一顿扑打。
爷爷恨死了小日本和望海楼。他想不通,小日本跑了,为什么不把望海楼推进海里。父亲打我那一绳卷凶狠无情,让我疼痛终生。我要自己去望海楼。
那天上午我刚出后门口,从郝文贵家后园北头,慢悠悠地上来三条狼。它们抬头朝我看了一眼,屁股一扭一扭大摇大摆地从大杏树下走过,上了沙岗子。
我小时候见过狼,还差点被狼叼走,进屋告诉妈妈:“妈,有三条狼。”妈妈正在烀地瓜,没工夫答理我:“犊子净撒谎,那是狗……”
我出去跑到沙岗子上,只见三条“狗”钻进了蒲草丛中。我下了沙岗子,顺三条“狗”消失的方向往前走,就能走到望海楼。我走进树林里迷了路,只见树丛中结了六颗红红的果子。那是三双猩红、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爷爷从后面大声喊“小小子”,我大声答应。“果子”倏然间不见了,爷爷把我领回家。人们疯传,说有三条狼到处流窜,专吃戴红领巾的小学生。
各地成立了狩猎队,部队也参与围猎,狡猾的狼一次次在枪口下逃生。大队来小西山开会,让群众上山赶海小心。暑假之前学校强调,决不允许学生单独出门。我以为狼没吃了我,大概是没上学没戴红领巾吧。
董云华、郝文贵和郝文章到山上割草,看见西山砬子有几条狼,吓的扔了镰刀和扁担,拼命跑回家。老爷和看树的梁希全,带枪去西山砬子打狼。原来,是大西山的大脑蛋在放牛。再上山割草,董云华带上栓了红领巾的扎枪,说:“狼一看见戴红领巾的学生变成了扎枪,就能被吓跑。”
那天傍晌,南头子二奶赶海回来,路过我家后园。我问她:“我奶奶怎么没回来?”她逗我说:“你奶奶让老狼背走了。”我信以为真,从上海道往北海跑。二奶没有孩子,也没阻止我去北海。我走岔了道,奶奶从沙湾底北头回家。
我经常和小丫蛋一群孩子,到沙岗后大水湾子边做“燕窝”。用湿沙子埋住一只脚用手拍实,把脚轻轻地抽出来,“燕窝”就做成了。如果拍不实或者沙子太薄太干,把脚刚抽出来,“燕窝”就会倒塌。被太阳晒干后的“燕窝”一直存在,等到下雨了才被淋塌。我下到海底,海边一个人都没有,早就涨潮了。
石棚和“石炕”被海水覆盖,潮水漫上海滩。我在海滩上刚做了几只“燕窝”,就被涌上来的潮水冲得无影无踪。潮水继续往上涨,冲击羊鼻子下面的石缝,发出“哗哗”声。谁在石炕上晾晒一层海秧菜,我还以为铺着一领“炕席”呢。
一只小鸽雏从悬崖上掉进海里,被浪冲进崖底石缝里面。我俯下身低头往里面望,小鸽雏夹在石缝里面动弹不得。我趴在水里,把手伸进石缝里面去掏。我的手却被石缝夹住,越拽越紧,手被海水泡胀,怎么也拽不出来。
我大声呼喊:“救命啊!救命啊!”细弱的声音被潮水淹没,没人听见。
几只鸽子从悬崖上飞下来,焦急地“咕咕”叫着,在我头顶、身后飞来飞去,翅膀尖不断刮到我身上。它们三番五次“劈里啪啦”地落到水里,争先恐后地往石缝里面钻,又被潮水抽了回来。我既感动也悲哀,我还不如这只小鸽雏。
它的爹妈都来救他,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淹死了都没人知道。潮越涨越大,我浑身浸在海水里,一点点淹到下巴。浪花撞在岩石上澎到脸上,辣得我不敢睁眼。一道浪涌把我覆盖,灌了我一大口齁咸的海水。
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浪来了憋住一口气,浪退了赶紧吸足一口气。
一阵“噼里啪啦”水响,一群东西在我身后跑过来。我扭头一看,正是那天从大杏树下走过的三条狼。前面的狼咬住我后衣襟往后拽,后面的狼往上扑。
一个浪头涌上来,我的头淹进水里。几条狼往上一漂,都被潮水抽了回去。
它们一次次地往前扑,又一次次被潮水抽回去。我隐隐约约地听见,父亲在上海道那边喊我。我趁潮水抽回去的机会露出嘴,大喊:“爹!我在这儿……”
三条狼“劈里扑娄”地窜到岸边海滩上,转眼间跑没影了。万幸的是退潮了,父亲趴在水里一点点活动,终于把我的手拽出来。那只小鸽雏也出来了,被几只鸽子叼到悬崖上。我不知道这期间,全家人都要急死了。爷爷、奶奶、老叔、三爷、老爷和五叔,满山遍野地找我、喊我。因为死里逃生,妈妈没打我。
奶奶知道是南头子二奶假传圣旨,把她好一顿骂,两个人见面不说话。
怕我乱跑出乱子,爷爷终于领我去望海楼。我们来到望海楼外面,没等进去,里面栖息的野鸽子被惊动,从窗口“噗噜噜”地飞出去。爷爷说这是“坐地户”,常年住在西山砬子上,它们有的在望海楼上空盘旋,有的落在铸铁楼尖上。
望海楼二层,下宽上窄正方形,青砖到顶,底层四扇窗户一扇门。上层除了窗户还有一圈枪眼。楼梯、楼板、门窗框等被人拆除,只剩下了空框。爷爷领我走进楼内,青砖铺地,墙角烟熏火燎一片漆黑。白灰墙面斑斑驳驳,二楼墙上贴着一张退色的画,画面隐隐约约。一个手持带刺刀步枪的伪满洲国军人,背景是光芒四射的灯笼,还有地球、鸽子等图案。一行横字是“王道之光普照全球”,另一行竖字是“大满洲帝国万岁”。墙面空白处,写着鸟字“我是你爹你是我儿”,不知道谁是谁爹谁是谁儿。对面墙上,大概用木棍子等东西画着一个女人,嘴叼烟卷,一对大奶子撅撅着。女人旁边画的男人在干什么什么,已经看不清了。
我想上到二楼,爷爷把我撮上窗台,我当然上不去。因为我上不去,爷爷才撮我。他“呸”“呸”地啐,骂了许多我听不明白的话,把假牙都骂掉了。
我害怕了,不知道他是不是指鸡骂狗骂我。他把着我下了窗台,走出望海楼。爷孙俩踏着脚下的鹅卵石,“稀里哗啦”磕磕绊绊,来到北边的西山砬子顶。
从远处看,高大魁伟的西山砬子才是真的。脚下的西山砬子既不魁伟也不神秘,肯定是个假的,真的去了哪儿呢?五年前,解放军举行辽东陆海空三军联合大演习,由叶剑英担任总导演,参战部队都拿出了看家老底,成为我军军事训练史上的杰作。那当时,盐场和大、小西山家家户户,都住过演习部队。
被蒸“笑”的“麦麸子馒头”是机枪工事,由黄泥和鹅卵石构筑。工事里面,生满了茂密的野李子树。一道弯弯曲曲的交通壕,通往北坡“老牛圈”阵地。
在军事地图上,西山砬子被标记为“北山顶”。当年日本小野少佐标注的地图上,西山砬子叫“兔窝”,大西山叫“鹿屺”,小西山叫”“鸟停”。
不久,在辛庄后面的树林子里,三条恶狼被空军驻杨树房雷达连击毙。
我和哥哥董太淘一样,自小就顽皮惹祸,不受人待见。太奶天天站在街门口向东眺望,盼望五爷早日回来。她哭眼抹泪:“小鳖羔子把你五爷撵跑了,你给我找回来。”看我用眼睛瞪她,她又笑了,说:“过来,让太奶亲一口。”
我得做点什么事,让她别让我去找五爷。我瞅她没看见,把烟袋嘴拧下来,藏进她的口袋里。她知道是我藏烟袋嘴,只好抽光秃秃的烟袋杆。我告诉她:“你的烟袋嘴在你的口袋里。”她掏出来安在烟袋杆上,笑着说说:“七岁八岁讨狗嫌,你这么点就讨人嫌。小西山辈辈世世,没出过你这么个皮蛋子。”
太奶一看烟袋锅又没了,抽不成烟可不行,说:“我告诉你爹去!”
自从那回挨了父亲的打,我谁都不怕就怕他。我赶忙从炕沿下高高地举起一只手,手里拿着烟袋锅。太奶接过烟袋锅,往我手里塞了一截麻花。
我和四爷家小成子形影不离。
那天晌午,大人们都在睡晌觉,我俩在院子里支起两快木板。小成子把面板放在上面,搭成一张连蚂蚁都能踩翻的床,我俩准备躺在上面睡觉。
四奶养了一群毛茸茸的小鸭崽儿,整天“呱儿呱儿”叫。那嗓音又细又沙,就像四老爷子在家里喊“惯儿惯儿”,钻进面板底下乘凉。
我和小成子刚往面板上一躺,“哗啦”一声塌下来。一群小鸭子被捂在下面,从四外喷出一根根细线般的鸭肠。小成子没等逃出街门口,愤怒的四奶腆着大肚子追出来,一把按倒,一顿烧火棍打得惨叫。妈妈同仇敌忾,把逃到后园的我拖进来,当着四奶的面打了一顿更狠烧火棍。她把准备给姐姐做鞋的一双蓝斜纹鞋面给了四奶,补偿损失的小鸭。她看四奶仍板着脸,又摘了一筐茄子送去。四奶嘱咐小成子:“别和上屋的小小子玩,他净做天祸,长大非蹲笆篱子不可。”
全国农村人民公社吃大锅饭,生产队把董万全废弃的老房子打通,修缮一番做食堂,用石料填补被锼空的西厢房,建成炉灶。一座两间房子高的烟囱,是小西山的最高建筑。外面的灶口两侧,一边堆放无烟煤,一边堆放炉灰。
屋内铺了一层沙子,靠南墙和北墙,安放两排一共四十六张饭桌。每张饭桌周围,放一圈小板凳。家养的鸡鸭鹅狗和毛驴像谁,谁家的饭桌和小板凳也像谁。随便走到某一家饭桌旁边,都不会认错。仿佛吃饭的人一个都没走,吃完饭再变成桌子和小板凳,吃饭时再变成人。灶间内两座巨大的锅台上,安放两口二十仞大铁锅。一口锅做菜熬汤,一口锅熬苞米碴子粥、烀苞米饼子和地瓜。
以前逢谁家办红白喜事,家家户户随礼,全屯人从来没在一块儿吃过饭。现在灯头还没等朝下,就到了社会。除了吃饭,大伙儿更是吃个稀奇热闹。
食堂做的饭菜像猪食,把一片筐大头菜用水冲一冲,放进木槽子用田字铲剁碎,倒进大锅里面煮,上面浮着一层蜜虫。苞米馇子粥熬得能照见人影,大馇子饭做得夹生串烟,吃进肚子里再回炉。高粱米饭硬的像石子儿,但是抗饿。
大锅烀的苞米饼子,每个有小枕头大。上面一层厚厚的锅巴比花生饼还香,越嚼越香。百菜不如白菜,百肉不如豆腐,吃这两样菜就算过年了。
不管糊的生的馊的霉的,只要是用粮食做出来,都是满汉全席。
全屯四十六户人家在一块儿吃饭,一个都不能少。就连奄奄一息的病人和做月子老婆,都被家人背进食堂。吃饭时也像四十六群饥饿的老鼠,在啃食四十六块豆饼。自从父亲当了伙食长,伙食才逐渐改善。
小成子是外来户没人带他玩,我总受欺负没人带我玩。尽管四奶经常对他提出警告,不让他和我在一块儿玩。小孩子不长记性,我俩还得在一块儿玩。
食堂炉灶外面,堆着刚从炉膛里面掏出来的炉灰渣。一丛丛翠绿的扫帚菜和一大丛苍耳,被碳渣烧得冒烟,萎缩成一团一团。炉灰渣仍在燃烧状态,只是烈日当头看不见火。小成子提议:“我俩比赛,看谁最先爬上巴狗山。”
小成子大我两岁,抢先上到“山腰”间,膝盖以下陷进了炉灰渣里。我在后面紧随,炭渣刚陷到脚脖子。我们俩被烫得大声惨叫,几个高蹦到下面。
我的两只脚脖子往下、小成子膝盖以下,火烧火燎仿佛被烧焦。我俩跑到坎子下面,跳进水坑字里面浸泡,疼的更厉害。我俩拼命跑回家,妈妈用大盆水泡小苏打,让我把脚伸进去。虽然不那么疼了,我的两只脚鼓起了白亮亮的大水泡,像两堆不灭的肥皂泡。小成子刚进厢房,就被挺着大肚子的四奶乱棍打出来。
妈妈把他拖进家里,又抓了一把小苏打,让他把半截腿伸进大盆里。
打这以后,四奶见了我们待搭不理。妈妈像欠了她的债,今个送一筐茄子明天送一筐辣椒。四爷对我一如既往,让我快点长大,好给他买酒哈(喝)。
那年冬天,我和董云华、郝文贵去盐场代销店买气球。
四爷盘腿坐在柜台上,面前摆着半碗老白干,掏出一根锈迹斑斑的洋钉子,放进嘴里咂一下再喝口酒。四爷和店主赊帐,给我买了只带黑点的黄气球。
打那以后,妈妈怕我惹祸,用根线绳栓着我,走到哪儿牵到哪儿。我又不是猫和狗能栓住,表面上装的老老实实,时刻都想跑。那天吃完晌饭,妈妈在炕上打盹,不时牵一下线绳,威胁一声:“犊子敢跑。”
我悄悄解开绳头,栓在挂笤帚的钉子上,悄悄地溜出去。
我一出后门,撒腿就往北边子跑,不知道想去干什么。
那一年雨水好,麦子大丰收。长条子地里,一趟趟麦捆码成一垛一垛,等风干之后再拉回场院。小凤子、桂花、大傻荣子几个大孩子,每人扛回一捆麦子。
我也跑进麦子地,把一捆麦子拖到老郝家大园井边。
董万金从后面追上来,大喊:“小驴进的往哪儿跑!”我把麦捆扔进井里没等跑,被董万金一把捉住,我又踢又打又咬。他抓住我的两只脚大头朝下悬在井口上:“我把你扔进去淹死!”我越大声哭喊,他越吓唬我,松开手又抓住,连续多遍。有一下他故意脱手,他抓住我的裤脚,我才没大头朝下载进去。
他把我拎出井口仍不放我走,喊社员们到麦子地开会。
董万金对父亲说:“大队书记准备找你谈话,发展你入党,入党后重用。父亲信以为真,每天早早起来,到生产队起猪圈粪,帮助困难家庭解决问题。
同时,董万金又到处散布,说董云程在边外当过杀人越货的胡子,让大伙儿保持警惕,总挑父亲的毛病和短处。社员们都来到麦子地,父亲也来了。
董万金抓住把柄:“我说董云程在边外当胡子杀人放火,你们还不信。他儿子就像他了,这么点就知道偷!人脏俱在,董云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父亲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地接受批判。
父亲的一切努力付之东流,回家后,他头一次将我暴打了一顿。要不是全家人拉着,他非打死我不可。妈妈哭喊:“小小子快跑,你爹要杀你!”
我从后门逃出去,上了西墙头爬上房顶,藏在一堆花生蔓里。
爷爷有一把修理镢头把的小镰刀,从后门飞到后园。父亲出来拿了小镰刀,追到西沙岗子,在树趟子里面搜索。我从花生蔓堆里钻出来,悄悄观察。
父亲在沙岗子上,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割了一把柳树条子,坐在沙地上一根根除去树皮,在编筐。他就像编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瞎话,怎么也编不圆。
上工的钟声响了,他站起来,把手里的东西顺手一扔,拿了小镰刀走了。那东西颤颤悠悠地挂在树梢上,悠荡了几下掉了下来,我仍不敢下来。
姐姐往房顶上扔了个摔扁了的地瓜,是我迟到的午饭。从此后,我对父亲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相互间谁都看不上谁,父子俩成了冤家对头。
我在家里的地位一落千丈,被从炕上的饭桌撵下来,不但捞不着吃胖头鱼,连上条桌吃饭的资格都没有,盛碗粥就几根咸萝卜瓜子,坐在门槛上吃饭。
郝振东家草垛着火了,他家大娘来找,说是小小子点的。妈妈让我给大娘下跪认错,我说:“妈,我连街门口都没出去。”妈妈不听我的辩解,不认错就打。董云省家的门被谁用铁丝拧上,早上开不开门,也说是西北地小小子拧的。妈妈也不分青红皂白,抡起笤帚把就打。谁家小鸡被狐狸叼了,也赖我偷的。
老叔常年修理缝纫机、自行车,洋戏匣子和座钟,零件丢了也赖我。
妈妈也不向着我,不管是不是我拿的,先暴打一顿再说。那一回老叔修理缝纫机,压脚找不着了。我顿时紧张起来,妈妈刚要审问,我撒腿就跑。
老叔在后面喊:“别撵了,找到了,是我放错了地方!”
妈妈仍把我追到沙岗后,照样暴打一顿。我经常做有关枪的梦,屋笆上坯垛后墩子空里面全藏着枪。步枪机关枪和匣子枪,我拿在手里怎么也放不响。
家里合适的木头都让我刻了枪,能装备一个手枪营。南头子二奶家熥地瓜的锅叉上有块板,那天没了,也说让西北地小小子偷去刻枪了。奶奶不但信了,还因此和二奶和好如初,结成同盟一块儿进行审问,非逼我承认不可。
有人提亲没成也赖我,说:“小西山出了你这么个祸害,不打光棍才怪!”一脚把我踢出老远。有的家里死了只小鸡,说是我撇石头打死的,让我赔。有人花钱请大神算,大神说:“西北地小小子是精气,前祸害三百年后祸害三百年,死后满三年,小西山才能得好。”人们一算还能赶上,盼我早点死。
我看什么东西,有人问:“你是不是想偷?”我攥着手,被人掰开:“你偷了什么东西!”我走到哪里都被人防备,没把我当成一个孩子,而是祸害。我冷不丁被谁一个大耳刮子扇的晕头转向,再被狠狠一脚踢的一溜跟头。
我怕见到任何人,见了人就远远地躲开,躲不开就藏起来。
大年三十晚上,我和董云华他们到前街玩。他们故意把我甩掉,让我回不去家。黑暗中,一只大手把我拎起来,一使劲扔起了空。我“呼”地一声高高地飞行片刻,“呼嗵”一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妈妈在大胡同子那边喊“小小子”,把我喊醒。我掉在前街大井的井台冰上,一只脚悬在井窟窿上面。我没敢告诉妈妈,是被人扔进井里差点儿摔死,说不知不觉睡着了,照样挨了顿暴打。
我不知道家里家外的人为什么这样恨我,让我早死早好。
那年春天,我稀里糊涂地被人用麻袋套住,背到西北边子。他把我头朝里塞进狐狸洞,跺塌了洞口再用脚踩实。幸亏狐狸把洞掏得四处透气,否则我就得被活活憋死。我拼命地往外缩着身子,脚后跟还一扎一扎地钻心疼。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终于挣扎出来又活了。我满头沙子刚要站起来,脚后跟不敢着地,一摸拉手。我低头一看,脚后跟被扎进密密麻麻的槐树刺。我把一根根带血的毒刺拔出来,翘着渗血的脚后用脚尖跳回家,还得装作没事一样,否则还得挨打。
我爬到沙岗后树上晃“老牛”,被人用树根绑在树上,蒙上眼睛堵住嘴。他在我胸口别个酒瓶子,从身后伸过手,用火柴点燃了药捻子,撒腿就跑。随着“砰”地一声巨响,我被震懵。幸亏酒瓶子厚没爆炸,火药顺瓶口喷了出去,否则我将被炸得粉身碎骨。那天我躲人跑到北海头,被放牲口的大菜墩抓个正着。
他不顾我的哀求,看四外没人,把我从“羊鼻子”上面推下去。情急之中我一只手死死抓住旁边一棵小树,他看见有人赶海,把我拽了上去。
我不敢跟家里大人说这些,他们肯定说我撒谎再挨打。
后来,我谅解了这些人。他们并不是和我一个小孩子有多大仇恨。他们什么都不信,只信大神的话,以为越折腾我这个祸害越有好运气。以后再出门,我怀里抱着一根打尜的棍子,钉了一根半截钉子。谁再欺负我,我就拼命打谁。
自从我偷麦子被董万金抓了现行,父亲就看不上我,认为我毁了他的前程,让我为他的厄运买单,不把我当成亲生儿子看待。他哪知道这是董万金和大队那帮人耍弄他,什么入党后调公社重用,哪有的事?他一直都没明白过来。
爷爷一直和老天爷叫劲,开春后,靠西山墙接了两间半房子,和老爷家分户独门独院。那年秋天,爷爷又往西盖了四间房子,老叔全家搬过去,我们和爷爷奶奶住这边。爷爷奶奶要强,不给儿女添麻烦,住东边两间房子,自己过。
姐姐九岁我六岁,为了让学校管教,我和姐姐一块儿上学。
那天下午,我和姐姐、董太安和姐姐小唤、董云平和姐姐小苟子,三对姐弟一块儿去盐场小学报到。我穿着活裆裤,董太安后脑勺留着一根“小辨”。董云平被他妈三老太太用剪子把头发铰得一道一道,像狗啃也像火车道。
上了官道,我和董太安往前跑,跑一段坐在路边,等后面的人上来再跑。
到了学校报名分班,老师登记成份。怕同学们笑话家里穷,三个傻姐姐商量,都报了“富农”成份。班级桌椅板凳少,贫农成份的同学两个人坐一条板凳,中农成份三个人。我们“富农”成份姐弟六人,挤在一条板凳上,靠后面墙角。
人人都生虱子,谁刺挠一动弹,边上那个就“扑通”一声跌到地上。
上学第一天,教导主任黄孝增给我们讲了两个故事。一是《挂在树上的公事包》:一个干部把装有重要文件的公事包挂在树上,睡完觉起来忘记拿走,被一个少先队员拣到后送到派出所。二是《我再吃口奶》:一个妈妈自小娇惯儿子,十岁了还吃奶。儿子长大后杀人放火,被官府捉拿下狱。儿子临刑前要吃妈妈一口奶,一口咬掉乳头:“当初你不娇惯我,我能有今天?”老师在黑板上画了把行刑的刀,刀背上多个叉。我看过小人书,那是关云长用的“青龙偃月刀”。
我看过小人书知道关云长,把老叔的油笔拿到学校,在脸上画上关公的美须。
谁都没把我当个学生,都没在意。上课间操,我站在前排,引起副校长的注意,把我叫到台上,对全校同学说:“看看这个八十岁的小老头!”
全校同学“哈哈”大笑,笑声在盐场上空回荡。
面对全校几百名同学,我不害怕也不害羞,也跟着笑。我穿着妈妈用她粉色旧衣裳改成的半袖衣裳,握着爷爷给我缠的线球。我不在乎穿活裆裤,站在台还一下下地甩腿,又引起一阵阵笑声。我和姐姐坐一张桌,把我挤在里面。
老师让我站在黑板前,狠狠训斥,一次次狠狠地推搡。我一次次我倒在地上,跌的浑身泥土,以为大祸临头大哭不止。老师让姐姐送我回家,再别来上学。
四奶生了女儿之后,一家人搬回盐场。姐姐不想耽误上课,带我到操场南头四爷家洗脸。四奶用肥皂把我的脸洗得火辣辣疼,快破了也没洗干净。
姐姐送我回家,也和老师一样,一边哭一边推搡,我哀嚎了一路。
爷爷知道后不让呛了,找到学校,把副校长好一顿说。开始,副校长还理直气壮:“我让你孙子上台,是在教育学生。”爷爷反问:“你家也有孩子,你就这么教育吗?这叫什么错?这么点小孩子懂什么?文书上哪条写着?拿出来给我念一念!”副校长非让我退学不可。爷爷表示坚决不退学,否则就去公社告。
校长董太元替副校长陪礼道歉,副校长知道爷爷惹不起,还得把我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