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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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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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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二十九章 大冰冻泰山压顶 春意浓大雁起死回生

等待春耕的这些天,爷爷一刻不让父亲呆在家里,仿佛呆在家里就能耽误节气。他不许父亲和季霖庭的儿子们在一块儿玩,怕跟他们学会了奸懒馋滑。

谷雨头一天晚上,又一场大冰冻降临。爷爷明明知道无法下犁,三更天照样套马拉了犁杖,到老鱼坑地边试犁。当然,刚化开的土地又冻瓷实了。

爷爷一进屋就骂父亲:“和秦桧一样死懒,天亮了还不起炕!”奶奶不愿意听:“你看见秦桧什么样?你让他出去冻冰砣子呀?”爷爷说:“他没事就到老鱼坑去踩踩冰,冰化了土地化透了,就能下犁开地。已经开始过雁了,他就是拣几筐雁粪喂几垅苞米,不比在炕上躺着强?”

爷爷的话是圣旨,让父亲站着不敢坐着,让他出去不敢呆在家里。他赶紧起来洗把脸,吃完饭戴上狗皮棉帽子和棉手捂子,不管晌不管夜,开门出去。

外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白霜,顶上老家下的一场小雪。父亲踏再霜往前走,把“吱嘎”“吱嘎”声留在身后。他在黑暗中走出屯子,不知道老鱼坑里冻没冻冰,到哪里能拣到雁粪。父亲捂着狗皮帽子的耳朵,冻的一扎一扎地疼,脸皮像被萝卜擦子擦了,血乎淋拉地一缕缕往下掉丝。他的两个眼珠子冰凉,似被冻成两颗冰球。春寒是无数把长长的锥梃子,顺厚厚的棉袄棉裤扎进皮肉,直透骨髓。

父亲来到老鱼坑,将脚印丢给身后一串黑木耳。冰块和冰窟窿已经融化,又结成了新的冰面。坑边的蓑草和蒲草仍一片焦枯,仿佛从来都没绿过。父亲踹了老榆树一脚,“哗哗”落下一地树挂。但是,冬天绝不会卷土重来。此时的里城老家,榆树已经变成摇钱树,满树都是绒嘟嘟的榆树钱,被一群群“撒钱鸟”啄的落下一层。“谷雨种大田”,小西山人倾巢出动起早贪黑,在地里播种苞米。

边外的谷雨,泰山压顶般降临一场大冰冻,刚解封的黑土层,再一次关闭。脚下地面一忽悠,没响起“咔拉拉”地裂声,刨鱼那天早上,已经回不来了。

这几天开始过雁,天空一会儿明一会儿暗,一群群大雁不时“沙沙地飞过头顶,一片片雁翎飘飘悠悠落下来。有水泡子的地方,都有雁群在空中盘旋。每天落日时分,大草甸子上全是雁群的聒噪声。寂静的夜晚,不时传来几声雁鸣,雁哨在值更。人躺在热炕头上,这些南来的大雁,不知怎样度过大冰冻的夜晚。

父亲在冰面上跺了一脚,已经冻瓷实了,仍不能开地。在老家小西山,父亲害怕爷爷的淫威,一直不敢做冰车。每年冬天,他虽然不用㧟着粪筐拣粪,不用去南海底撬棉槐疙瘩头,也捞不着滑冰车。他在冰上打一下滑溜刺儿,要是让爷爷看见,也得挨靰鞡头子。爷爷全忘了,自己小时候是如何偷做冰车子滑冰。

爹骂自己是横草年拿竖草不动的少爷秧子,哪有少爷秧子受这样的窝囊气。

如果边外大草甸子是一匹布,小西山沙湾底连块布丝都算不上。只有漫无边际的大海,才敢和大草甸子可比。小西山有句老话:太阳落山狼撒欢,太阳露红狼耍怂。小西山人很少见到狼,狼是稀客,因此谈狼色变,一个人不敢到西山砬子和大叔林子里。边外大草甸子到处是狼,大白天进屯叼孩子,像狐狸大白天到小西山叼小鸡。爷爷一把大钐刀把南碱沟群狼杀的鸡犬不留,又一把大火把狼烧绝种。他以为从此后太平无事,真是大错特错。季霖庭和“老酒糟”苦口婆心告诫他,哪个屯的人冒犯了狼,全屯遭殃。哪个人冒犯了狼,全家人遭殃。狼也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是被群狼中的花脸狼盯上,逃到天边外国也难逃一死。

太阳没出来,父亲不敢回家。他在老鱼坑冰上打滑溜刺儿,身子一点点暖和过来。太阳艰难地从东方大草甸子边缘挣扎出来,像老母鸡艰涩地娩出一枚鸡蛋。它突然放射出刺眼的光芒,密密麻麻金色银色的箭簇,射退了覆盖大地的春寒。

父亲出了老鱼坑刚要回家,在爷爷划定开垦的地面上,长满了一片片大白菜。这是密密麻麻的雁群,被初升的太阳映辉得闪闪发亮。

父亲的热情,顿时和开水一样沸腾起来。昨天落日时分,他和季霖庭的大儿子季东绪,在屯边偷袭过一群大雁,不知是不是眼前的这一群。他们手持弹弓刚要接近,雁哨“欧”“欧”地报警,雁群腾空而起遮天盖地,飞到大草甸子深处。羽毛丰厚的大雁虽然耐得住严寒,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冰冻冻僵了。

父亲一步步地往前挪,满怀希望地接近雁群。放在以往,雁哨早已经报警鸣叫。现在,雁群一片静悄悄,无视父亲得寸进尺地靠近。这反而让他为难,不知该停下来还是往前挪。他怕雁群飞走又希望它们飞走,断了他的痴心妄想。

他四外观察,除了雁群再没有别的东西。他想大喊一声试探,又怕把熟睡的雁群惊醒。他想猛扑过去,捉住前面那只雁哨,又犹豫不决。他脱了棉袄摘下狗皮帽子,在地上伪装成假人,绷紧四肢积蓄力量,趴在地上手脚并用,一点点往前爬行。父亲离雁群越来越近,大雁身上都结了一层冰,像蒙了一层玻璃。有的大雁双腿撑着身子,像插在一双火钳子上。有的大雁蜷一条腿,像举在一根烧火棍上。有的大雁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一跃而起,一把抱住前面那只哨雁。

父亲怀里的大雁冰凉冰凉,已经冻僵。他放下大雁跑回去,穿上棉衣,戴上狗皮帽子。他像走进白菜地犁里,手拍脚踢,大雁“噼里啪啦”倒下一片,迸溅的冰屑在阳光下五颜六色。雁群一直延伸到大草甸子尽头,数不清有多少只。把大雁尽快弄回家,这才是最要紧的事。太阳越升越高,暖融融的阳光刺透寒冷的外壳,节气毕竟到了谷雨。他赶快回家,让爹套上马车,把这些大雁拉回去。

父亲跑了几步又回来,顺便把那只雁哨带走,否则,爷爷又说他撒谎。

父亲抱着大雁,踉踉跄跄地往家里跑。边里边外都有句话:宁吃飞禽四两,不吃走兽一斤。雁肉炖酸菜,一定比猪肉炖酸菜还解馋。一只大雁能值几座羊草码子,这一大片大雁,胜过爹在南碱沟打一冬天羊草。卖雁发了财,爹肯定把他当人看。到了街上,父亲把大雁往草垛边一扔。门锁着,马车不在家。天不变暖地不化冻,开不了地播不了种,爷爷生气上火患了偷针眼。奶奶在他后背别了缝衣针,也不见强;用木梳背在炕席上磨热往回烫,也不见效;用土豆泥糊,他又嫌看不见。爷爷赶车带了全家,到大林家店去上眼药。父亲跑到左金堂家,解开儿马子套上爬犁,快马加鞭去往屯西。边外人有急事,用谁家车马爬犁不用告诉。地面融化成一层烂泥,儿马子拉着爬犁拖泥带水地行进,大大影响了速度。

父亲越着急,儿马子越不听话,欺负他是个半大小子,不住地尥蹶子,他身上脸上被甩满泥点子。他用鞭子赶不动儿马子,在前面牵套。儿马子使劲梗着脖子,把他拽离地面。他狠抽几鞭子,儿马子喷着鼻响,干脆站住不动。他扔下爬犁,朝老鱼坑那边猛跑。儿马子仿佛回过味来,拉着爬犁猛追,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父亲飞身跳上爬犁,赶着儿马子猛跑,顷刻间来到老鱼坑旁边。

谷雨这场大冰冻,只是老天爷的即兴之作。温温软软的小南风,如同扯过一床透明的茧丝被,覆盖在大草甸子上。何处钻出一群群温婉的小黄鸟儿,在空中嬉闹着追逐着,像一群调皮孩子一跃一跃地飞翔。刚刚还化得黏稠的大草甸子,转眼间变得干爽,再细看已经黄中透绿。枯草之间,嫩绿的羊草芽,星星点点的小花,点燃了盎然的生机。父亲心里着急,再加上阳光灼烤,已经满头大汗。

父亲心急如火地赶着爬犁,在落雁的地方来回寻找,再也找不到那群大雁。

“嘎”地一声雁叫,似从身后射来一枪,惊的父亲从爬犁上一个高跳到地上。

他吆住儿马子,朝太阳升起的方向看去。雁群已经挪了地方,有的大雁一步步慢慢地往前挪动,有的用尖尖的喙精心梳理羽毛。冻僵的大雁又缓过来了!

有的大雁嘴角上,沾着一朵白白的羽绒。有的大雁在地上啄,不知道啄到什么东西,长长的喙一张一张,脖子向后一缩一缩地吞咽下去。一只大雁张开翅膀用力抖擞,所有大雁都张开翅膀用力抖擞。一团团水雾升腾,在雁群上空形成一道五颜六色的彩虹。父亲赶着爬犁,孤注一掷地朝雁群猛冲。爬犁离雁群只有几步远,大雁不紧不慢地依次起飞。雁群翅膀扇起的风吹拂在他脸上,凉凉的带有浓烈的鸡粪味儿。一片片雁翎打着旋儿飘落,雁爪带起的黑土,刷刷地落下一层。

雁群刚刚恢复体力,还飞不远飞不高。父亲赶着爬犁,在雁群后面拼命追赶。雁群飞一段,再落下来歇一会儿,等父亲快要追上时,再慢悠悠地起飞。

父亲和儿马子追的精疲力竭,雁群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他想起扔在家里草垛边上那只哨雁,调转爬犁奔往朝屯子方向。到了屯边,父亲看见那只大雁站在屯南房顶上,似要和他做最后的告别。父亲知道大雁在等什么,停下爬犁。

空中传来“呼呼”的风声和摇曳声,脚下掠过大片跃动的影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的雁群,排着一行行“人”字方队,从父亲头顶上飞过。房顶上的大雁“嘎嘎”叫了两声,身子一跃飞向空中。雁群越飞越远,渐渐融入远方的草平线。

父亲感到天在飞地在飞,张老万屯、南碱沟、老鱼坑、老榆树、大草甸子都在飞。他张开双臂比试几下,一直没飞起来。他是小西山的杨花柳絮,飞不高飞也不远,最后还得落进南海底。他到左金堂家送完爬犁,回家吃了点东西。没等爷爷奶奶从大林家店回来,他扛了铁锨去老鱼坑,老老实实地在坑边挖地。

那天晚上,父亲又梦见那个白胡子老头,告诉他南碱沟那茬小狼出生了。老头特地嘱咐他:“你爹让你住老鱼坑窝棚,千万别去,花脸狼等着吃你。”

父亲每晚上都梦见那条狰狞的花脸狼,虎视眈眈地蹲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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