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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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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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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六十七章 苦难童年度日如年 假戏真做真假马童

父亲把全部希都寄托在姐姐身上,不指望我学习什么知识将来能做什么,不掉海里淹死不给他找麻烦就行。姐姐年年被学校评为“五好学生”,当大队长戴“四道杠”。全学校所有出头露面的好事,全让姐姐一个人包了。

姐姐是父亲的希望和骄傲,什么活不让她干,有充足的时间复习功课。

刚上学的时候,我们没有书包,姐姐用一条毛巾包着我俩的书。没几天,家里只给给姐姐买了新书包。我的书和本子有时候装在姐姐的书包里,有时候自己拿着。家里又给姐姐买了一件漂亮的塑料雨衣,下雨时,我披一条麻袋遮雨。

一次下暴雨,老李大河暴涨,用两根木头做成的小桥被水冲走。小账姐姐背着我过河,脚下被石头一绊,我俩倒在激流中。旁边的陈大友子一把将我俩抓住,拖到岸上。否则,我俩将被洪水冲到西海,几天之后,尸体在北海大流上岸。

我手里的书和本子被水冲走,赤手空拳上学,语文、算术都不及格。

奶奶以为学习就是算小账,每天无数遍地教我:“十个一就是十个,十个十就是一百。”我越听越糊涂,反而不知道一加一等于二还是等于几。

我和姐姐到山上挖菜,陈洪河在放牲口,给我俩出了道算术题:“你们俩算一算:仨加仨俩加俩,七十二加十八,等于多少?”姐姐很快算出来:“等于一百。”陈洪河说:“大闺女学习好,小小子不行,将来非钻牛腚不可。”

小西山的孩子有病,偏方就是硬抗,抗过去算命大,抗不过去爹妈再养。

谁家的猪有病不吃食,这可是大事,得赶紧去盐场,找兽医李大先生打针灌药。大伙儿称学校老师是先生,因为能教学生。大伙儿称大夫为“先生”,因为能给病人治病。我不明白的是,李大先生是兽医,专门给猪和牲口治病,为什么也叫先生。一年级的算草本粉色本皮上,除了“算草本”三个字,还印着一只装着针头的大针管子。我以为学生有病,由老师和李大先生打针。全校学生打破伤风疫苗,不是老师也不是李大先生,是公社医院派来的大夫,我放心了。

那一回,我感冒发烧说胡话,几顿没吃饭。我让妈妈给我熬碗小米粥,放十几粒小米就行。妈妈怕奶奶骂,和老婶到海边薅“驴耳豆”,回来烀猪食。

“驴耳豆”里面混进“狼毒”,猪吃了中毒,躺在猪窝里口吐白沫。爷爷赶紧到盐场找兽医李大先生,来给猪打针。不一会儿,爷爷和背着大药箱的李大先生,从街上风风火火地进了院子。我以为给我打针,吓的爬起来,“哇”地一声往后园跑。奶奶喊我:“是给猪打针!”我迟疑着进来,站在窗台上面观望。

李大先生把大药箱放在猪圈墙上,取出一具镶着铁框的大针管子,像四爷给大车打气的大气管子。他从一只木盒里取出一根锥梃子粗细的针头,装在大针管子上。他将针头连续刺进几只瓶子里,抽足了大半管子药水。他针头朝上挤出些许药水,排除空气,然后沉甸甸地举着,抬腿翻过墙头,跳进猪圈。猪也知道害怕,猛地站起来,警觉地看着兽医,做出预备跑的姿势。“六一”运动会上运动员预备起跑,就是这种姿势。我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为圈里的猪捏了把汗。

李大先生笑容可掬地和猪对峙,出其不意将针头刺进猪脖子里。药水进入体内猪才觉出疼,“嗷”地一声嚎叫,窜进粪水里。李大先生志得意满地从猪圈里出来,要把剩下的半管子药水顶出针管子。爷爷急忙拦住:“别糟蹋了,我家小鳖羔子也病了,给他打了得了。”我感到事情不妙,撒腿就跑,被爷爷一把按住,扒下我的裤子。我和猪那样拼命嚎叫、挣扎,用手死死地捂住屁股。

爷爷满面笑容地哄我:“一点都不疼,打完针就能到西沙岗子上玩。”

我仍嚎叫挣扎,爷爷举起大巴掌吓唬我。李大先生举起大针管子,我发现药水变成粉红色,是打针时回血,混了猪血。李大先生将大针管子藏在背后,朝爷爷使个眼色,笑容可掬地对我说:“你是大学生,我出个小账你能算出来,就不打针了:野鸡兔子四十九,一百条腿地上走,多少只野鸡多少只兔子?”

我眼前出现一群四条腿的野鸡和两条腿的兔子,密密麻麻哪知道多少只。李大先生和给猪打针一样麻利,冷不防隔着裤子,把针头刺进我的屁股。

大针管子空了,剩下的半管子粉红色药水,全部注射到我的体内。我捂着屁股拼命嚎叫,感到身体被刺透,手上黏糊糊的,血把裤子洇透了一大片。

当天晚上,圈里的猪就死了。我也发了半个月昏,全身一层层地蜕皮。要不是奶奶给我磨土豆泥糊,灌绿豆水,用火油涂抹全身,肯定活不过三天。

于长波是我的同桌同学,我六岁他九岁。上图画课时,他给我画了一把小镰刀。图画老师给我批了五分,我放在小本夹子里,下课时到处找人炫耀。

暑假之后开学,于长波没来上学。原来他也感冒发烧,被李大先生扎了针之后,活生生地蜕皮蜕死了。他家和学校隔着一道墙,他带我到他家玩,他妈妈给我一个大苹果。他出殡那天,我们下课之后,扒到墙头上面看。

于长波的小棺材就像一只小玩具,放在院子中间的小灵棚里。他没有父亲,他妈妈抱着小棺材,哭得死去活来。他的两个姐姐点燃了烧纸,一边哭一边围着小灵棚跑。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趴在墙头上面的同学们都哭了。

学校赶紧打铃上课,下课不许学生靠近墙头。

李大先生又接连扎死了几个孩子,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

小西山的董云功三大爷和盐场李大先生被抓时,我都亲眼见过。他们都被五花大绑,一个便衣警察用绳子拴着,来到学校和子女告别。便衣警察腰间,挂一把明晃晃的左轮手枪,手里拿着一根油亮的竹板子。四年级的董太生被老师叫出去,低头来到父亲面前,一眼没看一句话没说。我同班级的李芬一边哭一边走出教室,李大先生也泪流满面。每年新兵入伍,大队都用马车送到公社。派出所警察抓犯人,都要走到永宁。被五花大绑的犯人走不快,警察就用竹板子打,像打牲口。我再上学,老师都变成了李大先生。算草本上印着的,是李大先生的大针管子。那些数字和算术式,是一群群四条腿的野鸡和两条腿的兔子。

每当老师讲算术课,我以为要扎针,心狂跳,只想逃出教室。

从此后我一怕打针,二怕上算术课。

我喜欢夏天西海涨潮,海水涌进老李大河,下午放学涉水过河。一群群梭鱼丁子蹦出水面,一石头就能打死白花花一片。我还喜欢冬天下雪。中午和下午放学,同学们从老李小庙前开始滚雪球,一直滚到小西山东南地,有一个人高。

我挤不到前面推雪球,只跟在后面跑,张嘴接飘下来的雪花。

到了来年开春,路边的雪球一点点化透,那块地的蒿子格外茂盛。

从盐场到大西山竖了十几根电线杆,有的笔直有的弯弯曲曲,有的用竹竿代替。上面的瓷瓶被调皮学生用石头投准打碎,课间操被校长叫到台上批评。

小西山的董云福大爷赶车,从永宁拉化肥回来。董太全学雷锋做好事,偷了一大块化肥,埋进地头一株弱黄的苞米根下。在班级表扬会上,陈兴同学向老师和同学汇报了这一情况。老师不但表扬,还批评了董太全。老师把董太全叫起来,说:“你偷集体的化肥为集体的苞米追肥,也属于偷盗行为。”

被追肥的苞米疯长,结了两穗沉甸甸的大苞米,结果被人掰走了。

叔叔到边外回来,给我买了一个印着“劳动光荣”的新书包。姑父出差顺便来小西山,给我和姐姐每人都买了个文具盒。我的文具盒上,印着“哪吒闹海”的彩色图画。脚踩风火轮的哪吒手拿金刚圈,大战骑麒麟拿方天画戟的龙王三太子,后面跟着一群张牙舞爪的虾兵蟹将。姐姐的文具盒上,印着一群男女小朋友,一个揪着一个衣襟,拔一只大红萝卜。在姐姐的文具盒里面,印着乘法口诀。

在这之前,我无比羡慕其他同学。不管上课铃声即将敲响往教室里面跑,还是放学铃声响过往教室外面冲,书包里的文具盒“哗啦”“哗啦”响成一片。

家里不给我买文具,我用姐姐用过的铅笔根和橡皮头。代销店里最贵的铅笔八分钱,铅笔杆上印着嫦娥奔月的彩色图案,末端自带橡皮。最便宜的“麻杆铅笔”两分钱,用刀子一削就断铅。卖一个牙膏皮可以买一枝“麻杆铅笔”,我把家里的一管皮鞋油挤空,拿到商店去卖。那个老太太闻了闻,不知道里面装过什么,怕有毒不收。爷爷准备扎刷子的一把猪鬃,被我偷走,到商店里卖了一分钱。

老太太找了半天,卖给我一枝笔杆开裂“缺肉”的“麻杆铅笔”,从外面能看见铅芯。她替我削铅笔,削一截断一截,削去一大半才保住铅芯。我有了属于自己的铅笔,庄重地装进文具盒。从此后上学放学,我连跑带颠故意抖动书包。

文具盒的撞击声太小,我在里面装了几块小石头。我再连跑带颠,文具盒里面“哗啦啦”响。我感到自己是个真正的学生了,骄傲无比。

大西山的高年级女同学叫我“小老虎”,劳动结束放学,用大筐抬着我。没有大筐,她们两个人四只手交叉握成“马莲垛”,让我骑在上面驮着我走。

大西山的男同学却欺负我,不是抬起一条腿从我头顶上跨过去,再是弹我的脑瓜崩。他们见我也背上了新书包,里面还有文具盒,感到不可思议。

一个同学突然摘下我的书包,众人一边跑一边“传球”,在我头顶上飞来飞去。过官道中间水沟,一个同学故意没接住,“啪拉”一声,书包掉进水里。

我捞起水淋淋的书包,拣起石头追打。那些学生比我大三、四岁,顷刻间跑过了余联君房后。除此之外,我还得忍受精神上的伤害。我说老叔在边外拿回两只大鹅蛋,他们给我取外号“大鹅蛋”,说边外的鹅蛋比鹅还大。我说三岁时打过匣子枪,他们叫我“匣子枪”,说他三岁就打死过日本鬼子。我说父亲当过“抗联”,他们说他爹是杨靖宇的警卫员。董云程后来叛变逃回了小西山,什么时候暴露,就什么时候逮捕枪毙。枪毙地点已经选好:在小西山沙岗后蒲草地。

让我悲痛欲绝的是,文具盒里的铅笔被人偷走。

爷爷卖镢头把和粪滤子,奶奶赶海捉蟹子打海蛎子赶集,从来不缺零花钱。爷爷在屋里靠墙的梁柁上,挂着一截小竹筒,里面装满零钱。我趁爷爷奶奶不在屋,搬了方凳踩上去,在竹筒里偷了五角钱。家里不管丢了什么东西,我都是第一怀疑对象。爷爷发现少了五角钱,问:“是不是你拿了?”

父亲堵住门口,妈妈拿过烧火棍,准备用刑。我一口咬定没拿,叔叔在旁边幸灾乐祸:“小小子长大了得成董云功。”董云功是远支三大爷,因为盗窃和抢劫被判十年徒刑,正在蹲笆篱子。叔叔的定论,让妈妈很不高兴,对我态度有所缓和。她说:“你拿了就是拿了,没拿就是没拿。就是拿了,这回也不打。”

我被眼前的阵势吓住,只得承认:“爷爷的钱是我拿的。”

父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爷爷在跟前不敢动手。

叔叔更加得意忘形:“我说小小子好赶上董云功了,将来就得砸银行。”

妈妈说:“你跑前面看了?你能掐会算,怎么不知道哪天掉进井里?”

叔叔不好意思,满脸通红。前天,他在园子里倒退着吹口琴,掉进井里,扒住石缝声嘶力竭地喊救命,把全屯人都喊来了。实际上水深还不到胸口,他非常狼狈。爷爷对我说:“你要是馋糖和麻花,告诉爷爷,爷爷给你买。”

家里头一回有人把我当人,我感动地哭了。

我在鸡窝后面掏出一瓶墨汁、一支毛笔、一枝带橡皮的铅笔,一本封面画一支注射器和针头的算术本,还有每页纸都透亮的糙纸作文本。剩下的二分钱,被我藏在街门口的墙缝里。老叔列出一道复杂的算术式,认真进行计算,确实剩下了二分钱。并没因为这次偷钱买文具,父亲对我和姐姐一视同仁。

我和姐姐一块儿伏在窗台上写作业,父亲夸奖姐姐写的好。他拿过我的作业本看都不看,“哗啦”一声扔到门外。作业本也不愿意被虐待,死气白赖地骑在门槛上。妈妈埋怨父亲:“他写的不好,你可以打他骂他,别往外扔。”

那页纸撕开一道没出血的口子,只剩一点儿皮连着,像一条半死不活的狗伸出半截舌头。我下地拣起作业本,把“舌头”塞进“嘴里”,到驴槽子上写。

父亲总不给我好脸色,他并不是看不上我,而是把命运对他的不公朝我发泄。他对我比爷爷当年对他还残酷,完全忘记了爷爷当年对他的伤害。如果说父亲当初最害怕那条花脸狼,我眼里的父亲,比花脸狼更可怕。我不管打碎一只碗或者一块玻璃,都逃到沙岗后,那里是我的避难所。

作家高玉宝到杨树房学校作报告,老师唯独不让我去。到九道河参观水利工程,老师也不让我去。我唯一参加过一次集体活动,是学校放映幻灯《龟兔赛跑》,是为落后学生放映的专场。副校长的儿子比我还调皮,由他操作,我们是同桌。

庄稼起虫。我们经过苞米地边,一片片庄稼叶子在蠕动,第二天就成了叶丝和光杆。全校学生帮助生产队灭虫,“六六粉”不管用,直接用酒瓶子砸。

我一瓶子砸在石头上,瓶子粉碎。

总结时,老师说:“有的学生故意将瓶子砸碎,想割伤同学的脚。这是什么行为?是反革的行为!那个同学注意了,你离反革命还剩半步了!”

盐场代销店换了主人,由一位残疾军人经营。

他在朝鲜战场上眼睛负伤,视力微弱,辨别硬币靠手摸。有的学生鱼目混珠,用伪满洲国钢币冒充五分钱买糖块。他老婆帮他结算,发现多了好几枚伪满洲国硬币。他看不清人也不认识我,一口咬定:“是小西山董云程的儿子干的!”

老师非让我承认,“我盼望满洲国和小日本回来”。我不承认,他让我到黑板下站了四节课。父亲到学校据理力争,说的老师哑口无言,我才躲过一劫。

我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哪一时哪一刻,厄运又从天而降。

三年级以后,小学生开始使用钢笔。

所谓的钢笔,就是买了钢笔尖插在木头笔杆上,蘸墨水写字。墨水统称“钢笔水”,一种是二分钱的“色片”,有蓝色和紫色,放在瓶子里用水泡开,既是墨水。“色片”和止痛片一般大,我以为用止痛片就能炮制。我偷了奶奶的一片止痛片,在老师的墨水瓶里浸透蓝墨水,晾干化开之后,没有颜色写不上字。即使用真正的“色片”泡钢笔水,水放多了不显字,水放少了塞笔尖,不下水。

另一种是“鸭绿江”牌墨水,两角五分钱一瓶,只有少数学生买得起。我当然用“色片”,姐姐当然用“鸭绿江”墨水。我不知道“鸭绿江”是商标,以为整条鸭绿江日日夜夜流淌着蓝墨水。我要是住在“鸭绿江”江边多好,上学路上顺便灌一瓶,能用半年。我又担心,到江里玩水把全身染成蓝色,被一眼老师发现。手指头上沾了墨水,洗多少遍都洗不掉,太麻烦。唉,还是用色片吧。

在学校,我最佩服高年级同学刘继宣,他家住在沙包子,外号叫“老狼”。

他跑得快,嘴叼接力棒,把后面的人拉下一大截,一边跑一边回头两边看。学校在课间操考时事政治,他把“野板参三”说成“野板掺沙”,全场哄堂大笑。

我最羡慕五叔和“二黑子”等高年级号手,放学之后留校,集中在操场上练习吹号。每一把铜号都历经沧桑,浑身是瘪,窟窿眼睛,被焊的斑斑驳驳。有的号嘴子短了一截,号手的嘴唇恨不能伸进号管里面才能吹响。有的号嘴子永久性焊在号管上,甩唾沫很要费一番力气。能拔下号嘴子的号手很优越,尽管里面没有唾液,也动辄拔下来甩几下。有一支号没了喇叭碗成了光杆,号手照样吹奏。

只有号长,才有资格享用一支崭新的长管铜号。“六一 ”临近,号手们可以把号拿回家里练习。放学之后,他们把号套在书包带上,一跑甩来甩去,威风极了。小西山,五叔董云水和王德滨是号手。每天早晨和晚上,三里五村除了驴叫,再是号手们此起彼伏的练号声。“六一”那天,号长的号上栓了五角星和火炬的紫绒挂旗,其他号手栓了红绿绸布,和鼓乐队站在全校排头。随着体育老师一声“出发”号令,鼓乐齐鸣。鼓乐队引领着全学校师生绕操场一周,浩浩荡荡地走出盐场。到了盐场东边子,体育老师扛着大鼓,自由行进。全公社二十几所学校小学近万名师生,集中在永宁中心小学操场上,举行一年一度的运动会。

我眼里最可怜的高年级同学,是家住盐场的于殿铸,独眼,衣服破破烂烂。他那只义眼深深地陷进眼窝里,不会转动,听人说是用狗眼睛代替。

下课后,他一动不动地靠在操场墙角,一只独眼专注地看着操场上嬉闹的同学。我好奇地闭上一只眼睛看着他,他以为我笑话他,把我追出老远。

我念二年级时,教室在西南角的偏房里,和“农中”教室隔着一座大门洞。

正门是深宅大院,主人曾经是一户地主,土改时将房子分给了佃户。

大门洞里东西门柱下面,各有两座花岗岩基座,我们下课后,蜂拥到门洞里面抢石座。只有大同学才能占住,坚持到上课。“农中”不是农业中学的简称,只是一间教室,没考上中学的学生在这里继续学习,配备两个男民办老师。

一个老师叫赵忠元,自学成才爱干净,裤线压得笔直,黑趟绒衣服露出雪白的衬领。他的一张小白脸上涂抹一层雪花膏,我们在另一间教室里,都能闻到雪花膏味儿。他写的毛笔字,分不出哪是字帖哪是手写。他教唱歌,让人以为是收音机和广播里面播放节目。另一位男老师叫徐百礼,是复州城高中毕业的高才生。他从小学到高中,各科考试都是第一名。他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只报北京大学一所大学,可惜只差一分落榜。学校成立了“农中”,请徐百礼当老师。他把才华发挥到极至,教过的学生都有出息,有的还成了知名人物。和赵老师截然相反,徐百礼不刷牙不洗脸,却批评有的学生不洗脖子。学生说:“你的脖子比我还黑。”第二天学生们发现,他把脖子洗的干干净净。尽管邋遢,学生们仍对他尊重。

我眼里最好看的女同学,是“农中”的刘英。她高高的个,梳着油黑的大辫子,比画上表演平衡木的女学生还好看。“农中”的两个男老师,经常和她到大门洞里谈话。每到这时她就低着头,用两只手捻动着辫梢,轻轻地摇晃身子。

我认为世上最最至高无上的人,就是老师。

我以为广播里面播放的所有男高音歌曲,都是赵忠元老师唱的。图画老师邹永桓,在黑板上几笔画出一把镰刀,他就是“神笔马良”。古凤桂老师梳两条大辫子,二十九岁镶两颗金牙,我刚入学时,管她叫过奶奶。她教我们唱“梨花打苞一片白,蝴蝶双双采蜜来”,把那个“苞”唱的闷声闷气,花一直没开。她带领我们班级去盐场东北边子摘地瓜叶子,刮大风,她一路抱着我跑回来。

校长董太元家访,叫小他十多岁的妈妈“大婶子”。妈妈给他冲了碗炼乳,他不嫌烫,顷刻间喝的干干净净。董太林老师用粉笔在黑板上写的“早自习”,就是印刷体。黄孝增老师整洁干净,说纯正的普通话,既是老师也是广播员。

学校的最神圣之处,是挂铃的地方。

西南顺砖墙缝里钉了一根铁棍,挂了一截钢条,生产队叫“钟”,学校叫铃。每天上课、下课、放学,工友提前走出办公室,用小锤激烈地敲打。

有一次铁棍脱了铆,工友刚敲了两下,铁条“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和董千溪一样,我的眼睛常年生大眼包,章民照常年烂眼边子。老师怕传染给同学,安排我俩坐同桌。上课时,我呲牙瞪眼才能睁开“大眼包”,章照民瞄准般眯起一只红眼,才能看清黑板上的字。戴眼镜的“刘瞎子”上自然课,诬陷我俩做鬼脸,让我们站着。他看我们不思悔改,又让我们到黑板前站着。

我的大眼包上面消下面鼓,你进我出互不相让,怎么也弄不回去。

父亲说要给我治眼睛,让我心头一热。我按他的指令,脑袋朝上把眼睛睁开道缝。他拿了绊瓶老白干酒,一下子灌进我的眼缝里,满屋子都是浓烈的酒味。

这不是酒而是强硫酸,活活把我的两个眼珠子烧瞎了。

我捂住眼睛满地翻滚嚎叫,父亲悄悄地走了。我摸索着扶住炕沿,一点点站起来。我眼前黑糊糊一片,没有半点光亮。我摸索到外屋地,找到水瓢和盆子,到水缸里舀水洗。凉水只能缓解疼痛,眼睛更肿的睁不开。过了好几天,我才能勉强睁开眼睛,看东西模模糊糊。连父亲都不可信,我还能相信谁?

我对周围的一切充满了警觉,整天勾勾着小尖脸不说话,稍有风吹草动撒腿就跑。董克坏当年也给儿子瞎董万空灌白酒,把眼睛烧瞎了。儿子去滚砬子,被哪块石头硌好了。我也想滚砬子,一怕硌不正二怕摔不死遭罪,一直没滚。

老姑和奶奶一样,几乎每天赶海。每当刮大风,奶奶和老姑起得最早。她们仿佛早有默契,下了海滩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拣竹竿一个拣大梭鱼。

爷爷留下竹杆准备盖厢房,郝振清老姑夫用竹杆编耙子卖。

郝文章的搂草筢子每当磨短了一截,老姑夫把筢子齿打下来,延伸重编,和新的一样。我的筢子齿磨短了一半,也学老姑夫那样,把耙子齿一根根打下来,无论如何编不上。我害怕被父亲惩罚,吓的摸黑跑到北海头,很晚才敢回家。

我在院子里找到筢子,已经被爷爷恢复原状,这才敢进屋。那天不知道父亲干什么事情有功,有资格和爷爷一起坐在炕上吃地瓜,没看我一眼。

自从小成子回盐场之后,除了郝文章,谁都不和我玩。

冬天,我刚和郝文章打了一次尜,董云华就把郝文章拉到自己一伙。夏天,我到西沙岗子上树晃“金虫螂子”装进瓶子,回去倒在院子里喂鸡。我上山割草,用“老蒲扇”叶子叠小船,放进海里能漂到王家崴子。我用“老蒲扇子”梗玩“拉勾”,自己裁判输赢。过端午节,小西山的孩子们相互顶鸡蛋,每年都诞生一个冠军。我用自己的脑瓜门顶鸡蛋,每次都是鸡蛋输,我的脑袋赢。

我在沙岗子柳树趟子里,自己和自己藏猫猫,玩“中国和美国打仗”。

一年四季,我最喜欢夏天,手脚不生冻疮,还能到南洪子洗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是夏天多好。蚊子再多再咬,也比皮肉冻烂粘在鞋上往下撕强。

北风凛冽的冬天,我一个人到山上搂草。遇上“风口”站不住人也搂不住草,我躺在沟里避风,死了都没人知道。太阳故意使坏粘在天上,等把太阳盼得落下去,天更冷,我还得挑草回家。我再去楼草,偷偷带上老叔的《新华字典》。

字典里面有插图,我把每个字想像成某个人某件事某样东西。

我把几个人的故事联起来,就是一本小人书。我再把一群人的故事联起来,就是一部大书。我如果把字典从头到尾看完联想完,能写成几本大书。

冬天终于过去,身边朝阳的地方,钻出一片片嫩绿的草尖。我手脚上的冻疮也开始冒尖,痒得抗不住就挠,挠破了冒黄水。每当这时,我就看字典解痒。

我看字典认识了许多字,屯中每个人的名字都有,每件东西都有解释。

我跃跃欲试想看一本大书。我看的第一部大书,是《吕梁英雄传》。

我看大书就像“掉爪子”瞎董万空走夜道,一杵一杵磕磕绊绊。光是“前言”,我就看了一正月。我看字典不会查字典,仍不认识“蹂躏”两个字。连“掉爪子”瞎董万空都不认识。他有一本《康熙字典》,被“小白菜”拆了糊墙。

我朦朦胧胧知道这两个字的意思,是被许多人踩在脚下揉搓踩踏。我再遇见这两个字,翻过去不看。我把书看完,觉得没有我照字典瞎编的有意思。

我又看了《新儿女英雄传》进行辅佐,才能记住书中的许多人物。

雷石柱、康明理、武德民、二愣子、李有红、张明义、马保儿、辛在汉、杜玉贵桦林霸、康顺风、猪头小队长,牛大水、杨小梅、蔡老黑、张金龙、李臭子、等如数家珍。张金龙有个喽罗也叫小小子,和我的小名一笔一划不差。

世上肯定只有我一个小小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进到大书里。幸亏董云华、郝文贵他们没看过这本书,否则我又多了个外号。我还看了《苦菜花》《迎春花》《朝阳花》等长篇小说。书中的那些悲情故事,仿佛都发生在我身上。以前,我把别人按在书中的人物身上;现在,我把自己按在书中的人物身上。

老叔用木头做了副枪托,装上铁件,复原了老洋炮。他装好老洋炮绑在树上,用绳子栓在扳机上。他拉开距离转过头,闭上眼睛一拉绳头,“轰隆”一声试射成功。他想打个活物检验杀伤力,发现西沙岗子柳树趟面有个东西。

他装好老洋炮,从后面一点点接近目标。他在瞄准瞬间觉得不对劲,枪口只来得及往上稍微一抬,枪响了。我身后一棵小擀面杖粗的柳树,“嚓”地一下拦腰折断,树头将我覆盖的头影不露。老叔跑过来拖开树枝一看,果然是我。

他气的踢了我一脚:“你跑到这儿干什么,我差点让你害了!”

老叔试枪成功,高兴。他一枪没打死我,更是万分侥幸。

他和爷爷要了十元钱,到盐场给我买了一口袋文具。

我已经对学习没有兴趣了,文具盒被铅笔塞满,也“哗啦”不起来。文具用不完我就糟蹋,光是扫进、被我扔进猪圈里的铅笔,足够供一头猪上完小学。

那天,我看见猪叼了枝铅笔在粪水里划来划去,像练习写“人”字。大概在猪的眼里,“人”字笔划少简单好写,以为做人也它们比做猪容易多了。

没人搭理我什么事没有,一搭理就抓鼻子上脸。我从窗户进到老叔家,肆无忌惮地吹他的口琴,用他的牙刷和牙粉刷牙,穿他的大皮鞋,戴貉绒棉帽子,穿哔叽衣服。我还开老洋炮,偷骑自行车,放洋戏匣子。他家里所有希奇古怪的东西,都被我糟蹋个遍。老叔频频到这屋告状,我的处境又变得牛马不如。

我盼望过年,杀猪吃肉,贴对联挂宗谱张灯结彩,花花绿绿心花怒放。

除夕夜吃完饺子,坐在炕头上守岁发纸放鞭炮,天堂也不过如此。

以往过年除夕一大早,我还在朦朦胧胧之中,家家户户上坟请神燃放“二踢脚”,远远近近“咚咚咔咔”的响声不绝于耳。我还在朦朦胧胧之中,父亲把我从被窝里拖起来,给我穿新衣裳。早饭是豆腐炖鱼,大米稀饭,象征年年有余。爷爷把一盘小鞭从隔板上拿下来,让我今天随便放。父亲在屋里交叉悬挂一串串和平鸽、艳丽的纸花,都是从边外带回来的。奶奶好妈妈在热气蒸腾的外屋地煮肉,做大米饭。怕耽误学习,平日里父亲不让我们看小人书。那当时,家里的小人书还没被郝文贵借走不还,父亲全摆在窗台上,除了吃饺子再是看小人书。

现在过年,小人书全让郝文贵霸去不给,和平鸽飞走纸花凋零。

与其说我盼望过年吃三顿饺子,不如说三天不用上山搂草,把手脚上的冻疮养一养。更因为请神挂宗谱摆供,老祖宗回家过年,我还能过上几天不挨打不挨骂的好日子。除夕晚上,全家人坐在炕上吃饺子,守岁。我一个人坐在锅底坑,守着锅台吃饺子。没人不让我上炕,我已经不习惯和父亲坐在一块儿。

在两只大擀面杖粗的红烛照耀下,宗谱上面的辈分格子清清楚楚。仿佛就是为了提醒我好好算一算,将来我的名字,能填在第几层的格子之内。

高高在上的老头老太太是我的祖先,此时正在慈祥地看着我。

我在心里默念:“老祖宗啊老祖宗,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受苦遭罪,家里家外的人什么时候才能对我好一点儿?我脚上和手上的冻疮,什么时候……”

“哗啦”一声,老祖宗从供桌上面跳了下来!

倒下来的蜡烛,引燃了供桌上面的鞭炮,“劈劈啪啪”地炸了个天翻地覆。黑暗中,我吓的失魂落魄,妈妈提着暖瓶出来,我“嗷”地一声扑到她身上。父亲以为这一切都是我干的,下地轮起筷子,对我一顿狠抽。我捂着脑袋,逃到街上园子里。我依偎在草垛边不敢回家,直到满屯子开始发纸,在院子里堆放劈柴,燃起熊熊篝火。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我躺在草垛里面睡着了。

梦中,小哥哥领我去了遥远的天边外,我钻进大草甸子下面的家……

爷爷和父亲收拾供桌,才知道我受了冤枉。快过年了天天烧火,透霜的墙皮被热气哈透,钉子拔铆挂宗谱掉下来。这个年,我在恐惧和悲哀中度过,还不如不过年了。好在正月初三是的生日,奶奶煮饺子,顺便给我煮了两个鸡蛋。

我总也想不明白。毛主席为劳苦大众推翻了三座大山,成立了新中国,我又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不用到地主家里放牛,冬天不用把脚插进牛粪里面取暖,不用做“小半拉子”长工,为什么手脚上的冻疮半点没少,还总受压迫。

直到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我这才明白:地主阶级在哪里?就隐藏在我们家里!爷爷和奶奶是老地主和地主婆,父亲和妈妈是帮凶,老叔是恶霸,姐姐是地主家里的大小姐,欺负我的恶少是董云华,我在家里是小半拉子长工。我在外面也是过街老鼠,没人说我个好,吃苦遭罪自作自受。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我要翻身求解放,发动一场家庭革命。

我虽然不能把爷爷奶奶抓起来进行斗争,可以脱离这个环境。我想了好多办法,因为没有目的性,很难实现。打这开始,我产生了思想。

正月初四那天上午,董千溪来我家拜年。

为了在外人面前炫耀有后人,爷爷特意把我叫到炕上。

也为了在外人面前显示我将来不能在家钻牛腚,不能把我一碗凉水看到底,父亲拿了本《黄历》,随便翻开一页对我说:“给你大爷讲一段,这篇文章写的什么。”父亲也是下了赌注,不知道我能不能把字认全,能不能讲下来。

那篇文章是《中山狼传》,家里的书我都看过。尤其这本《黄历》,我看了好几遍。春秋时期,晋国大夫赵简子在中山举行狩猎,拼命追赶一只狼。狼遇到东郭先生说:“先生能借你的口袋让我苟延残喘躲一会儿,躲过这场灾难,我会报答你的大恩的。”东郭先生帮助了狼。狼安全后跳出口袋,扑向东郭先生。

董千溪装出惊喜的样子,说:“小小子这么点就能看大书,长大肯定不是一般的人,别听大伙儿七姑咸八姑淡。”父亲一高兴,“咳咳”咳嗽两声。

父亲“咳咳” 许多次,炫耀般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爷爷一眼。

爷爷却认为我不闹正经,丢了他的人。他当年让父亲念书的事折腾得灰头土脸,就烦念书两个字。我即使把《史记》倒背如流,也不如背诵几条谚语。

他不顾过年不能骂人的禁忌,忿忿地说:“妈拉个呱嗒,没养好后人哪。你找小富有和太红子玩,别找小全子,净赶外张,多想点过日子道儿。”

在小西山,只有近支和亲戚在家里吃饭,才能脱鞋上炕。董千溪不是近支也不是亲戚,脱了鞋上炕,盘腿坐在炕梢。他小儿子董万金当队长,他没少出坏点子,父亲老叔和我没少受欺负。他和爷爷是对手也是发小,还念过几天私塾。他虽然不能说自己孙子比我好,也得显示有文化。他戴上奶奶的老花镜,念墙上年画下面的说明。那幅四联年画叫《火龙驹》,是一出历史戏的彩色剧照。

他把“王强欺君罔上”念成“王强欺君岗上”,把“芸香”念成“运(芸)香”。爷爷奶奶真心实意地留他吃饭,他转身下地,穿上鞋就走。

董千溪走后,爷爷奶奶犯了核计,不知道他这次串门有什么道道。

那年夏天,活蹦乱跳的董千溪突然死了。

喇叭班子演奏《四季歌》和《社会主义好》,敲锣打鼓伴奏,很有气势。前街人山人海,盐场、大西山还有陈屯、徐沙包子那边的人,都被招来了。

小成子从盐场跑来,我们在灵棚外面挤不进去。那天是活讯涨大潮,我俩偷着去南关沿洗澡。小西山的孩子们下海之前,用手接尿抹抹肚脐眼,据说水再凉也不闹肚子。我脱光衣裳,顾不上接尿抹肚脐眼,“扑通”一声扑进水里。

开始退潮,我一下水就被卷进激流,身不由己地漂往河口门子方向。我拼命挣扎,灌了一口又一口咸涩的海水。小成子一看闯祸了,赶紧上岸穿衣裳。

他怕我挨打,不敢回小西山叫人,跑往盐场去叫人。董云歧和郝文贵在南关沿割草,进到水里救我,差点被潮水拉走。他们一边跑一边穿裤衩,跑回小西山叫人。那是个星期天,大西山的学生们也在大西山南海底割草。

他们把绳子和扁担结在一块儿,下到海里,也没够着我。大西山的社员们正在地里拔麦子,一伙人跑到南海底救人。另一伙人跑往河口门子,摇船下网“闸沟”,进行围堵。我在水中沉浮,一口一口灌着又咸又苦又涩的海水,知道死到临头了。我望着头顶上的太阳,心里呼唤“小哥哥救我……小哥哥救我……”

隔着海水的太阳朦朦胧胧,小哥哥伸下一只胳膊,把我拖往岸边……

大西山的社员们都会凫水,“扑通”“扑通”扑进海里。

山后面,一面白帆摇摇摆摆地移向河口门子,渔民从北往南下挡网。

小西山涌来一大群人,后面跟着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盐场方向,一挂大马车载着一车人,已经过了黄茔下。我已经被放牛的董太生大哥救上岸,躺在纲草丛中奄奄一息。我光着身子肚子鼓鼓的,躺在黑压压的人圈里,像掉进厕所里没淹死的小瘟鸡。父亲“啪啪”地打我,爷爷“啪啪”地打父亲,老叔和老爷拉架,一家人滚成了泥猴。人们都来南海底,董千溪的葬礼,只剩下了喇叭班子。

大伙儿走到半路,被董千溪“送盘”的队伍堵住。

风水先生悄声对爷爷说:“纸品店为什么给死人少扎了一个马童?死人为什么正月里去你家串门?他知道自己今年要死,看好了你孙子,让他做马童。死人快把你孙子带上奈何桥,我画了幅咒烧了,死人才把你放了,否则……”

从来不信神不信鬼的爷爷,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回南海底,对着海边叩头“谢神”。为了感谢董千溪的阴德,我们一家人披麻带孝,齐刷刷跪在董千溪灵前,行三拜九叩大礼。全永宁都知道,小西山老董家,出了个不省心的坏孩子。

第二天我挣扎着上学,一进教室就被老师截住,在黑板前站了两节课。课间操,我又被校长叫到台上,在全校师生面前进行批评、警示。

一连好几天,我一尿尿就火辣辣地疼,肚子里的海水一直没淘净。

人们街谈巷议,说董千溪早已经算好自己的死日,正月初四到西北地去征小小子做马童。只是小小子这个小鸡屌命硬抗神,在去阴间的半路自己跑回来了。

为了破除迷信移风易俗,文化馆编了一台喜剧《真假马童》,把爷爷和奶奶塑造成两个老封建,为了给孙子订“娃娃亲”,不惜装神弄鬼,笑料百出。扮演我的小演员,正面是戴着红领巾的少先队员,背面是戴着骷髅头的小丑,插科打诨无所不用其极。该剧在全县演出,又到省里参加汇演,获得各种奖项。

《真假马童》在永宁公社大礼堂演了两场,剧团还准备到故事发生地小西山演出,被公社领导劝阻。因为老封建的原型不好惹,非砸了场子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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