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侵占哈尔滨时期,战争物资严重匮乏。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上节节败退,日伪当局对东北人民的搜刮更加变本加厉,采取战时大增税、强制储蓄和“认购公债”、“勤劳奉仕”、强制“出荷”等手段,大肆掠夺、造成粮食极度缺乏,甚至连谷草、高粱秸也在“搜荷”之列。百姓们只得以橡子面果腹,以更生布、麻袋片、牛皮纸、水泥袋遮体避寒。对不能按期交粮或无粮可交的农民,采取烧毁房屋、草垛,投入监狱等手段。日伪当局还推行所谓的“金属献纳运动”,搜刮金属用于战争。为了长期占领东北,日本侵略者大量移民,“开拓团”强占大量土地,农民无地耕种,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日本侵略者大肆掠夺森林资源,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变成荒山秃岭。林甸县“粮谷出荷督励班”在日本人副县长的率领下,于1942年4月烧毁了霍地房子、张地房子等村的部分农舍和农具,打伤农民多人。
天气多阴少晴,老天爷也老的夹不住尿,时不时就滴答点儿雨。天地间如同一座雾汽腾腾的大蒸笼,狗热的伸着舌头干喘,人已经把汗冒干,成了榨干了汁水的甜菜瓤子。屋子里变成湿漉漉的豆芽盆,地面泛水烟袋杆发霉炕沿上长蘑菇。人们出门都拿块碎盆瓦或者碗茬子,走几步站住,刮一次沾在脚上的泥坨子。
大地患了黄水疮,一股一股地往外冒臭烘烘的硫磺水。九月底下雪上冻,绿莹莹的大草甸子,顷刻间白茫茫一片,在热痱子上又生了冻疮。老天爷仿佛也当了汉奸,专门帮着小日本祸害中国人。人们的心头笼罩着厚厚的阴云,害怕群狼和胡子祸害,害怕小鬼子屠屯。山河破碎国殇民怨,家庭也不得团圆。有人抗日有人当胡子有人当皇协军有人被抓去当勤劳奉侍。回来的人,不是死里逃生的伤兵,就是缺胳膊掉腿的的胡子,再是做了万人恨的汉奸。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偶尔在云缝里露露脸。守家在地的人也时不时闪个面露个脸,表明自己还活着。
一道道的雪岗子表层,冻成了鸡蛋壳,被父亲一脚脚踩破。他刚把这只脚拔出来,那只脚又“呼嗵”一声陷进去。他脚上的这双皮靴,是从一个死鬼子脚上脱下来的。鬼子个矮鞋大,父亲穿上去不跟脚,走一步缩搭一下。有一下他两只脚陷得很深,只拔出一双赤脚。他将两只皮靴从雪窟窿里拽出来,跑到松树下面把雪磕干净,套在冻木的双脚上。他的两只脚暖和过来,钻心地痛疼,走路总往一边偏,仿佛脚被锤子砸歪。不陷雪窟窿了,父亲又陷进恶梦中不能自拔。
刘小脑袋的叛变不露半点马脚,伪装得如同大雪封山。每天半夜三更,他都带关门雪在密林中巡查,挨个地窨子检查火情,给弟兄们推梦魇拣枕头掖被子。他五冬六夏采集各种各样的草药,炮制成丸散饮片,为弟兄们医治跌打损伤疑难杂症,没有一个人因为伤病而亡。他每顿饭吃在最后不是吃小灶,而是怕浪费粮食,把弟兄们碗里的残烫剩饭折进一只大钵子里,一骨脑地填进肚子。
他穿的衣裳补丁摞补丁,把抢回的好衣裳分给弟兄们。弟兄们都用上了匣子枪,他的防身武器还是那把老式“腰别子”。他为每个弟兄都画了护身符,一针一线地缝在内衣上。他对弟兄们的好处和恩情,亲爹亲妈都难做到,八天八夜都说不完。刘小脑袋突然“反水”,由绵羊变成了凶恶的花脸狼。他对弟兄们的深情厚义,瞬间化做血海深仇。他的温情和智慧,原来浸泡着砒霜和毒药。
他选择在正晌午时之前现身,让鬼子伪军对弟兄们来个一锅端。弟兄们都换上了鬼子军装,因此他才让鬼子伪军们穿了便衣,好让枪子儿长眼。他知道漏掉一个,他和他一家老小就得被斩草除根。他早就借贾振天之手,把坚决抗日的弟兄一个不留地除掉。要不是贾振天起了疑心,父亲刚来的那天,人就没了。
平心而论,刘小脑袋为贾振天爻卦占卜神机妙算,让他身在风云变幻中叱咤风云,独闯龙潭虎穴降龙伏虎,刀光剑影中刀枪不入,直到当了“军长”。
对于贾振天来说,老天爷的话是雨过地皮湿,军师的话才是久旱逢甘霖。只要是军师认定的敌人,哪怕是他的亲爹亲兄弟,他照样杀无赦、斩立决。
“四十三军”假抗联之名,无法担当“赶尽杀绝灭东洋”的大任。贾振天早就想投奔抗联,吃了军师的迷魂药难辨真假。为了叛变投敌,刘小脑袋呕心沥血费尽心机。胡守林,庞世忠、杜展恒、郎顺等人,都是身经百战的抗联战士、货真价实的共产党员、勇敢忠诚的抗日英雄。他们全家都被鬼子杀光,队伍被打散,失去了联系。他们前来参加,只想争取他归入抗联队伍壮大力量,重整旗鼓和小鬼子干。他们都做过“烧火棍”,无不是用这把扎枪头子,和小鬼子单挑险胜。
他们做梦都没想到,稀里糊涂地死在贾振天的枪口之下。
刘小脑袋早就想杀了贾振天,下山向日寇邀功领赏,一直不敢下手。别看贾振天沉沉大睡鼾声如雷,如有人谋害,他一枪毙命照睡不醒。他发誓与杨靖宇和赵尚志那条不归之路背道而驰,到头来还是殊途同归。他能躲过鬼子的一百次明枪,却防不了内奸的一次暗箭。他们死到临头都明白,无奈化做了千古奇冤。
父亲踏着雪窝子往前走,但是走不到前边去看,无法预料朝夕祸福。也许真的是有福不用忙,是祸躲不过。爹不逼他睡老鱼坑窝棚,“老酒糟”不为他说话,他就去不了大营子念书。他以为摆脱了爹的束缚,“老酒糟”又出来添乱,为他乱点鸳鸯谱。那天晚上他不果断下手,黄草叶就难逃王青山的魔掌。
王青山对他下了死手,他才提前离开了大营子。师兄不奖励他两发子弹,他即使夺了一把空枪,也很难除掉鲁一次郎。否则,不但全家被斩草除根,小西山和张老万两个屯子都得被屠屯。鲁一次郎更没想到,他在大草甸子上束手无策,几次都没缉拿到董希录。他老谋深算,残害那么多的抗日志士,却死于董希录乳臭未干的儿子之手。他没把满洲国变成一寸日本国土,自己却死无葬身之地。
在这之前,父亲认为世间最可恶的活物是狼,狼族里最歹毒的是花脸狼。老天爷明知道狼不是好东西,还要造出来祸害人。现在看来,狼比人强。
狼走天边吃肉,再歹毒也是狼,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群狼中绝没有披着狼皮的人,人群中却有许许多多披着人皮的狼。世间最可恶的活物是小日本,最歹毒的是叛徒内奸。孙悟空只会七十二变,人什么都会变。受穷时和发财时不一样,得势前和失势后不一样,白天和晚上不一样,表面和心里不一样。更可怕的是表面都一样。孙悟空的火眼金睛只能看透妖魔鬼怪,绝看不透人世间的各种小人。
父亲的两条腿不时被杂草灌木缠住,有些事情也如同破裤子缠腿,一时糊涂一时明白。我们没招没惹不该不欠,小日本凭什么来我们国家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我们辛辛苦苦盖的房子和积攒的家业、男女老少活的好好的、大姑娘小媳妇水灵灵,他们凭什么烧杀抢掠奸淫?活蹦乱跳的孩子,凭什么被他们用刺刀挑死、扔进火堆、扯着腿一撕两半……叛徒内奸,为什么帮着小日本祸害自己人?
在这之前,爹杀猪他捂上眼睛,小鸡被割断脖子绝望嘶鸣,他也难受好几天。他举枪瞄准鲁一次郎,如同托起老帽山,他扣动扳机,如同拽动了永宁河。
鲁一次郎杀死他时毫不手软,鬼子杀死“烧火棍”,半点都不怜悯。鬼子杀他时一定把他当成羊,他杀鬼子时也把鬼子当成花脸狼。死在他手里的鬼子也是爹生娘养,一点点长大,临死前也难咽这口气。父亲最喜欢“刀刀见血枪枪有,一天不杀就烂手”这两句歌词。面对凶残的小鬼子、为虎作伥的汉奸,父亲刀刀见血枪枪毙命。他三天不杀人,二拇指就鼓脓,受点儿意外之伤。他上洋油糊土豆泥都无效,杀了鬼子汉奸见了血,手指头很快消肿愈合。父亲杀鬼子汉奸已经上瘾,欲罢不能,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不管鬼子临死前如何遭罪,他半点都不可怜。不管汉奸叛徒临死前如何跪地求饶、忏悔恸哭,他半点都不动心。
小鬼子用武力占领我们国土,以极低的价格强征土地,甚至雇佣土匪屠杀当地老百姓,为“满洲开拓团”腾出位置。日军规定,“开拓团”团民不受满洲国法律约束。团民也认为是“胜利的一方”,把我们原住民看做贱民,任意欺压,殴打,甚至杀害。小日本地少人穷过不下去了,才派三十多万农民迁徙到我国肥沃的土地上,吃香喝辣无法无天。爹在自己国家土地上耕种,却触犯了日本国的法律,逃亡到边外还得被赶尽杀绝,天底下哪有这般道理!只要是日本人,父亲一概大开杀戒。那些被杀的老人、女人和孩子,有时候他也觉得于心不忍。但是不杀,他们就理直气壮地常驻下来,我们就没地方住了,还得杀。
树尖上落下一块坚硬的雪砣子,掉到父亲头上,把他砸懵了。眼前的大林子,顿时变成了黑压压的人群。落叶松、樟子松、冷杉、云杉,是山一样健壮、牛一样憨厚、羊一样善良的男人。美人松、红松、黄花松、白桦树、小白杨、水曲柳,是雍容华贵、含苞待放的美丽女人、少女。岳桦、圆柏,弯弯巴巴的柞树、柏树、胡桃楸,是一个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太。一片片紫叶李、小荆子、紫椴,各种灌木和小树、幼树、树苗,是一群群花朵一样的小闺女、蹒跚学步的小小子和吃奶的婴儿。大风呼啸,树尖上的冻雪,铺天盖地“劈里噗娄”地砸了下来。
父亲眼前金星乱窜天转地旋,天地颠倒日月无光雪尘飞扬。大树小树连根拔起,树冠朝下树根朝上。大树拦腰折断,露出白森森的骨茬。小树是一堆堆滴血的柴火,树枝树杈白骨成山。纷纷扬扬的雪片化成血雨,淅淅沥沥地洒向天空。父亲从冻雪堆里面拱出来,横躺竖卧的树木也“吱吱嘎嘎”地站立起来。剥落的树皮,贴回到千疮百孔的树干上。小块树皮贴到大树上,伤口仍在流血。
大树的树皮贴在小树上,粘不住又掉了下来。下面的粗树杈粗树枝,越过细树杈细树枝,争着往树冠上面长。小树枝小树杈也往树尖上爬,爬到空中,“劈里啪啦”地往下掉。大树枝和大树杈爬到小树上,小树“咔嚓”一声被压断。
柞树爬上美人松,桦树长着小白杨,黄花松长着水曲柳,水曲柳生满了灌木丛。松针树叶杂草乱糟糟地落满树梢,大森林变成了魔鬼之林和恐怖之林。
林子越来越密树木越来越粗。一排排大树是园障子,父亲是钻进园子里的小孩子。他从大树之间的缝隙中钻出去,又被一道道树墙挡住,找不到出口。
平日在大林子里穿行,想不见到黑熊和老虎都难。现在,一只只小兽窜来窜去,一群群鸟儿飞来飞去。松鼠把人的肩膀当跳板,从这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
一对对恶作剧的松鸡,故意朝人的脸上飞过来,像抛过来一块石头,吓的父亲猛地一躲,松鸡们站在树枝上看热闹。一群群“飞龙”大概知道自己是山珍,专往人的脚前面落,脚快要踩到了再慢悠悠地飞走。黑熊冬眠老虎趴窝,大林子里面冷冷清清。以往随处可见的猴头蘑菇,也变成一群群猴子逃出大林子。
一棵横躺在地上的半截巨松,像一堵高高的土墙。相比之下,小西山的“树霸”只算孙子辈。巨松下半截完好无损,从中间折断,上半截不翼而飞。
如此高大的巨树,再大的风也刮不倒,再大的雷霆也击不断。一定有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像掐豆芽菜一样掐断了巨树的上半截,扔到里九霄云外,再将下半截拔掉,随手扔在地上。树根旁边的树坑,是一座场院大的水泡子,坑边孽生出一圈儿几搂粗的红松。冰面上的芦苇,和小擀面杖一般粗,有几间房子高。
父亲好奇地用脚揣了下树身,像揣了个空,无声地散成一堆粉末,出现一座半人多高、黑洞洞的大窟窿,暖哄哄的热气扑面而来。父亲想钻进去暖暖身子,“扑通”一声跌了一跤。他仔细一看,原来绊倒在一头冬眠的黑熊身上!
父亲丧魂落魄地钻出树窟窿,昏头昏脑不辨东南西北,跌跌撞撞磕磕碰碰,顺一条大树巷道,来到一圈大树下。他惊魂未定停下来,发现这是一间座北朝南的树庙,里面供奉着一樽老虎牌位。有牌位肯定有供品,父亲早饿了。他过去一看,原来蹲伏着一只斑斓猛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吓的他拼命往外跑。
父亲一直不敢回头,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该死该活听天由命。他终于想起了武器,从腰里拔出双枪,见老虎没追上来,这才松了口气。
也许天太冷日本鬼子太凶恶,连老虎都不敢轻举妄动。他走进一丛灌木,像一条鱼撞进了渔网,用刺刀砍用身子撞用脑袋拱,好不容易挣扎出去。照这样走下去,他不被野兽吃了,也得累死冻死吓死饿死。他贴着树根坐下来,千万别睡,睡着了就冻成冰坨。他还是睡着了,怎么也醒不过来。一阵歌声把他唤醒,阳光透下树梢。四十三军的弟兄们踏着树梢,迈着整齐的步伐,一边走一边喊唱:
四十三军神旗扬,赶尽杀绝灭东洋!
抓住天皇大开膛,扒皮炖肉灌血肠!
父亲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军长!大哥……”贾振天和弟兄们头也不回,一步步走地向天空。父亲绊倒在雪地上,脑袋碰在大树上,疼痛告诉他:这不是梦。他循着歌声追赶,来到一片白桦林中的安全地带,那些影子不见了。
父亲的两只脚没了,两条腿也没了,下半截身子全没了,只剩下上半截身子悬着。靴子里的雪融化结冰,把脚冻成两块冰砣,把膝盖以下冻成冰柱。要是冻到肚脐眼,人就完了。父亲趁手没冻孬,在雪浅的地方找到一片乌拉草,用刺刀割下一堆,用刀背拍打蓬松,再敲打皮靴把冰震酥,好不容易脱下来。
他把乌拉草塞进靴壳内,将冻脚塞进去。剩下的乌拉草,被他塞进棉裤筒子里。一会儿工夫,两只脚和两条腿有了知觉。下半身暖和过来,全身也暖和。
乌拉草是“关东山三件宝”中的其中一宝,货真价实。刘小脑袋定期向弟兄们讲课,传授各种生存诀窍。刘小脑袋活着,许多汉奸和叛徒内奸都活着,继续帮日本人祸害中国人。不知道多少叛徒内奸没暴露,多少好人被祸害。他一定要活着走出大林子,不辜负贾振天的重托,将刘小脑袋全家斩草除根。让刘小脑袋多喘一口气,贾振天和弟兄们在那边就多一分期待、他也多一分折磨和煎熬。
父亲拔出双枪,热乎乎带着贾振天的体温。不知匣子枪是什么能人所造,不轻不重大小可手。和“关东山三件宝”相比,匣子枪才是宝中之宝。当初在大营子,他做梦都想有一把匣子枪,将两发子弹压进枪膛。现在他有了三把枪和一口袋子弹,怀揣神旗,被贾振天任命为“军长”。不是他命不该绝,而是贾振天和全体弟兄们用自己的命,接续了他的命。他们流干了血,他才没流一滴血。他们被枪打成了筛子底,被炮弹炸成了碎块,被火烧成了焦炭,他才囫囫囵囵。
他的命不是自己的,是许多人的。他怀里的神旗上,凝结着贾振天和弟兄们不死的灵魂,时刻在他心头飘扬,“呼拉拉”喊唱:
四十三军神旗扬,天兵天将灭东洋!
鬼子叛徒和内奸,抠掉眼珠把心剜……
冥冥中的一双双眼睛,充满了殷殷的期待。他必须一人成军,舍弃身家性命,率领“四十三军”“漂洋过海灭东洋”,告慰贾振天和弟兄们的在天之灵。
父亲哪里想到,刘小脑袋为伪军指认,挖开十几座被烧塌的地窨子,逐具清点辨认尸体。哪具尸体缺胳膊掉腿,哪颗脑袋缺了半拉耳朵少只眼珠子,哪枝步枪没了刺刀和枪栓,他一一找到,逐具尸体逐枝枪对号。好像不这样,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就能成了精逃走,变成人和武器找他索命报仇,将刘家斩草除根。
刘小脑袋查找多遍,没找到董云程的尸体和枪支,还有贾振天的双枪,知道他已携带枪支离开营地。雷惊风怕山险水吓吉凶乃生……他爻卦之后认定,天寒地冻大雪封山,董云程即使逃脱也是生死各半。即使他能活着出了大林子,也得先回大营子吃饱喝足。等他暖过身子,也得两天之后。林深雪厚,皇军的讨伐队行走困难。董云程人小鬼大,为了避开皇军的马队追捕,肯定不走大路而穿越大林子。刘小脑袋将计就计,偏偏带领皇军讨伐队走大路,到大营子守株待兔。
没人知道父亲的行踪,刘小脑袋如此清楚,只有天知道。父亲初出茅庐,注定算计不过满腹经纶的刘小脑袋,死亡的大网已经张开,他将插翅难逃。
父亲肚子饿过劲了,才发现树上一直“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松塔。他拣起松塔往树上摔,放进嘴里磕,有的没有子儿,有的满子儿。松子也冻瓷实成了石子儿,他放进嘴里含化之后,细细咀嚼。他抓起雪一把把塞进嘴里,冷冰冰地吞到肚子里,把五脏六腑埋进了雪堆。到了大营子,他先让黄草叶做一顿小米饭炖酸菜,把炕头烧的热热的,吃饱喝足好好地睡上一觉。他要带上黄草叶,将刘小脑袋全家斩草除根,去寻找抗联。
父亲不知走了多远,只要没走出大林子,就是一步没走。阴天无法计算时间。他只有把树木茂密漆黑的地方当成晚上,把树木稀少有亮的地方当成白天。
越走林子越密,几搂粗的大树一棵挨一棵密密层层。有的两棵树挤在一块儿,长成连体树。有的几棵树长成合体树,长到半天空才各自分出树头。
父亲觉得走出了几百里远,早该走出大林子了。直到他被同一棵半截树墙挡住,才知道又顺原路返回白走。天寒地冻,他又在大林子里面迷了路,只有死路一条。随着一阵尖利的呼啸,一团雪雾,从大树的缝隙中曲里拐弯地扑出来。
父亲以为是老虎,拔出腰间双枪,藏在一棵黄花松后面。一股穿山风也被困住,东一头西一头地寻找出路。它卷起一块块雪团,在大树上撞得粉身碎骨。它上蹿下跳,终于钻出大树缝隙,在地上留下一道道弯弯曲曲的雪沟。
刘小脑袋说,在大林子里被困,穿山风是领路山神,顺风痕就能走出去。父亲沿着雪沟往前走,很快就走出了大林子。穿山风在大草甸子上,形成了巨大的雪龙卷。一根根盘旋而上的雪柱如同用白纸卷烟,卷出一支支巨大的烟卷。
雪龙卷消失过后,留下大的像场院、小的像碾盘大小的一片圆圈,不多不少四十三个!这是“四十三军”弟兄们的英灵见他迷路,化做穿山风为他引路。
贾振天下令一律不准抽烟袋,弟兄们把他领出了大林子,顺便从人世间带走了一根烟卷。父亲跪在雪地上,对着天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几棵落叶松树冠稀疏,是巨人谢顶,颤颤巍巍地托着一大坨雪,翻戴着一顶羊皮帽子。裸露的羊草是草毡子,一阵暖意从脚下升腾,直至走进心里。
父亲肚子里的雪融成一泡长尿,揭开一口蒸锅,腾起几人高的蒸汽。父亲也化成蒸汽飘散到空中,被冻成细碎的冰屑翻飞起舞,再变回人形落到地面上。
离大营子越来越近了,他已经闻到了热炕头的气息和黄草叶的温馨,假如没有这些事,他和她成亲,永远不回家不见季淑清。不管在哪里,和喜欢的女人过一辈子,是每个男人的梦想。人这辈子,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也离不开男人。
大林子和大草甸子接壤处,矗立一棵几搂粗的黄花松。在大林子里它是棵小树,在大草甸子上就是巨人。它直溜溜没有疤结,在树尖上生出几根树杈,像除夕夜竖起一根高高的灯笼杆子。树下被风旋出一座雪窝,露出喧软的松针。
父亲像见到了热炕头,再也睁不开眼睛,手握双枪,靠树干坐下来。天又暗下来,飘下沸沸扬扬的雪花。他用大衣蒙住头,闭上眼睛,沉沉地进入梦乡。
绿油油的大草甸子上,天晴如水。父亲来到羊草河边,帮黄草叶洗一堆刚劈回来的甜菜叶子。缓缓流动的河水伸出手,将甜菜叶子悄悄地拽走。
空中的一朵白云飘在河底,白云就是黄草叶。她小声说:“我想洗澡。”父亲背过身:“我给你看着人。”她说:“大草甸子上没有人。”父亲说:“我给你看着狍子和梅花鹿,还有黄羊。”她说:“我不怕它们看。”父亲说:“你洗。”
她说:“你和我一块儿洗。”父亲说:“你不怕我看?”她说:“我白顶个寡妇名份,除了王青山,再没有男人看过我。”
绿裤红褂落在父亲脚下。“扑通”一声,水里游过一条白鱼。父亲脱了衣裳刚下水,王青山从远处追上来……他和黄草叶来不及穿衣裳,变成两条鱼潜入水底,游向远方。水底下和人世间一样,有房子一样的鱼窝,蛤蟆窝,老鳖窝。
水草是水中的大林子,水虫子是水中的小兽和小鸟,自由自在地奔跑飞翔。水里没有小日本那样坏的鱼和蛤蟆,刘小脑袋那样的水虫子。要不是留恋人间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父亲真想变成鱼,和黄草叶在水下过一辈子。
他们在遥远的天边上岸。天边是一层锅边状的透明玻璃墙,人走不过去也穿不透。黄草叶说:“咱们怎么办?”父亲说:“盖房子,种地,养猪养鸡,养孩子过日子。”黄草叶说:“没有砖石瓦块,没有树木蓑草,拿什么盖?”
“稀里哗啦”,天边塌了,变成一堆堆金砖、一根根金椽子和金檩子。他们用金子砌墙、搭房盖,建造一座金光闪闪的黄金屋。黄草叶说:“咱们进去吧。”
两个人刚进入那扇金门里,黄金屋生出长长的尾巴和四只蹄子,变成一匹金翅金鳞的金马。父亲飞身上马,一把将黄草叶拉上去,驰向远方……
父亲还在沉沉大睡,鬼子和伪军的马队从树下急驰而过。刘小脑袋神机妙算又失算,董云程在他眼皮底下的雪堆里,睡得香甜。
父亲马失前蹄栽进泥淖,越陷越深。他紧紧地拽着黄草叶,老鼠刨洞往上拱,拱到一座大山底下,拱到半山腰,拱到山顶,被一块巨大的石头压住。
父亲用力掀开巨石从山尖上钻出来,没等拉出黄草叶,一下子醒了。他钻出雪堆,四外一片漆黑,夜幕早已经降临。明亮的北斗星,把雪地映出一把巨大的勺状荧光。寒气透过厚厚的羊皮袄,顺脖颈伸进一双双凉冰冰的冻手。
他抖娄干净头上身上的雪,迈开大步往前走。大雪覆盖的草丛中,什么鸟儿被被惊醒了好梦,闷声闷气地鸣叫。鹌鹑和野鸡被惊动,“扑棱棱”飞向漆黑的夜空,雪粉纷纷扬扬。父亲脚下不时软囊囊地一声惨叫,踩到什么野兽。炸了群的黄羊从雪里面钻出来,带起一片雪雾奔腾而去。天亮了,父亲看见了大营子。
大营子仍被夜幕笼罩。一片片焦黑的断壁残垣,没有半个人影一个活物。一幢幢草房化为灰烬,一座座趴架的鸡窝鸭栏,祭品般陈列着焦糊的家畜家禽。院里、院外、街上,被枪打死、刺刀扎死、被活活烧死的尸体横躺竖卧。焦黑的教堂,怀抱耶稣的圣母马来亚,蒙上一层黑纱。那副铁梨木架子,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木桩,似顽强地举起一根断臂。惟有黄草叶家没过火,还保持原貌。
父亲走进屋内,眼前的惨象更让他五雷轰顶!黄草叶一丝不挂,两条大腿被齐刷刷地切掉……鬼子麻生太郎,截取黄花闺女的活体腿骨,雕刻艺术品……
昨天晚上,刘小脑袋带领鬼子的讨伐队,提前包围了大营子。他知道自己失算,董云程没到大营子。他害怕日本人怀疑自己,一把抓住张秉家的小儿子:“董云程,你能逃过皇军手心?”他当着麻生太郎的面,掏枪打死了“董云程”。
父亲跌入十八层地狱……一个人站在对面。父亲战战兢兢地问:“军长,你没死?”贾振天哈哈大笑:“杨靖宇和赵尚志都没死,我也死不了,死了魂也在!”
他用枪指着父亲:“你参加什么队伍?”父亲回答:“抗联四十三军!”“你们军长是谁?”父亲回答:“贾振天……”贾振天二话不说,一枪将他爆头……
父亲醒来时,躺在温暖的地窨子里。老猎人张秉家端碗给他喂水,一边流泪一边告诉他:“鬼子讨伐队包围了大营子。一个小脑袋汉奸为了杀人灭口,把我三儿子当做董云程打死。鬼子和汉奸血洗了全屯,我套狍子才躲过一劫。”
张秉家全家老少十七口无人幸免,都死在鬼子汉奸的屠刀下。在屯北大坑边上,两个人挥镐刨地,为全屯人挖坑合葬。冻土比花岗岩还硬,镐头刨上去,“当啷”一声震飞。父亲刨了半头晌刨下几块冻土,还埋不下一个烧焦的孩子。
刘秉家找来一架没过火的爬犁,套上一匹散马拉来门窗框和房架,烧透半人深的冻土层,挖出一座巨大的坟坑。他们往坟坑里放置冻成冰块的尸体,“叮叮当当”清脆的磕碰声,像放置瓷器。全屯老少一百八十三个冤魂入土难安。
父亲跪在坟前发誓,一定亲手剁下刘小脑袋的脑袋,将麻生太郎大卸八块。他要以命抵命,血债血还,为大营子的父老乡亲报仇。
刘秉家说:“你快离开这里。”父亲说:“你怎么办?”他说:“我投奔小舅子。”父亲走后,刘秉家无亲友投靠,只剩下一根套狍子的羊毛绳子。
他把绳子栓上房架刚把脖子伸进去,一群披头散发的女人、开肠破肚的孩子、没脑袋和缺胳膊掉腿的男人扑上来,将他死死托住。那些身子叠在脚下,断胳膊断手攀上房梁,为他解开绳子。他再把脖子伸进绳套,身体刚要悬空,绳结开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这是全屯的冤魂不让他死,让他去杀小鬼子报仇。
他把羊毛绳子系在腰上,一路要饭,在绥化和哈尔滨一带流浪。他的武器也是这根绳子,他的袭击对象是醉鬼子、病鬼子和伤残鬼子。鬼子不知道那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秘杀手,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要饭花子。
刘秉家套了一辈子狼,空手套白狼是他拿手好戏。隔行不隔理,套日本鬼子他也是行家里手。有了合适目标,他出其不意地抛出绳套,套住鬼子脖颈。
鬼子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勒了死狗”,来不及挣扎就挺尸了。他把死尸挪到旮旯装进一条大麻袋,佝偻着腰背往城外乱坟岗子上,让野狗五马分尸。鬼子的巡逻队和伪军,一直把他当成以背尸为生的老乞丐。
那年夏天,刘秉家病入膏肓,走路散脚挪不动步。他坐在妓院门口,向进出的嫖客讨钱。那天他有进气没出气,知道大限已到。一个没胳膊没腿、只剩一截身子的半截鬼子,掐头去尾不够一碟子装,被窑伙计从轿子上抱进妓院。
鬼子只剩下那点囫囵东西,还要糟蹋中国人。刘秉家恨得牙根发痒,死也要拉上这个残鬼子垫背。他拣了块西瓜皮啃了,死死撑着不咽这口气。
三更半夜,窑伙计把半截鬼子抱出来,放在蒲团上去喊轿子。他用力把半截鬼子勒死,自己也到了弥留之际。他眼前一亮开了扇门,营子的男女老少站在门里,敲锣打鼓迎接他。他咽不了气进不去这扇门,里面的人干着急帮不上忙。
他一点点挪蹭到墙边,一群鬼子端着刺刀扑过来。他用尽力气一头撞在墙上,一步跨过了那道门槛。谁在门外多杀死一个鬼子,冤魂们就多托生一个人。
他刚要对门外呼喊,多杀鬼子让冤魂们早早托生,门已经关上。在阳世间,他每次套狼回来为民除害,百姓们都把他当成英雄。冤魂们也为他十字披红八抬大轿,敲锣打鼓扭秧歌,迎接阳世间的英雄凯旋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