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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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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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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六章 一败涂地仇上加仇 成亲夜老狼精现身

盐场村子大,人口多,是小、大西山两个屯子的人口总和。

老于家、老黄家、老李家三大姓氏,是盐场村的原住民。

还有王姓、高姓、范姓、赵姓、阎姓、江姓、金姓、费姓等诸多姓氏。

盐场人和大、小西山人没什么两样,也求神拜佛上庙烧香,土里刨食靠天吃饭,安分守己小富即安,有地就种有海就赶。盐场人口多,从事的行当也多。

有家里祖坟冒青烟、后人当官当将的,有教书先生有说书唱戏的,有跳大神的,有既做兽医又给人看病的先生,还出过抽大烟打吗啡的五马六混。

在人情关系上,小西山虽然光棍多,和盐场的三大家族都沾亲带故。

在地界上,盐场和小西山毗邻,老李大河与小西山一衣带水。

盐碱地北头“哑巴子”家,本该和小西山鸡犬相闻,都是哑巴没有人声。每当官道上走人,他家的狗“汪汪”狂吠,让碱地一扩,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盐场村南的小黄茔,南洪子上面大黄茔,与小西山的董家祖坟结成鬼邻。

盐场村南有一座小庙,叫老李小庙,两边各生长着两棵大叶杨。

小西山董万巨家街上大园里,也生长着一棵大叶杨,是两个村子的树界。

三百年来,盐场一直是管辖大、小西山的行政中心村。

盐场理应晒过盐,除了村南被大片碱蓬子覆盖的盐碱滩,没留下半点有关盐的地物和传说。有人说“狗岱子”曾经晒过盐,因此叫盐场,也经不起推敲。

在声音上,盐场人站在街上吆喝小鸡、吵架、车老板在地里吆喝牲口,小西山人都听不见。只有盐场死了人在老李小庙前报庙送盘,大年初一早上,傻春林来屯里要饺子挨家挨户唱“莲花落”,小西山人才听见盐场的人声。

两个村屯之间,经常萦绕着两支曲调,一支是谁家发送死人,喇叭班子吹奏的《大悲调》,再是谁家娶亲,喇叭班子演奏《百鸟朝凤》。

白天,两个村子共用一个太阳,晚上,共享一轮月亮和满天星星。

再是除夕之夜发纸放鞭炮,正月十五放烟花。

干燥的夏夜,两个村子还共享几座坟圈子五颜六色的鬼火。

盐场和大、小西山人,都有固定的生活和活动范围。

大西山人很少到小西山北海赶海,小西山人不到盐场的地面上搂草挖菜。

但是,盐场人却可以随便进入大、小西山地界内搂草、赶海。

盐场人目光长远,把后人看做家庭希望: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盐场人舍得花钱供后人们读书,鼓励他们到外面做事。

小西山人只知道攒钱买地。大西山人有了钱,除了织网就是造船。

和许多盐场人不一样,太姥爷和太姥姥从来不注重教育后人,理由是“龙生龙凤生凤,耗子崽子会打洞”,“成人不用管,用管不成人”。

家族的“根”不好,再要强也没用,用麻袋绣花,绣不出莲花牡丹。

“根”好,不用管教,猫狗都是好材料,男成龙女成凤。

太姥爷和太姥姥要了一辈子刚强,几个子女都不是正经的过日子人。

大舅爷会唱戏,每当街上铃铛声一响,就坐不住龙宵店,不管干什么手里拿着什么,扔下就走。不管大马车还是轿子,都接他到永宁城或者复州城随帮唱影。

他会唱京戏《贵妃醉酒》、评戏《红月娥做梦》、单出头《王二姐思夫》、影调戏《白猿偷桃》,还会唱大鼓、说评书。他早该靠这行吃饭,因为把戏唱杂了确定不了哪出是拿手好戏,无师自通没有门派,行不上“摆枝”之礼。

没有戏班子不请他、也没有戏班子肯收留他,只算是个好票友。

他一直锲而不舍地唱戏,不管唱哪出戏都是男扮女装。

他在舞台上搔首弄姿袅袅娜娜,尖门细嗓一口京腔。

他平常走路,也扭扭捏捏非男非女,一口清亮细软的娘娘腔。

二舅爷一表人才,还是国高毕业。

他饱读圣贤之书不去当教书先生,却当了劁猪匠。

他每天肩膀上搭着褡裢,走乡串户吆喝“劁小猪来——”声音矫情暧昧。

他在街上和人唠嗑,也时不时地吆喝几声。

各家各户的小猪崽听了无动于衷,淘气的小男孩们,知道“大于振义来割小雀雀了”,吓得捂住裆部“哇哇”大哭,没场钻没场躲,能老实好几天。

他一边和人唠嗑一边按倒猪崽儿,像剪块花布头缝个小荷包。

转眼之间,他把一头头小猪变成了猪公公和猪石女。

他一介书生劁猪,有辱圣贤也阴损缺德,先后娶了三个老婆都没生养。

三舅爷眩晕迷糊,看见树叶飘落都站不稳,偏要到李家船上当伙计,头一次出海就遭遇大风。那天,开花浪“轰隆”“轰隆”砸在海滩上,震得人心尖发颤。

大风吹响了石炕旁边一窝海蚀洞,像小西山的光棍们吹空酒瓶子。

羊鼻子下面礁石缝里,长年累月斜插着一根开裂的竹竿,此时成了一支巨大的竹萧,被大风吹奏得呜呜咽咽,十里地之外都能听见。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竖着一根高高的木竿,上面挑着一只木鱼风斗。一色用青麻做成的鱼尾巴摇头摆尾,鱼嘴上的桨片高速旋转,带动穿在轴心里的铜钱,“哗啦啦”地山响。

三个村子上百只风斗遥相呼应,如同泼妇互相揭短、昼夜不停地吵嘴对骂。

风斗上的铜钱,切碎了太姥爷太姥姥的心。船一天一夜没回来,五个人没有半点音信。五家人顶着大北风去海边,在海滩拣到一把刻着“李”字的大橹。

几家人顿时大放悲声,赶紧回家安排后事。

木匠打完了棺材,三道礓那边有上来了精气。

三股龙卷风,一股刮到老齐家,一股刮到老范家,一股去了许沙包子。

太姥爷在院子里摆上祭品迎灵,精气一直没来报丧。

第二年开春,从北海大流漂上三具死尸,被浪砸鱼咬礁石磕碰,体无完肤面目全非,辨不出哪一具是哪家亲人。大伙儿去永宁城请来风水先生,在海滩上隔开阴阳界,让死人认亲。他给每具死尸脸上盖符,烧纸念咒,让五家各出一位长者,轮流往死人脸上吹足三口气。要是自己的亲生骨肉,死尸将七窍流血。

太姥爷来到阴阳界,呼唤三儿子乳名用嘴吹气,三具死早无动于衷。

除了于家和李家,另三家都以七窍流血认了亲。

太姥爷和太姥姥心存侥幸,认定儿子还活着。

船老大李天林使了一辈子船最后翻船,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明末清初,熊岳城外有位寡妇送儿子进京赶考。

母亲每天爬山,盼望儿子归来。

岂不知儿子离开第二天,船翻人亡。

儿子一直未归,母亲累死在山腰间。

母亲倒下的那座山,成了著名的“望儿山”。

太姥姥也每天踮着小脚走到东北海,站在山坡上向大海眺望。

她一望三十五年,八十五岁仍拄着棍子去东北海。

那天,她倒在山坡上再没起来,小山坡成了“望儿坡”。

百年大龙潮,南洪子、南海底、南关沿、南山头,对岸南岛子遭了大殃。

官道南、北两座粮囤子灌饱海水,窜缨的苞米被齁死,粮食减产八成。

地垅沟里盛满干乎乎的梭鱼丁子,家家户户用水筲挑回家腌咸晒干,到永宁大集卖钱补偿粮食。盐场挨着老李大河那趟街,海水漫到家家户户炕沿下,大梭鱼和鲈鱼窜进屋里跳到炕头上,嘎巴虾满院子乱蹦,猫和鸭子们开了洋荤。

水井里灌进齁咸的海水,前街人都到后街高处井里挑水吃。老李小庙前后和河边上的耕地和菜园子,变成白花花的盐碱地,多少年都没缓过地力。

燕鱼群体的后代没有禁忌,随大潮进入河口门子,重新开辟鱼道。

夏夜,随潮水进入南洪子的燕鱼群,被坡顶大黄茔的鬼火吸引,一群群飞出水面落进坟圈子。靠近大黄茔的地头地垴,经常有人拣到一条条肥硕的燕鱼。

那天,小西山东地董千周家孩子过百岁,在院子里搭灶做席。

忙头董万开从杨树房请来大师傅韩经纬,董万田和董万回拉风匣烧火。

两个人皮肤有红似白,是三里五村出名的俊孩。恰巧一群燕鱼随潮水进入老李大河,被一群鸭子惊扰起飞,越过苞米地,朝董千周家院子方向飞来。

人们以为董千周得罪人,从苞米地往喜棚里撇石头,惊叫着往屋子里躲。

“噼里啪啦”一阵响,一群燕鱼落进油锅。

滚油把董万田烫了一脸麻子坑,人们都叫他“广林”。

董万回的脸烫成猩红色,人们叫了他一辈子“猴脸”。

那顿席,毁了两张好脸换来一道硬菜:油炸活燕鱼。

大龙潮还带来了新树种,打那以后,盐场老李大河沿岸,小西山南洪子,大西山南海底,南岛子边边沿沿,遍生茂密的山柴柳,开粉红色小花。

山柴柳耐干旱盐碱,泡在海水里照样生长。

若干年后山柴柳绝种,人们才知道此树叫红柳。

万里之外的茫茫戈壁滩是红柳故乡,天知道是怎么潮过来的。

百年大龙潮,疏浚了淤积的水道。从此后每当活讯西海涨大潮,滔滔的海水长驱直入,像被打了一胳膊拐、在盐场村南拐弯,将老李大河倒灌。

小西山地东头一片汪洋,盐碱地北头“哑巴子”家成了孤岛,梭鱼、鲈鱼、鲅鱼、对虾、磷虾一群群跃出水面。大伙儿在官道南、北干活热了,脱光跑出地堰子,一个高跳进水里洗个痛快澡。一座座碱泥坑里,不时跃出白花花的梭鱼。

有人把水搅浑,梭鱼被呛后浮上水面,用铁锨挑到坑外。

机灵的梭鱼没等被捉,又跳进河里,重归大海。

东南地的人起夜,看见地东头发出一片耀眼磷光,那是退潮后大鱼搁浅。

勤快人走半里路过去,能拣到被山柴柳挂住的大鱼。

百年大龙潮,在盐场和小西山之间留下一座永久性湖泊,里面生长着一簇簇一片片茂密的芦苇、蓑草和蒲草,成了鸭、鹅和各种野生水鸟的乐园。

以前,水里是蛤蟆的世界,现在生长着十几种鱼类。

春、夏两季,大、小西山人来人往,都得涉水过河,冬天都从冰上滑过。

黄昏,夕阳将远远近近屯落染成橘黄色,倒映在蔚蓝色的河水里,像一幅鲜艳的水彩画。一代代的小西山孩子,都对水天共染的橘黄色有着深刻记忆。

他们挑草、放学、在房顶上收地瓜干子,这橘黄色无不引起无尽的遐思。

李家那艘船误入三道礓,被卷进漩涡,船舱进水沉入海底。

逢上百年大龙潮,沉船重见天日。

船帆被太阳晒干,海水蒸发成了空舱,水涨船高漂起来,一帆风顺地驶回了盐场东北海。李天林用绳子把自己绑在舵位上,仍保持着掌舵姿势。

有人传回消息,说李天林驾船回来了。

盐场村千人空巷,扶老携幼来到龙王庙海滩,迎接亡灵归来。

爷爷辈的老人,都柱着棍子前来拜谒。

那天夜幕降临之后,白成太一点点苏醒过来。

他嗓子发咸满嘴发苦,头昏脑胀浑身疼痛。

零零碎碎的记忆变成秋风中飘零的落叶,让他无法收拢。

自己为什么一丝不挂,为什么不死不活,为什么大头朝下躺在这里。

他挣扎了好半天,好不容易滚下被潮水淘空的沙塄子。

他以为掉进一团渔网上,千万别让人看见自己光着身子。

他睁眼一看,身下是被潮水淘净的沙溜草,喧腾腾的草根盘根错结。

他双腿被缠住,像落进一张插翅难逃的天罗地网之中。

他徒劳无益地挣扎了半天,无法摆脱。

他无力地躺在草根上,困倦地闭上眼睛。

他无意中伸了下懒腰翻过身,像被人推了一把,一骨碌滚到海滩上。

白成太站起来,也清醒过来。他以为头上戴了顶闷乎乎的棉帽子,往下一摘,摸到一个鹅蛋大的大包,还有一筐鸡蛋那么多的小包。他衣裳被潮水卷走,也和这次艳遇一样不再回来。大潮涨满,石炕上朦朦胧胧,不知道有没有人。

要是有人,他们在干什么。要是没人,他们去了什么地方正在干什么。

如果不是董希录,自己也能把美人救上来,趁昏迷将生米做成熟饭。

美人醒过来之后,为感谢他的救命之恩,一定和他白头偕老。

他脱离杀牛婆之后,和美人成亲,心满意足地过一辈子。

董希录霸占了他的美人、差点把他灌死,置他于死地,更是仇上加仇。

白成太费劲地爬上羊鼻子,四外黑魆魆一片。

海边残留的海物,闪烁着一片片海火,像一堆堆龇牙咧嘴的死尸。

露闪频频,是死神向他眨眼,把北大山映成为死人送盘的“金银山”。

他心里一阵阵发闹,知道杀牛婆正在焦急地到处找他。

他忍着伤痛和饥饿,朝海里石炕狠啐了一口,朝屯子方向摸去。

白成太浑身没有一根布丝遮挡,皮肤脆弱得仿佛刚刚出生。

他两腿发软,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在树林子里向沙岗后摸去。

树叶上的“百毛”蛰得他浑身是包,刀割般疼痛。

每当他被“百毛”蛰了,杀牛婆手挤丰乳狂喷奶水,用手揉搓,患处很快消肿止疼。每当他遭难之时都深深地感叹,世上只有杀牛婆,对他比亲妈还亲。

他又下了一次决心,这辈子说什么也不离开她。

树林子里漆黑一团,他头昏眼花辨不准方向。

他弄不清哪是天上的星星哪是眼冒金星,哪座是坟包还是土包。

他东一头西一头地瞎走乱闯,头半夜走到老牛圈,后半夜走进沙湾底。

如同与忠厚和良知南辕北辙,他一次次和沙岗后擦肩而过。直

到鸡叫三遍,他一脚踩空掉进水里,以为掉进海里。

他尝了尝水不咸,以为掉进盐场老李大河陷进淤泥,挣扎半天,起不来也挪不动。他真是倒霉透顶,确实不想活了。他把脑袋埋进泥水里,想呛水而死。

他刚呛了一口水,顿时品出熟悉的牛粪味儿。

他努力辨认,已经来到沙岗后,跌进蒲草地西边的“牛吸水”。

他洗净头上和身上的一层盐碱,钻进自己家的苞米地里。

从屯子方向,传来狗叫和人的咳嗽声,水桶在井台上的磕碰声。

北边子地里,有人在吆喝牲口趟地。

他到外面薅了一抱蒲草回来,把地垅沟铺平,躺在上面睡着了。

他突然醒来,只听苞米叶子“窸窸窣窣”一阵响,吓的一机灵坐起来。

他几次在沙岗后看见狼,以为钻进了什么东西。

杀牛婆给他送饭。他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见到亲娘,哽咽得说不出话。

白成太把自己惯成个“儿子”,杀牛婆只得为“儿子”操心。

好在“儿子”诚实,做了事不管是对是错还是丢人现眼,从不向她隐瞒。

白成太一丝不挂遍体伤痕,脑袋肿胀变形,以为杀牛婆第一眼看见,会心疼地抱住他痛哭。他要边哭边向她诉说在海边的经历,博得她的体贴和抚爱。

杀牛婆仿佛什么没看见,把围巾包往地上一放,说:“吃饭吧。”

他刚要撒娇发作,脖颈后面一烫,回手一摸沾了一手血!

杀牛婆用苞米叶子拉了一下,他感到脑袋被割掉,只剩下一点儿皮连着。

杀牛婆凶神恶煞般警告他:“我让你见见血,还不回头改悔,先放你的血,后劁你的驴三样!”杀牛婆怎么知道了呢?他把眼泪咽回肚子,乖乖地吃饭。

杀牛婆拔了一大堆刺儿菜,用铁锨铲碎和了黄泥。

她把他脑袋糊成一个泥坨子,只留出喘气和吃饭用的的窟窿。

白成太在苞米地里养了七天七夜,直到脑袋上的泥坨子干成了空壳。

杀牛婆把泥壳敲碎,一块块地揭下来,他的脑袋已经消肿。

杀牛婆能管住白成太的人,但是管不住他的邪念和欲望。

他已经走火入魔,不管干活、吃饭还是睡觉,眼前总是浮现那赤条条的身体,耳朵里全是惊涛骇浪的喧嚣声、鹅卵石敲在脑袋上的“嘎嘣”“嘎嘣”声。

他恨不能马上拿了渔叉,找董希录拼命,夺回美人。

他没有胆量,知道自己斗不过董希录。

但是,他绝不让董希录轻易得手,得手也不让他好过。

许多年来,在小西山前街,不是走过一个穿黑衣裳的小脚老太太,颠着脚袖着手瘪着嘴,自言自语地唠唠叨叨:

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

孩子们跟在老太太身后,也颠着脚袖着手瘪着嘴,学她说话气她:“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老太太从来不恼不骂不生气,还瘪着嘴笑。

孩子们越来越胆大妄为,不时跑到老太太前面堵路,欺负她不让她走。

有人去大西山,说看见了那个黑衣裳小脚老太太,是董外来他妈。

董外来特地来了趟小西山,为他妈辟谣,说:“我妈就像大西山屯子,自从十六岁坐船从‘将军石’那边嫁过来,再没出过大沙岗子,怎么是我妈?”

黑衣小脚老太太是什么地方人,从哪里来到哪儿去,一直是个迷。

那天,黑衣小脚老太太又出现在前街,还是颠着脚袖着手瘪着嘴,一边往大西山走,嘴里还是一边念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

一伙孩子在她身后跟踪,另一伙孩子,跑到沙岗前柳树趟子里面围堵。

刚进树趟子,老太太不见了,连脚印都没留下。

屯中大神说,小脚老太太是野物修炼千年成了精气,住在西山砬子上。

许多年过去,小脚老太太再没出现,被人们忘在脑后。

小西山董洪水去西山砬子套山兔子,发现半山腰有个洞口。

他一看,里面趴着一条老母狼,顿时动了想做条狼皮褥子的念头。

他在洞口下夹子,老母狼扒拉石头触翻。

他下砒霜,老母狼看都不看。

他下套子,老母狼给挪了地方。

老母狼从来不祸害人,听见人声赶紧进洞,饿了再钻出洞口。

它顺山坡来到山下海边,和人那样溜潮印子,拣吃小鱼小虾。

让董洪水惊奇的是,老母狼尾巴扫过的山坡上,长出片片狼尾巴草。

它撒过尿的尿窝里面,长出一簇簇茂盛的狼毒。

狼毒花金黄耀眼,和刺奶果、桔梗、黄花菜争芳斗妍。

老母狼是条孤狼,那一年二月,来了条公狼,交配完就离开了。

谷雨前后,从洞里钻出两只毛茸茸的小狼崽。

董洪水趁母狼去海边打食,掏出两只小狼崽摔死,提回家里。

他剥了两只小狼的皮做了顶狼皮帽子,把狼骨头填进灶坑烧成灰。

那天三更半夜,他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扒拉醒。

他睁开眼睛一看,地上站着个黑衣小脚老太太,满屋子摸摸索索。

他以为是老妈起夜走错了屋,问:“妈,你半夜三更找什么?”

老太太一边咳嗽一边絮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

他说:“妈,萝卜在外屋地。”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早上醒来,炕上只剩下大儿子董龙头和二儿子董虎尾,两个闺女没了。

老妈说:“我昨晚根本没起夜,也没到你屋里找萝卜。”

他照到沙岗后洼地,放心两堆小孩骨头,还有两个闺女带血的衣裳。

他这才知道,黑衣小脚老太太是西山砬子上的老狼精!

董洪水不敢住在小西山,全家搬往东山得利寺。

小西山再没人敢去西山砬子。老狼精那句“唠叨”,成了治疗咳嗽的秘方,感冒伤风、发烧咳嗽、贱咳嗽吐唾沫、婆媳吵架呛了肺管子、鱼刺扎了嗓子等,念叨几遍“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再吃几片萝卜就见效。

我家房西头,是董洪水撇下的几间空房子。

董洪水两个闺女的棉袄里,絮着香蒲棒绒子。

沙岗后洼地里埋葬小孩骨头和衣裳的地方,每年长出一大片香蒲棒草。

董西金爷爷在沙岗后盖了两间房子,挖了座水坑供牲口饮水,叫“牛吸水”。“牛吸水”越来越深,两间房子倾斜不能住人,全家搬进董洪水的空房子里。

房子里闹过老狼精,每天太阳没等落山,全家人早早吃饭关门睡觉。

有天晚上,董西金爷爷犯夜睡不着觉,摸黑到街西的菜园里挖地。

黑暗中,他一锨挖开一块青石板,眼前一亮,是一坛子金豁豁的金元宝。

他盖好石板,回家拿来香烛准备上供,坛子和金元宝没了。

那天晚上孙子出生,权当金元宝变成了孙子。

街西得菜园里面有金子,爷爷给孙子取名,叫董西金。

打这以后,起早在房西挖金,成了他家的规矩。虽然没挖到金元宝,但养成的勤劳习惯,深翻土壤带来的丰收,大人孩子不缺吃穿,和金子一样珍贵。

那一年深更半夜,董西金他爹到房西挖地,院子里有个人影往街上走,一边咳嗽一边唠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老狼精回来了!

他提着铁锨刚出菜园,黑衣老太太也出了院子,两眼射出莹莹绿光。

他举起铁锨没等落下,老太太“呵呵”一笑没影了。

他赶紧回屋,见全家老少都在酣睡,一个不少。

他眼睛一眨不敢眨,手拿杀猪刀守到天亮。

我们两家是近枝,第二天,他全家搬到我家暂住。

他在屯南盖了几间房子,小西山又多了个地域名称:南头子。

小西山人一看见穿黑衣裳的小脚老太太,赶紧关门闭户。

有一回,大伙儿把董百雨他妈当成了老狼精,闹了笑话。

老狼精阴魂不散,没人敢来西北地盖房子,仅住我家一户。

儿子们一天天长大,太爷想在房西头再接几间房子。

他已经成了废人,盖房子的打算,早变成尿泚出了窗外。

那天一早,爷爷挑着行李和一大兜子海物回家。

他告诉太爷太奶:“六月初九是好日子。”

太爷和太奶忙问:“咱家有什么好事?”

爷爷说:“我和盐场老于家闺女桃红成亲。”

太爷和太奶既为大儿子娶媳妇高兴,又为房子住不开而发愁。

太爷顾不上骂人,太奶也顾不上往外跑,两个人头一次想到一块儿。

太爷说:“我们和五个儿子搬到空房子里,腾出房子给大儿子成亲。”

太奶担心:“董洪水家的空房子闹过老狼精,怕是住不兴。”

太爷喘了半天才上来气,说:“大儿子成亲,闹阎王爷也得搬。”

太奶说:“五个儿子还小,早晚也得成家。”

太爷说:“要是不闹老狼精,董洪水的四间房子算白拣。”

五个爷爷知道后气炸了,二爷说:“我去住院子里的猪圈和驴圈。”

三爷说:“我去住西北海的老牛圈。”

四爷说:“我去上海道死早坟,住坟圈子。”

五爷和六爷也说:“我们俩去大鼓堆住穷簸箕,和狗岱子做伴!”

五个爷爷脱得溜光,赖在被窝里不动弹。当他们知道大哥决定在董洪水房子里成亲,欢呼着爬起来穿上衣裳,还碍手碍脚地没活找点活干。

爷爷忙里偷闲去了趟东山,给董洪水送去二十块大洋。

董洪水多少年没回小西山,见了乡亲非常亲热,不要大洋还盛情款待爷爷。董龙头和董虎尾兄弟俩不高兴,埋怨父亲拿自己家得房子送人情,说:“我们以后还得搬回小西山。”爷爷把大洋还给了哥俩,找中人写了契约。

回来后,爷爷开始收拾房子。他当过监工和把头,干这点活儿不在话下。

他当过管家和忙头,对成亲的大事小情了如指掌。

他会瓦匠还懂木匠活儿,干土木活儿更是得心应手。

他把墙壁、锅灶、火炕,院墙、牲口棚、仓房、猪圈、鸡窝、鸭栏等,全部拆除进行了翻新。他还打通山墙安了扇门,把七间房子连在了一块儿。

他娶了媳妇之后,也要和爹妈、兄弟们一块儿过日子。

爷爷到南海底撬回棉槐茬子,把炕烧干,把墙壁烘干。

他用花纸糊墙糊顶棚,贴上龙凤呈祥、麒麟送子喜画。

新房里面大柜、炕柜,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等一应俱全。

爷爷奶奶成亲那天,晴空万里。百花齐放百鸟和鸣

北大山上的羊肠小道、老帽山上的松树、龙潭山上营盘、骆驼山上的石湖、杨树底大杨树枝杈、西庙山下姜太公钓鱼台上面的坑坑洼洼,看得清清楚楚。

爷爷十字披红骑在马上,引领着迎亲队伍,吹吹打打来到盐场。

奶奶蒙着红盖头,被大舅爷抱出家门。

三声炮响,吹鼓手高奏《百鸟朝凤》,一顶大花轿把奶奶抬往小西山。

太姥爷舍不得闺女,暗自落泪。太姥姥哭的和泪人一样。

那天正逢涨大潮,从老李大河涌进来的海水,一直淹到小西山地东头。

奶奶早算好潮汐,爷爷起了个个大早,事先在地东头修好一条迎亲小道。

轿夫们走在垫搞的石墩上,都夸董希录是个人物。

奶奶坐在花轿里,从帘子缝隙往外看。

老李大河的两合水不断升高,一群群梭鱼丁子,追着花轿的影子。

奶奶别提多高兴。迎亲的鞭炮在地东头燃放,一直响到我家街门口。

新婚之夜,爷爷和奶奶躺在被窝里说悄悄话。

奶奶说:“夫妻两扇门,白天大敞四开,晚上关门插栓,两扇门合成一扇。”爷爷说:“夫妻是洋油灯:白天吹灯拔蜡,晚上点灯熬油,灯干油尽。”

奶奶说:“夫妻是天气:一日东风一日雨,三日东风一场空。”

爷爷说:“夫妻是节气:清明前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两人都说:“夫妻是和气,和气生财。家不和外人欺。”

爷爷把老镢头放在头前,奶奶问:“放这儿干什么?”

爷爷说:“辟邪,这屋子闹过老狼精。”

奶奶搂紧爷爷:“信神有神在,不信泥坷拉块,我只信咱俩。”

半夜三更,两人正睡得甜蜜,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把爷爷扒拉醒。

爷爷以为是奶奶,一把搂在怀里。

奶奶贴爷爷耳朵悄悄说:“地上有个人影。”

爷爷睁开眼睛,地上果真有个人影,佝偻着腰满屋子找东西。

爷爷以为是太奶走错了屋,急忙起身问:“妈,你找什么?”

影子一边咳嗽一边唠叨:

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

一阵阴气扑面而来,爷爷知道进来了精气。

他拿出准备好的朱砂含在嘴里,“噗”地一声向地上的影子喷去。

“哧娄”一声,影子没了。

爷爷把灯点着,在几个屋子里仔细寻找,什么都没有。

奶奶起来,问爷爷:“三更半夜不睡觉,你点灯找什么?”

爷爷贴奶奶耳边说:“地上真的有个人影。”

奶奶说:“妈跟我要萝卜。”

爷爷问:“妈说什么?”

奶奶说:“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

爷爷也糊涂了:“我到妈那屋看看。”

爷爷开门进到东屋。太爷、太奶和几个兄弟都在熟睡。

爷爷回来,犯了合计。外屋杠顶门,屋里门上栓,精气从哪儿进来的?

奶奶和他使眼色,暗示精气还在屋里。

奶奶害怕,爷爷说:“它找它的萝卜咱睡咱的觉,看它还耍什么花招。”

两个人吹灯刚躺下,地上又有老太太咳嗽。

爷爷大声骂:“妈拉个巴子!你是鬼是贼报个名!要钱要命说一声!”

那声音细声细气,像一只小耗子说人话:

我不是鬼也不是贼,你先别问我是谁。你要想让沙子变成金,就得真情真意和真心。你要想让石头变成玉,就得老老实实守规矩。你不是个东西!

爷爷说:“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的房子我的家。”

那声音说:“笑话!三百年前我就住这儿了。”

爷爷说:“你住在哪儿?”

那声音说:“住在地底下。”

爷爷说:“我点灯,咱俩好好说道说道。”

那声音说:“你点灯就看不着我了,我也不和你说了。”

爷爷说:“你想干什么?”

那声音说:“两条路,不是你搬走,就是我留下。”

爷爷说:“我凭什么搬走?”

那声音说,你要是搬走:

扔个桃骨儿变桃园,拣个锅脐儿变铜钱。房前栽树把马栓,屋后脱坯变金砖。儿女专结富贵缘,吃饱穿暖样样全。家里祖坟冒青烟,辈辈世世做高官。

爷爷说:“我就是不搬,你能把我怎么样?”

那声音说:“我先告诉你头四句话,等你的儿子出生后,有个瞎子再告诉你后四句话,后面都是个空字,你们家辈辈世世穷折腾,辈辈世世折腾穷。”

沙上建塔根基松,

头顶低悬扫帚星。

高大门楼红灯挂,

外面富来内里穷。

爷爷点灯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哪有什么精气?是奶奶和他说话!

爷爷推奶奶:“你怎么了?和我说些什么?”

奶奶眼睛迷茫神志不清,如醉如痴手舞足蹈。

她说:“我是三百岁的老黄仙,在这里住了三百年。当年董洪水他爹在这里盖房子,让我的子孙后代翻不过身。我借老狼精的煞气变成黑衣小脚老太太,吓跑了董西金一家。我的子孙刚过上几天消停日子,你又收拾房子搬进来成亲。”

爷爷以为奶奶说胡话,奶奶恶狠狠说:“你不在三天里、百步外给我修座庙,让你家世世代代沙子埋!挖一辈子沙子盖不成房,划拉树叶子睡凉炕!”

爷爷大怒:“妈拉个巴子你胳膊肘往外拐!我不修也不走,你能怎么样?”

从窗户“刷”地撒进一把沙子,又从棚顶“刷”地撒下一把沙子。

接着,地上也“刷”往炕上扬了一把沙子,满炕满被都是沙子。

爷爷掀开炕席去拿匕首,抓了个空。

在王家崴子,爷爷见过一个老太太上黄狼神,打她骂她都不知道。

爷爷知道遇见了老黄鼠狼,只得妥协:“我听你的,让我怎么办都行。”

奶奶说:“你三天内百步外,在后园给我修座庙,我修炼半个月搬走。”

爷爷答应:“好,你住在哪儿?”

奶奶扬手挥鞭仿佛骑马,念念有词:

我在烟波江上行,快马加鞭奔前程。

盲人瞎马黑洞洞,我一头钻进了囤子空……

' [' S! V- [! `爷爷端灯来到里屋,往囤子空里一照,只见一只长了胡子、断了一条腿的老黄鼠狼,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奶奶在炕上胡言乱语,它四只爪子不住地挥舞。

爷爷想一镢头砸死老黄鼠狼,又怕奶奶受到伤害。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黄鼠狼,放在院子里。

他回到屋里,奶奶已经在熟睡。

第二天,爷爷问奶奶晚上做没做梦,奶奶说一觉睡到大天亮。

爷爷没告诉她昨夜被黄鼠狼附体的事,奶奶也一直蒙在鼓里。

爷爷在房后修座小黄仙庙,用黄泥塑神胎,用两根柳树棍削尖刻了凹槽,用胭脂染红栓上红布,插在庙前做旗杆,找董克坏写了副对联,贴在庙门两侧:

藏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四海扬名;有求必应。

半个月之后一天晚上,爷爷藏在房顶地瓜干囤子后,向后园观望。

子时三刻,“刷刷”一阵响,密密匝匝的黄鼠狼聚集在黄仙庙周围,朝长胡子瘸腿老黄鼠狼拜了三拜,然后扶老携幼,去往屯北沙湾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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