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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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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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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三十九章 刘警佐效忠满洲国遭满门灭绝 季淑清守活寡度日如年

那当时有句顺口溜,“家有警尉补,不做知州府”。谁家出了个有权有地位的满洲国警察,必定是祖坟冒了青烟。刘小脑袋协助皇军讨伐队“剿匪”有功,如愿以偿地当上了伪满警察局的警佐。他的警衔浸透了弟兄们和一屯人的鲜血,冥冥中的冤魂让他昼夜不得安宁。阳世间,董云程上天入地对他进行追杀,阴曹地府里,判官升堂,小鬼烧开了油锅,等着将他捉拿归案。他丧尽天良人神共愤,生不如死度日如年。他别无选择,唯有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和伪满洲国效劳。

为了表忠心,他让病入膏肓的母亲,在自己后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四个字。他以为,满洲国好了东北就好了,东北好了中国也好了,大家都好了。满洲国倒台,一切都完了。他牢记伪满洲国警察官的职责:

须为王道具现之先驱,须为民族协和之中核,须崇尚义勇拥护正义,须尊重纪律融和团结,须恪守诚实完成责任,须持身廉洁公平无私,须努力修养陶冶人格。

工作中,刘警佐恪尽职守铁面无私,在管辖区域内秉公办事,惩恶扬善亲爱民众。在生活上,刘警佐洁身自好不贪不占,不近女色,不收取财物。别的警员刚上任,赶紧把家眷亲属安排到城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刘警佐全家老小住在乡下,因为工作太忙很少回家。谁劝他把家眷搬到城里,他就和谁急眼。

他家老的老小的小穷的揭不开锅,他却用薪水资助家庭困难的警员,捐助灾区农民。为节省经费支援皇军在前线作战,他只领一套警服,每顿饭只吃半饱。他下班后随即换上便衣,从不在民众面前耀武扬威。他脑袋小戴不住大盖帽,在执勤中不是碰歪就是被风刮飞。他用袼褙缝个罗圈当帽衬,戴上还框荡,在里面塞了条小孩棉裤。被服官要为他特制一顶大盖帽,被他断然拒绝,自己动手把大盖帽帽圈改小。他被评为“满洲国模范警察”,事迹登上了伪《满洲报》。

日伪统治者为了将东北人民禁锢在法西斯式的基层统治机构中,加强控制和束缚,一步步变成忠顺良民,切断与抗日联军的联系,在广大农村强制实行了“集家并村”政策。民众不愿意离开家园被集中,进行各种各样的反抗与抵制。麻生太郎为了制造“千里无人区”,先划定部分屯落做试点,再大面积进行推广。

刘警佐主动向麻生太郎请缨,到“集家并村”试点屯摸排情况。为了取得老百姓的信任,他一直都是单枪匹马一个人下乡。他先到人口集中的高屯、杨屯和薛屯,进行宣传。他一下马,就张贴“中日亲和庆祝新国家,东亚和平共存共荣”、“胜利的皇军末年一看,亡丧的英美来年一瞧”、“我们要严防间谍以防匪患”等标语。百姓们见他孤身一人,面相慈善,一颗小脑袋招人可怜,遂解除了戒备。他不提“集家并村”,先唱一曲动情的《满洲姑娘》,招得众人来听:

奴是二八满洲姑娘!

三月春日雪正融,

迎春花儿将开时,

奴就出嫁啊!

半喜半羞心儿跳,

铜锣花鼓响叮咚,

漂亮花轿把奴迎……

薛大脑袋说:“亲爱的郎君你等着吧这句不受听,不像正经话。”刘警佐马上改词,唱道:“薛兄,你可要等着我呀!”这没把薛大脑瓜子的脑瓜子给乐爆了!不知道怎么夸奖刘警佐才好。小伙子们的心被刘警佐唱酥酥了,姑娘们羞答答地低下头。小伙子和姑娘们都学会了《满洲姑娘》,成就了好几对姻缘。

刘警佐会看病、开药方配药,还会给人相面算命。他还教小媳妇们织日本针法的毛衣,教小伙子们练习日本式摔跤,教小腊梅等姑娘唱《甜心人》。刘警佐为一群孩子擦完鼻涕分完糖块,和他们一起唱歌跳舞:

亲爱的小朋友们,

满洲国的好朋友们!

来来来,咱们一起拉手吧!

拉着手唱着玩儿,

好乐土的满洲国啊……

刘警佐很快取得了百姓的信任,争着抢着请他到家里吃饭。他不给百姓添麻烦,自带凉窝头,喝谁家一碗凉水都给钱。他讲话时踩塌了百姓家的墙头,赔偿两元钱老头票。见时机成熟了,他开始动员,转入正题:“我们几个村的人‘集家并村’住在一块儿,就像一个大家庭,一块吃一块住一块儿唱歌跳舞,好不好啊?”王家俊说:“我们有病了,上哪儿找先生治病?”刘警佐说:“看病不用愁,村里有大夫。”杨雪堆说:“我赶集走亲戚怎么办?”刘警佐说:“外出不用愁,来回坐大汽车。”薛大脑袋说:“我三十岁了,找不着媳妇怎么办?”

刘警佐摘下帽子露出小脑袋:“我这么小的脑袋都找到媳妇了,你那么个大脑袋还愁找不到媳妇?”众人都笑弯了腰,这个刘警佐说话可真有意思。

刘警佐见百姓动心了,继续动员:“集家并村以后,儿童都进村里的幼稚园。屯屯建学校,孩子到了年龄都上学,不让上学的父母犯法,得蹲笆篱子。”

王佳俊问:“我没儿没女,一个人谁来管?”刘警佐说:“孤寡老人不用愁,村里有专人照顾,满洲国给你养老送终。”王家俊还不放心:“这得多少钱?我们种那一亩三分地,刚够吃饱。”刘警佐说:“国家给你拿钱,不用担心。”

王小巧说:“我们在一块住不惯怎么办?”刘警佐说:“集家并村自愿。住在一块儿不习惯,再搬回原来的家。”黄大眼挑毛病,说:“‘军民的一致协力,现在的满洲乐土’不像中国话。”刘警佐问:“我们满洲国的皇帝溥仪是中国人吧?”黄大眼说:“当然了,这还能有假?”刘警佐说:“连皇帝都相信日本,我们有什么不相信的?”刘警佐大大描绘一番集家并村的美景,百姓们像喝了糖稀,个个甜蜜,都说:“就冲刘警佐这个人,我们一百个同意集家并村。”

刘警佐办事效率高,很快就做通了百姓们的工作。百姓们一直把他送出半里地之外,都怕“集家并村”这件好事黄了。刘警佐拍胸脯保证:“你们放心,明天就来人拆迁!”百姓这才和他恋恋不舍地告别,有女人们偷偷地抹眼泪。

“集家并村”等于把牲口圈进牲口圈,刘警佐半点都没感到轻松。警务通报:许多刁民破坏铁路,影响皇军向前钱运送兵员和物资,因此耽误了作战,很让皇军恼火,急需杀一儆百。他不走大路,骑马顺铁道线一路巡查。不是铁路警察,不管这一段。他认为:警察只有责任没有分工。满洲国的事是大家的事,更是每个人的事。他随时随地行使警察责任,维护满洲国的利益,不受到任何侵害。

在榆树屯屯北,刘警佐抓到几次破坏铁路偷枕木的惯犯吕才。他让体重不过百的吕才扛起百多斤重的枕木,用绳子把他栓在马鞍子上,牵回榆树屯。

刘警佐召集村民开会。他小头小脑干巴拉瘦,和动辄动刀动枪的恶警不同,都不怕他。吕才学他罗圈腿走路,模仿他满面笑容说话,引得村民们大笑。

刘警佐挂在裤腰带上的小枪,像鲫瓜鱼不是鲫瓜鱼,像癞蛤蟆又不是癞蛤蟆,像撅把子又不是撅把子,像笤帚疙瘩又不是笤帚疙瘩,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

刘警佐假装没看见也没听见,开始训话:“铁道是运输人民幸福的建筑物,有人破坏铁道,就是妨碍人民的幸福!所以满洲国政府因为人民幸福起见,对于保护铁道的法则,进行严厉的规定,几次破坏铁道的人们,必须重重判罚!当场破坏铁道的人犯,立即枪毙。”刘警佐把手伸进裤腰里,挠了几下。

吕才也在裤腰里摸了个虱子,放进嘴里咬个响,众人笑得前仰后合。

刘警佐看都不看一眼,从腰里拔出小枪,“砰”地一声将吕才击倒,吓的村民们一阵惊叫。吕才不知怎么回事,嬉皮笑脸想站起来,挣扎几下不动了。

刘警佐仍笑呵呵地说:“我用枪毙吕才的办法,特此通告周知:切莫受人愚弄,以身试法呀!我再加强一句:破坏铁道的人,如同自己用锤砸腿一样,不能动了!连坐的七家各出一个人,跟我回局里,千万别和吕才一样的下场。”

众人吓的大气不敢喘,七个连坐人赶紧站了出来。

刘警佐仍笑呵呵向连坐人承诺:“你们用绳子一个一个地捆了,和我一块儿到警察局,等蹲完三天笆篱子,再由你们村的维持会长找我领人。”

七个人自己动手用绳子捆成一串,栓在刘警佐马鞍上,磕磕绊绊出了屯子。一袋烟工夫,屯南传来几声枪响。人们跑去一看,七个连坐人全被打死。

麻生太郎十分赏识,夸他:“你是大大的好官,治安科科长的干活。”

谁知被刘警佐一口回绝:“报告太君,我当警佐是为大东亚共荣圈拉线画圈添砖加瓦的,不是为了光宗耀祖当官发财的,那样的警察我宁可不当。”

麻生太郎竖起大拇指:“满洲国有一百个刘警佐,一定兴旺发达。”

刘警佐带领日寇和军警,在杨屯、薛屯、杨屯进行“集家并村”试点,被划出“无住禁作”地带,用大锤砸上木桩。如有人擅自进入,立刻开枪击毙。

狐假虎威的伪满军警手持刺刀、棍棒,强迫农民连夜拆掉房屋。农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家园,一夜间变成了残垣断壁。谁家房子拆慢了,不但房子要被烧掉,房主还惨遭毒打。男人们每天从早到晚背运物料,修筑“围子”。

旧房早已经被拆光,“围子”还没建成。各家各户搬进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面,东西乱堆乱放。男女老少都在露天地里吃饭睡觉,刮风下雨无处栖身。

有的几家人挤住一座小窝棚里,地方窄小人畜杂居,厕所与锅台相连,苍蝇扑面疫病流行,成窝成窝地死人。不到五百人的王屯,死了一百多口人。

王家俊家八口人病死了五口,杨雪人家九口人死了八口。薛家人死绝了,他刚要反抗,脑袋被汉奸一洋镐把砸碎。小腊梅被鬼子奸污,上吊而死。人死了没等埋,鬼子汉奸就驱赶活人们背石料。百姓们切齿痛骂:“这哪是建围子?而是人圈!刘小脑袋不得好死!”试点完成之后,麻生太郎要在四个月之内,拆光几千座村屯,完成“集家并村”计划,制造千里“无人区”。到期不搬或反抗者,一律按反满抗日罪名枪毙。刘警佐有拆迁经验,被麻生太郎封为总监工。

他撕下画皮,变成凶神恶煞,不管走到哪里,提着一根二尺长的铁棍。谁偷懒磨洋工,他上去就是一铁棍,把脑袋打开瓢把腿打断,从来不打第二棍。

能被他一铁棍打死算幸运,省得活遭罪。假如不被一铁棍打死,他就不让你好活,活活饿死冻死再是被野兽吃了。没多久,他那根铁棍被污血染得漆黑。

人们都叫他“刘一棍”。唯一例外的是,他打了残疾人张同山一千棍。张同山腿瘸,搬砖一瘸一拐走不快。刘警佐跟在他身后,走一步敲一棍,直到把棉衣打烂把浑身骨头敲碎。张同山血乎淋拉地瘫在地上,叫唤了好几天才咽气。

刘警佐连拄棍的老头老太太妇女小孩都不放过,用绳子拴成一串搬砖。他连牲口也不放过,不许卸套昼夜拉车,直到把牲口活活累死。

农民们头一年秋天开始修“围子”,一直干到来年五月,连地都没种上。

刘警佐累的吐血多次昏倒,醒来后继续为日本人和满洲国卖命。在刘警佐呕心沥血的努力下,上千个自然村近万户几十万人口完成了“集家并村”,拆掉了房屋五万多间,修“围子”几百个,占地近万亩、荒芜耕地几万亩。被打死、逼死和疫病流行死亡几千人。“人圈”围墙高一丈二尺,宽六尺,上边双层墙,可以走路、站岗。“人圈”日出开门日落关门,人们早上出操白天干活,晚上站岗,外出报告。鬼子和警察在“人圈”内横行霸道,查户口、搜八路,调戏奸污姑娘媳妇。如有触犯轻则毒打,重则被当成“思想犯”、“政治犯”抓进监狱。“人圈”里瘟疫流行,家家有病人户户有陈尸,惨叫声号啕声不绝于耳,抬不出去的死人只能放在家里腐烂。“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

百姓们倾家荡产,只靠配给的物资过活,吃的是用豆饼、苦橡子和霉烂粮食混合磨制的“共合面”,穿的是一撕就成条一搓就烂的“布下水”。

人们“莫谈国事”,毫无自由可言。谁要表示不满,轻则挨打重则枪毙。麻生太郎说:“刘警佐是个大大的人才,可以直接局长的干活。”刘警佐说:“太君,我没有水平,当局长不如当警佐,能更好地为皇军效劳。”

他的一干同事,无不巴结日本警察次长稻原,送礼请吃喝,让他为自己取日本名字。有的无耻之尤,还把自己的年轻老婆让给稻原,心甘情愿当王八。

刘警佐自恃有功,对稻原不卑不亢,有事直接请示局长。

稻原为他取了“江口”的日本名字,他从不往值班日志上写,很让稻原不悦。更让稻原不能容忍的是,在办案中,刘警佐从不偏向日本人,而袒护满洲人。

在刘警佐的管辖区内,白大个子的农民宅基地,被一个叫勾勾腿的小个子日本移民侵占。白大个子一表人才,勾勾腿在日本连媳妇都娶不上。刘警佐毫不客气地按满洲国《土地法》,有理有据地处罚了勾勾腿,为白大个子要回宅基地。勾勾腿到稻原那里告状。稻原表面上对刘警佐进行褒奖,暗中寻找机会报复。

战争日益紧张,物资缺乏,伪满洲国相继出台了一系列经济统制法令控制物价,对违反者一律按“经济犯”论处,并在市公署和警务处设立组合机构,强制推行价格统制政策。各商家、商号老板损失惨重,派代表找刘警佐周旋,一切打点由各家均摊。“两袖清风”的刘警佐一口回绝,声称国家法令大于一切,不收一分一文。众人以为他不好意思当面接钱,骑马来到乡下,把钱送到他家。

他们来到刘家,以为走错了门。只见两间小草房歪歪斜斜,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刘警佐的老爹老妈无钱治病,一个躺在炕上哼哼,一个趴在炕沿上叫唤。

院子里,刘警佐的老婆光着膀子搓糜子。街上水坑边上,几个孩子一丝不挂,和一头猪在玩烂泥。众人含着眼泪说明来意,刘警佐老婆坚决不收钱和礼物。

众人把钱和礼物放下就走,刘警佐老婆把钱和礼物扔到街门外。这一切,刚好让稻原派去捉拿的稽查人员堵个正着。刘警佐到乡下破获一起盗马案,不知道商人们去他家送礼。稻原早就在实施恶毒计划,只是他蒙在鼓里罢了。

刘警佐和这些商家、商号老板被抓到警务科,以行贿、受贿案被关押受审。他被撕下警徽,摘了大盖帽,和商人老板们一起关进监牢,被宪兵严刑拷打。

刘警佐的上司对他倍加器重,他也曾和几个同事海誓山盟。当他遭到灭顶之灾时,谁都不为他说一句好话。被判了死刑,在押往刑场的途中逃脱出去。

刘警佐回家一看,眼前的惨像让他一头栽倒在地。老父亲和老母亲被日本宪兵活活打死,几个孩子被扔进水坑子里淹死。他老婆疯了,光着身子跑往野外,被狼吃了。刘小脑袋当警佐时太廉洁,家乡人没沾到他半点好处。大家还因为他当汉奸丢人现眼,都在看他的热闹。本家本当都因为他而遭殃,能躲的就躲关门上锁。他挨家挨户把头磕破了血,求人帮他安葬了全家老小,然后不知去向。

季霖庭在屯边坐到天黑看不见人了,才起身往家走。他走了一天一宿,第二天头午回屯,吃了点饭强撑着一条半腿,硬着头皮来到屯南向亲家“报喜”。

他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地作揖:“我姑爷当上县长了,我们季家攀上高亲了!”爷爷一脸不高兴:“你亲口说我儿当了皇帝,怎么变成县长了?上任了吗?”季霖庭忙改口,说:“我姑爷头一年当县长,以后再年年高升。”爷爷说:“等我儿子当上了皇帝,还不知道猴年马月。”他不理季霖庭,出去套车。奶奶问:“你到哪儿去?”爷爷说:“我到大林家店,到我儿的衙门里面坐一坐。”

季霖庭吓得赶紧拦住,说:“亲家,我姑爷先到黑河那边当县长。”爷爷问:“黑河在哪儿?”季霖庭说:“老远了,河对面是老毛子俄国。”爷爷问:“得走多少天能到?”季霖庭说:“赶车得走两年半,拿步量得八年整。”

爷爷后悔放走了儿子,说:“现在兵荒马乱,满洲国是兔子尾巴长不了,还是不当县长好。妈了个巴子!我儿子不当县长了,你把他弄回来吧,现在就去。”季霖庭说:“亲家,我姑爷当县长已是木已成舟,官身不由己呀!”。

季霖庭离开之后,爷爷奶奶相互埋怨,都怪对方让儿子去当县长,守家在地比什么不好。再说儿子也成了亲,让儿媳妇在家里守活寡,两头不上算。

要不是那天季淑清在家里,两个人又得打翻了天。

几天后,一连下了四十天雨,“春脖子”短还患了“克山病”,成了大脖子烂脖子,地里全是烂泥下不去脚。等雨停能播种了,不是“立夏到小满种什么都不晚”,也不是“过了芒种不可强种”,节气过了“小署”,早晚了三春。

爷爷这才明白季霖庭在耍弄他,抹不下脸当着儿媳妇的面揭穿。儿子没当县长没去黑河,季霖庭也不知道去了哪儿。爷爷没心思整地,到处寻找儿子。

那些日子,屯里屯外没晌没夜,不时响起一阵阵“得得得”的马蹄声。人们都以为来了胡子和日本鬼子,吓的没处钻没处躲。爷爷和季霖庭早起晚归,左一趟右一趟,骑马奔波在大草甸子上,找遍了屯屯落落,也没见到父亲的影子。

有人说,里城家少年开枪打死了“狼探子”投了胡子,被日本人烧死在地窨子里。有人说少年没死,连累大营子被小鬼子杀的鸡犬不留,烧的寸草不剩。

还有人说,那少年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专门杀叛徒内奸报仇。

爷爷跑断马腿愁断人肠,人没找到土地撂荒,什么没赚只赚个两耽误和担惊受怕。季霖庭这头受老婆埋怨那头看亲家脸色,什么没赚赚了个两头不是人。

眼看地皮干了能下去人了,爷爷停止了寻找。他在“老鱼坑”地里播种,有苗不算秃,能收多少算多少。他一边撒种一边洒泪,不知种的是豆子还是苞米,只知道种下了苦果。他恍恍惚惚,一会儿在沙岗后一会儿在南碱沟,儿子一会儿在窝棚里一会儿变成血乎林拉的死尸。他想起对儿子做下的狠心事,悔恨交加,大骂自己不是人,对不起儿子。儿子什么时候回来,他什么时候带全家搬回里城小西山,死活都在一块儿。都说鲁一次朗被儿子杀了,不知道是真是假。

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就别过了。他彻底醒了脑子,那些荒唐想法烟消云散。

他让季霖庭去大林家店,打听儿子当没当上县长。他想起季霖庭梦中借他三百元钱,被他以假当真涨到一千元,一文钱彩礼没拿白娶了他闺女,真想给他磕头赔不是。他认为,边里边外再没有比自己更缺德的人,死多少回都不冤。他又一想,自己左一番右一回地被他当猴耍,恨的咬牙切齿,自作自受倒霉活该。

奶奶对季霖庭的话深信不疑,儿子肯定当上了县长,吃得下来睡得着,心盛如火又心静如水。自从儿子当上了“县长”,她再也不上黄狼神了。

过去奶奶睡觉,除了被黄鼠狼迷住,一宿到亮没有半点声音。奶奶现在睡觉,头一碰枕头就“嗷嗷”地打鼾,“噗噗”地吐气。爷爷心烦意乱更睡不着了,气的实在受不住,捏住奶奶的鼻子不放。奶奶憋醒后没好气地说:“儿子在家时让你给贬损欺压不出息人,小苗压在石板下,哪有出头之日?儿子离开这个家,是鱼游大海鸟飞天空。好男死在战场上,赖男死在炕头上。幸亏儿子出去了,要是出不去,得被你这个当爹的活活折磨死,我早想让儿子出去闯一闯了。外面再不好,也比睡老鱼坑窝棚让花脸狼吃了强!天底下还有你这样的爹吗?”

见奶奶相信儿子当上了县长,爷爷开始犹豫不决。万一满洲国不倒,把儿子追回家,更吃亏了。儿子当县长,不能让季淑清拖了后腿,得悔了这门亲。

隔着屯南屯北一趟街,季淑清半年没回一趟娘家,忙里忙外做家务。奶奶认为,儿子不在家媳妇不生养,有她没她都一样。季淑清为了董家心甘情愿守活寡,又让爷爷奶奶感动。奶奶说:“能黄了你们老季家也不能黄了我们老董家。”

季淑清很感动,说:“云程一定能回来。”爷爷天天给几匹马挠痒痒梳鬃毛,那天,挂在马厩梁上的马挠子不见了。爷爷怀疑,季霖庭偷走了马挠子做道具,还不能和儿媳妇说。他又买了一个马挠子,几天之后又不见了。

爷爷买了第三个马挠子,拿了老洋炮躲在马厩里守了几宿,还不丢了。没过几天,三匹马没被人牵走,马笼头倒被什么人抹走了。

爷爷和在小西山一样,鸡叫头遍就醒,鸡叫二遍起来,鸡叫三遍吃饭,摸黑下地。不管什么活,他一直干到傍晌,然后回家吃饭。边外人除了懒,火上房不着急,有事没事先抽根烟,一直到下半晌,只往家里进人不往外面走人。

每天,爷爷从地里回来,给马饮水添料,去大井挑水,挑满水缸放下水筲,把院里院外扫的干干净净。活干利索,他进屋上炕吃饭,吃完饭消消食睡觉。

季淑清过门之后,奶奶彻底交班,一天三顿饭撒手不管。每天早饭,季淑清给爷爷熥一碗鸡蛋水。在小西山一个鸡蛋一勺白糖,现在三个鸡蛋两勺白糖。

三伏天热得喘不上气,屯子里仅有的几棵树上,先传来一声沙哑的蝉鸣。接着,成千上万只蝉“呜哇”“呜哇”地大叫不停。小西也从最热的那天开始,蝉从早到晚叫个不停。寒蝉催促懒老婆,“天要冷了,赶紧做棉衣棉被了。”

蝉鸣并没惊醒季淑清,没动针线没做棉衣棉被。她哪里知道,这声蝉鸣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成了受气媳妇。这声蝉鸣也让奶奶“千年的媳妇熬成婆”。

从此后,奶奶的家务活减少大半。她指手画脚挑儿媳妇毛病,这也不对那也不对,没有对的地方。家里家外天上地下,鸡鸭鹅狗锅碗瓢盆,都因为季淑清没闻蝉而动而出错。仿佛冬天马上来临,季淑清夜以继日地拆洗棉衣棉被,刚上秋已经做好。奶奶数落到什么东西,她把什么东西搬一搬挪一挪。奶奶说猪食没热透,她再把猪食热一遍。奶奶说锅碗瓢盆不干净,她再把锅碗瓢盆再刷一遍。

奶奶非说地没扫,为了加重事态,不用季淑清动手,自己把屋里屋外冒烟咕咚地重扫一遍。季淑清一年没回趟娘家,仿佛嫁给了董家就和娘家一刀两断。

季霖庭两口子不来董家,爷爷奶奶也不去,仿佛成了亲家也成了冤家。季淑清不顶嘴也不辩解,做的比以前更好,仍没阻止婆婆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

姑姑长成了窈窈窕窕的大闺女,一朵艳丽的大烟花,三里五屯出名。她整天打扮,从来都是花枝招展。她东家出西家进一点活而都不干,奶奶从来不支使。

她绰号叫“董大烟袋”,只要出门,手里必拿一杆大烟袋。她不抽烟时也像挽花一样挽挽拉拉,把大烟袋当成了花棍耍。有男人挑逗时,大烟袋就是她的自卫武器。她不管到谁家,先在地上抽完一袋烟,再上炕玩猪骨头做的“嘎啦哈”。

她在炕上嫌大烟袋碍事,用纸卷烟抽。她的烟卷的粗粗的长长的,一支烟顶两支半。她一双细嫩的手被烟熏的焦黄,满口牙齿也熏的焦黄。

季淑清抽根烟,奶奶叨叨咕咕没完没了:“东南晌西南转,鸡刨狗挖不着急不上火!嘴窟窿不是灶火坑,烟袋杆不是烧火棍,烟袋锅不能烀猪食!”

季淑清烟瘾再大,也等奶奶不在家时再抽。姑姑抽烟奶奶不但不管,还乐得“嘎嘎”夸奖:“看我这大闺女,抽烟跟拉风匣烀猪肉似的,好锅底!”

叔叔长高了一个头,每天一大早去大草甸子下套子,午后再去“收秋”。叔叔下半晌回家,拖着一架用梢条扎的花轱辘车上面栓着花花绿绿的彩条。

叔叔套住了丹顶鹤制服之后,从兜里掏出一截秫秸,把鹤嘴撑开。然后,他用细绳捆住丹顶鹤的翅膀和双腿,戴牢用红纸糊的皇冠,塞进花轱辘车。

拉车的不是骡子也不是马,有时候是狍子有时候是黄羊有时候是狐狸,乖乖地听候叔叔的指令。叔叔的花轱辘车一进屯子就大声喊:“皇帝驾到——”

人们都从家里出来看热闹,从车窗里,戴着“皇冠”的丹顶鹤探头探脑。它大张着尖尖大嘴合不上,像无声地呼喊,又在无声地引吭高歌。

奶奶一边眉开眼笑张开双臂迎出来,一边喊:“看我老儿子又套回了野物。快拿刀抹脖子,拿盆子接血,烧水秃娄毛,晚上炖肉吃好嚼古!”

姑姑有事没事,把嫂子当丫鬟使唤。早上,季淑清做好饭,姑姑从被窝里伸出头:“嫂子,我裤子洗好了吗?”季淑清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进屋打开柜门。她把洗的干干净净叠的板板整整的裤子拿出来,递给姑姑。

冬天,季淑清把姑姑和叔叔的棉袄棉裤放在褥子底下捂烫,穿上时滚热。

季淑清到外屋刚掀开锅盖,小姑又喊:“嫂子,把我的鞋拿来!”季淑清赶紧放下锅盖,进屋给小姑拿鞋。

叔叔海姑姑截然不同,从来不麻烦嫂子,同情嫂子的遭遇。赶上做饭,他帮嫂子抱草烧火。赶上喂猪,他帮嫂子提猪食桶。每当奶奶数落嫂子,他替嫂子说话:“谁还没有错?嫂子做错什么了?”每当老儿子一发话,奶奶马上无话可说,只是一眼一眼地瞪。叔叔不在家,奶奶变本加厉地数落,补偿欠下的挑剔。

里城人勤快,做事刁钻,季淑清在心里埋怨爹妈和“老酒糟”,把自己推进火坑。她知道丈夫不喜欢自己,也理解丈夫是念大书做大事的人。

她无时无刻不盼望丈夫回来,让她生个儿子。她能躺在炕上坐回月子,就心满意足了。再说婆婆伺候月子,起码不能挑她的毛病。爹妈和弟弟妹妹们,也能来屯南看望她,她想死他们了。她又不知道丈夫是死是活,心凉了大半截。她再一想,丈夫死了她得守活寡,丈夫活着她也得守活寡,心更凉到了底。

每当这时,她很想抽支烟。但是,她连抽烟的自由都没有。婆婆曾经说过,她六岁做童养媳,在婆婆家遭够了罪受够了气。为什么媳妇一当上婆婆,马上把自己受过的气遭过罪全忘了呢?反过来,婆婆又开始给媳妇气受了。

她发誓:“将来我当了婆婆那一天,一定把儿媳妇当成亲闺女娇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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