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董太锋的头像

董太锋

网站用户

小说
202411/27
分享
《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六十二章 父亲挑大粪龙游浅水 风流老叔一败涂地

那天一下汽车,妈妈就没看好里城这块地方。一个个大土包子像一座座坟头,里面不知道埋着多少死人。一片片的大树林子,里面肯定藏着野兽,人进去出不来,就被吃了。沙岗子一陷老深,拔沙窝子就像拔雪窟窿,掉进去能把人活埋了。这里除了上坡就是下坎,人走路得不断地把自己举起来,再放下去。大海是无边苦海,猪齿獠牙的大山,把天边啃得里出外进。涨潮了,一排排海浪前呼后拥,让人想起南碱沟铺天盖地的群狼。脚下的地面也一点点下沉,似要沉进海底。退潮了,海里奇形怪状的大石头一点点露出来,是龇牙咧嘴的海底怪物。

人站在山头上就像站在房檐上,一不小心就能掉下去。

家家户户住的平房,黑糊糊的就像山洞,人和豆鼠子一样进进出出。家家户户早、晚都吃苞米糊涂粥,就咸菜和大酱,见不着一粒细粮。晌午饭烀一锅地瓜,也是猪食,人吃一半猪吃一半。海里有鱼鳖虾蟹,大草甸子上也有狍子黄羊大雁丹顶鹤,可以尝鲜但是不能当饭吃,都得吃萝卜白菜、五谷杂粮。

逢西北海发海,“轰隆隆”的海浪砸在岸边,震的土炕直颤,提心吊胆不敢睡觉。等到山呼海啸潮水漫灌房倒屋塌,没地方躲没地方跑只有死路一条。

这地方一年四季刮风,漫天沙子打脸,不敢睁眼睛。夏天,沙包子被太阳晒的滚烫,还得挑长草的地方下脚。房前屋后都是沙子,脖子里嘴里眼睛里耳朵里被窝里,都是沙子。沙包子地存不住水,天天旱菜园子得天天浇。

翻沙岗子从沙岗后好不容易挑回担水,倒进地垅沟里面,“刷”地渗没了影。挑好几担水都浇不透一条地垅沟,也和这地方的人一样,怎么也交不透。

大树都被伐光,只剩下漫山遍野勾勾巴巴的小老树,烧草比吃粮还高贵。这里的孩子,从五、六岁就上山拾草、割草、楼草,五冬六夏一直拾到老。在边外出远门都是骑马,拉东西有爬犁和马车。这地方出门就得拿步量,什么东西都得用肩膀挑,从小到老离不开扁担。除了有病去医院,生产队的车不让私用。

这里的小小子们被扁担压得不长个子,自小就罗锅巴叽像个小老头。小闺女自就小着沉重的大腰筐,赶海挖菜喂猪做饭,长大了身子往一边歪。

这地方人常说的一句话是,“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准受穷。”

他们算计过日子也算计人,邻里之间为了点园边子地几锨土算计,动铁锨镢头下死手,打的头破血流成为世仇。一家人也算计,哥兄弟为一间破房子算计,生分的不如外姓人。妯娌之间为了针头线脑算计,你坏我我坏你真是没意思。

边外人的体性如同大草甸子,一马平川一眼就能看透。

里城人的体性就是树林子沙包子和海水,看不准摸不透遮掩的严严实实。

边外人越憨厚实在、越受人尊敬,这地方人越憨厚越被人欺负。

边外人把生人当做至亲娘舅,救人救到底,帮别人也是帮自己,有福同享有难同当。里城人都是沾便宜不吃亏,让他为你花个小钱,就是从身上割肉。

他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下绊子使坏水,落井下石见死不救。他们还在要饭的筐里偷饼子、恨人穷,画个圈够你转多少年甚至一辈子。

妈妈提醒父亲:“别随便说话。话到嘴边留三分,不可全抛一片心。”父亲就向和领导汇报,文绉绉地说:“我有悲观情绪,家乡的青山绿水,让我看到了希望。他挨家挨户走访一个星期,写出一篇内容翔实、全面的调查报告。

关于小西山的历史沿革目前状况和急需解决的十个问题

三百年前康熙大移民,董氏兄弟由山东登州府来到永宁城,经过漫长的历史变迁和生存繁衍,逐渐形成小西山屯。百年小西山,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建国后,经历了抗美援朝、互助组、合作化和人民公社等运动,现隶属盐场大队第七生产小队,队长董万金,会计董云运,保管员董云东。小西山三面环海,东靠盐场,西靠大西山,现有住户三十八户,其中六户地主,二十二户富农,两户中农,三户下中农,五户贫农。共有人口一百九十八人,其中20岁到60岁未成婚的光棍二十三人。大牲畜五十余头,自留畜(毛驴)三十八头。现有耕地三百七十余亩,山林七百余亩;南关沿、南洪子、南海底、南岛子,从“老牛圈”到东北海等河流、海域、滩涂近万亩。小西山依山傍水民风淳朴,自然资源丰富。由于地理位置偏僻促狭,四面八方被河、海、沙岗子所围堵;再是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所造成,仍被称做“光棍屯”和“小台湾”,解放后没出一个党、团员,没出一个大队以上的干部,没有一个人吃商品粮,没有一个人参军。

一、小西山靠山吃不着山。全屯曾经古木参天遮云蔽日,但是没有一棵苹果树、梨树和李子树,只有野生的酸枣树和杏树、桃树等。全屯有38人没吃过苹果、梨、葡萄、李子等水果。有的老人,一辈子只在中秋节吃过苹果,还是果落。历史上,小西山人因为没有果木被人瞧不起和羞辱,也是光棍出名的一个重要原因。和小西山仅隔一条老李大河的盐场,六个生产队都有自己的果园,人均果树三棵以上。可将小西山大片闲置的荒山、低产田改造成果园。小西山房后有几十亩“蟹了黄”地,还有石茬子等“旱龙道”旱地,都能开辟成果园。“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卖钱”,经过五到十年努力,就能将小西山变成花果山。

二、小西山靠海吃不着海。小西山南靠南洪子、南海底、河口门子,北靠西北海、北海和东北海,有着长长的海岸线和广阔海域,却没有一条渔船没有一块架网和锚网。除了家家户户农闲时提胖头鱼、孩子到南洪子摸胖头鱼,女人们赶海拣海螺打海蛎子、抓蟹子,再是偶然拣到死鱼和搁浅的鱼类,常年见不到鲅鱼、梭鱼、鲈鱼等大型鱼类。而仅隔一道大沙岗子的大西山屯,有渔船四艘,架网锚网一百多块,近二十人从事渔业生产。小西山生产队必须打造渔船两艘以上,置办架网和锚网各二十块。河口门子同属大、小西山的共同资源,发动妇女织网五百米,按潮汐“闸沟”,不但增加了集体公共积累,也改善了社员们的生活。

三、成立副业组,各尽其能。小西山人人都会编筐捏篓,除了南海底的棉槐条子,还可以购进梢条为果区加工苹果笼子。种植棉槐编土篮子和粪滤子,卖到永宁大集。到营口、盘锦等低价买进大苇,发动家家户户的老人和家庭妇女编炕席。小西山只靠关道南、官道北、长条子等几块好地打粮,社员出工不出力,“悠大魂”混公分。建议小西山生产队成立渔业组、果树组、农业组和副业组。

四、有文化才有出路,开展扫盲活动,全面提高小西山的文化程度。小西山绝大部分人都是不识字的文盲,高小毕业仅有3人。小西山8岁到15岁的孩子49人,31个孩子没上学,仅有18个孩子念过书。念到四年级回来干活的孩子11个,7个正在上学的孩子,也准备念到四年级辍学。到现在,小西山还没出过一个中学生。眼下,必须让适龄儿童上学,退学的孩子重新复课,由小队统一交学费。同时,要在屯里办夜校扫盲,每天固定时间由专人讲课,学习文化。

五、破除封建迷信,移风易俗。三百年来,小西山人的灵魂一直受“西山砬子老狼精”“三道礓显灵”“黄鼠狼迷人”、风水先生和大神控制,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一靠求神拜佛,家家户户都有狐仙庙黄仙庙;二靠打骂,谁家哥们多、谁胳膊粗力气大谁能打敢下死手,谁是哥哥;三靠“扎小人”起誓赌咒,想不开就滚砬子、上吊、喝砒霜等,不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要建立文化室,开展读书活动。成立文艺队,歌颂、学习英雄模范人物,形成健康、乐观向上的风气。让年青人树立革命人生观,热爱国家热爱共产党。破除封建迷信活动,树立尊老爱幼、夫妻互爱、邻里和睦的新风,把年青人从三百年的老碾房里面解放出来。

六、小西山树多、树高、林密,风景美丽,曾经不但下雨、下雪下冰雹,还下铺天盖地的鸟粪。解放前,北边子大树林子和南山头树栏子,都划界属于各家各户的私有财产。解放后一切土地、山川、树林、河流等生产资料归集体所有之后,乱砍盗伐现象严重。过去,几人合抱粗的大树到处都是。现在,五十年以上的树木已减少将近一半,百年以上的古树已经伐光。近几年冬天风沙抬头,沙岗子开始南移。官道南和管道北两块好地处于风口,一个冬天就被刮走一层好土。要在保护现有树林的同时,开展植树造林活动,防风固沙,防止水土流失。

七、为了节省耕地,重新规划街道,修建永久性老李大河桥梁。每年雨季老李大河涨水,从地东头到盐场村西水深没顶,来往行人隔水相望。有一年董千身病重,逢下雨涨水,大夫被隔在盐场,董千身只能眼睁睁地等死。在老李大河两端修建两座永久性的石拱桥,彻底解决大、小西山群众的雨天出行问题。

八、架设有线广播,让小西山家家户户都有广播。小西山有的老人,还不知道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还以为身在民国,甚至清朝,不知道毛主席、朱德、周恩来是谁。他们所知道的领导人,最高级别是盐场大队书记董云铁,再是第七生产队队长董万金。最有文化的人第一是秀才董万空,第二才是盐场小学校长董太元。89岁的董刘氏问我:现在还是袁世凯当皇帝吗?张作霖张大帅还活着吗?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朝代。眼下全国大唱歌曲《社会主义好》,小西山没一个人会唱。永宁公社已经成立广播站,并转播复县人民广播站、旅大人民广播电台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节目。上个月,盐场村开通了广播线路。为了让小西山人及时听到党和政府的声音,了解国内外大事,学习各种科学知识,欣赏文艺节目,要架设有线广播。在日本侵华期间,小日本在永宁城架设一条通往大西山望海楼的电话线。小西山距离盐场只有500米距离,也完全有能力架设一条广播线。

九、永宁城是古代四大苑马寺之一,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小西山虽然偏僻,也是国家和永宁城的一部分。小西山物产丰富,自然环境优美,也有《铁茄子开花》《漂来的石炕》《老牛圈》等民间传说、故事。有饱读诗书的董万空,泼血骂天、骂东洋的董希录、勤俭持家的董万显、把婆婆当亲妈的董王氏等。要积极宣传小西山的美好前景、小西山人的勤劳朴实能干,改变外界对其不良印象。

十、对小西山多地主富农成份的始末、由来、划分情况,由当时的土改工作队长王成满、土改积极分子以及当事人董万空等进行说明、澄清,形成材料后逐级申诉,引起上级领导部门的关注,相信一定会实事求是地进行更正。我党历来都是有成分论而不唯成分论,甚至领袖和高级干部,也不是个个都出身贫农。地主富农也是人民中的一分子,既然土改中能纠偏,和平年代也要知错必改。而被错划为地主富农成分的人,不能自暴自弃,更要加倍努力,搞好生产生活。

为有牺牲当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改变小西山,首先要改变人的思想观念。对小西山人的教育,要抓紧进行。要树立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热爱国家和社会主义,培养高尚的集体主义思想,明白“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的道理。邻里团结家庭和睦,人人为我我为人人。让我们高举“总路线、人民公社、大跃进”三面红旗,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人心齐泰山移。只要我们紧跟党的领导,努力奋斗,将小西山变成金山、银山、花果山,彻底改变贫穷、落后面貌。我们的目标一定要达到,我们的目标也一定能够达到!

父亲把“报告”念给姚董万金听,吓了他一大跳:“我的天哪,你哪是社员?我看你县长都不换!这篇文章不应该送给我,应该送到北京给毛主席。”

他把文章拿给瞎董万空看,“掉爪子”看了直掉眼泪。

他说:“没想到老董家有这样的能人。我们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没看透小西山也没看透自己,全被此人看透了。小西山有奔头,大伙儿有奔头了!”

他和董万金商量半天,把文章送给盐场大队书记董云铁。董云铁住在大西山,头几年从部队复员回来。他和董家人的品行一样,性格直爽疾恶如仇。

他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军,屡立大功。他的一大包军功章,给孩子当了玩具,丢的一枚不剩。他当兵第三年当连长,因为嫉恶如仇抗上,转业回家。本来把他安排在粮站当主任,他看不惯同事往家拿粮,辞去公职回盐场,当了个挣公分的书记。他也一直为小西山的光棍问题发愁,想出多种办法都行不通。

头几天,董云铁知道小西山董希录全家从黑龙江回来。

他看了父亲的材料,第二天翻过大沙岗子,来小西山我家登门拜访。

他一脸麻子一身伤疤,说话声音响亮,和父亲谈了一上午,对小西山的问题和全大队的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他了解了父亲的历史,给予了高度评价。

他感叹地说:“你和我一样,回小西山是大材小用。县里在复州湾修铁路,我们大队抽调五十个社员,这几天出发,你带队,回来之后再做安排。”

他嘱咐父亲,一定要注意安全,把五十个人囫囫囵囵地带回来。父亲带回一本厚厚的《社会主义教育课程的阅读文件汇编》,送给了董云铁。

第三天,父亲带领盐场工程队,去复州湾修铁路。

两个月之后,父亲除了将五十个人安安全全地带回来,还带回两张奖状。一张是盐场工程队被评为县先进集体,另一张,是父亲被评为县先进个人。

他省下十五块钱伙食费,给一大家子每个人都买了礼物。

他给太奶买点心,给爷爷和几个叔叔买酒,给老叔买了件衬衫,给老婶和妈妈每人买了六尺花布,给孩子们买糖,给五叔和小叔买文具盒、铅笔、橡皮。

父亲离开之后,大队给张老万屯和他原来工作的区政府发去两封信函。前一封到了大队书记柏家福手里,后一封到了区派出所所长龙海良手里。柏家福仍对爷爷走火那一枪耿耿于怀,龙海良一直认为父亲历史不清,结果可想而知。

父亲到家没等喘口气,董万金进来,一改常态:“你赶紧去生产队上工。”父亲说:“我想歇一下午,明天再去上工。”妈妈给董万金卷烟、倒水,他仍不开面:“你马上去生产队上工。”父亲知道其中必有原因,吃了两口地瓜:“好,我现在就去。”妈妈拦住父亲:“牲口也得吃口料喝口水喘口气,明天去。”

董万金蛮横地说:“我是队长还你是队长?我说了算!”妈妈说:“在我家,你猫长狗长都不是,出了我家门,管你是驴长马长。”董万金蛮横地拽父亲:“快走!”妈妈说:“你把手放开!”董万金说:“我不放,你敢把我怎么样?”

妈妈手里拿着线板,“嘎嘣”打在董万金手上。他“嗷”一声放开,照父亲的脑门弹了个“嘎崩”。父亲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面带微笑一动没动。

董万金得寸进尺,打了父亲一拳:“你走不走?”父亲顺从地说:“我走。”

妈妈去外屋地拿了把菜刀,堵住董万开:“你爪子欠剁是不是?”

董万金把手放在炕沿上:“你敢剁,才算边外人有章程。”

妈妈一刀剁下去,父亲猛地拉开董万金的手。

“呼嗵”一声,菜刀把炕沿剁了一道印子。

董万金张牙舞爪地要打妈妈,父亲抬手挡了一下,他差点倒在炕沿下。

父亲仍和颜悦色地说:“队长,别和你兄弟媳妇一般见识。”

董万金没了面子,恶狠狠地对妈妈说:“你拿刀砍人,我到大队告你!”

妈妈说:“这是我家,是人住的地方,你说人话做人事,我拿你是客;你不说人话不做人事,我拿你当狗。你不说人话还不做人事,你连猪狗都不如。我拿刀砍的不是人,是猪是狗是牲口,你愿意上哪儿告就上哪儿告。”

董万金放赖,躺在炕上,说:“我还不走了呢。”

妈妈拿过暖瓶打开盖子:“你走不走?”

董万金伸过脑袋:“你烫烫试试?”

妈妈照他脑袋就浇,他“嗷”地惨叫一声,滚到炕里从窗口跳出去。

他在街门口,捂着脖子威胁:“你给我出来!”

他还在找家什想进来,妈妈拿了菜刀追出去,他窝头就跑。

父亲对妈妈说:“你不能用菜刀砍,也不能拿开水烫。”

妈妈说:“这地方人不好交,说翻脸就一时,让他欺负住了总欺负你。”

父亲说:“大队肯定给边外去信调查了,信落到柏家福和龙海良手里了。”

妈妈问:“大队还能用你吗?”

父亲摇摇头,说:“不能,除非重新入党。”

父亲去复州湾之后,大队长梁希全来我家借老洋炮,说看苹果。那天晚上窝棚起火,把老洋炮烧成了一根铁筒和几块铁件。董万金知道之后,胆子壮了一半。他得知董云程的历史不清,在边外不但当过土匪胡子,还是叛徒。他又一想,自己曾经那么怕他,在他面前低三下四,更气得不行。灯董云程回来,他要狠狠地收拾他,把他拉到生产队,当着全体社员的面,狠狠地揍他一顿。

让他没想到的是,董云程好惹,边外的女人可不好惹。

为了让小西山人乖乖地听话,董万金除了打骂,再是挑大粪。他有句口头禅:“大粪一挑老虎变猫,大粪一熏不傻也昏,谁要不忿去挑大粪。”

农村最差的活是挑大粪,排在十等人的末尾:

十等人挑大粪,挑多挑少没人问。

第二天,父亲早早上工。董万金二话不说:“从今往后,你挑大粪。”

父亲也二话不说,挑起大粪罐子就走。

老叔除了会开拖拉机,还会木匠、瓦匠、镶牙、中医、照相、修理钟表、广播、机械、剪裁缝纫、演奏乐器、唱歌唱京剧,还会跳交谊舞、华尔兹。这一切没人教他,他一听就懂一看就会,全靠心灵手巧无师自通。他没到生产队干活,在大队带领十几个女基干民兵编炕席。老叔编炕席,就是钢琴家在弹钢琴。

据说有的老会计,能双手同时打两把算盘,算出两个不同的数据。老叔编炕席,也能两只手同时编织,一只手编大纹,另一只手编席花。

他的“隔二挑一压一法法”、“挑二压三抬四法”等,变化多端眼花缭乱。

老叔的感情世界,更是一座走不出来的桃花林。他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接连不断地撞上桃花运。他相貌英俊才华出众,多愁善感温柔多情,成了姑娘们的狂恋。甚至连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也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外地姑娘慕名而来,以赶海为借口在苇编场逗留,只为能见上他一面。

老叔做哪一行就是哪一行的专家,隔行不隔理。他既教姑娘们编炕席,也教他们织毛衣。他既编炕席织毛衣,也在编织人生的美景。

他把洋戏匣子搬到现场,一边编织一边放唱片:

小河流水哗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地响……

温柔的小河从小西山流进老李大河,也流进姑娘们的心田。

老叔操起京胡,自拉自唱《空城计》: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外面被人围得水泄不通,偌大的盐场变成了一座空城。他演奏二胡独奏曲《赛马》,更让姑娘们神不守舍。她们一个个心猿意马,和他双双奔驰在爱情的大草原上。他用小提琴演奏《梁祝》,姑娘们泪流满面,和他双双化蝶也心甘情愿。

他教姑娘们唱《跑马溜溜的山上》,自己是董家溜溜的大哥,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他溜溜地爱。姑娘们是李家溜溜的大姐,世间溜溜的男子任她溜溜地求。

他又把一座空城,变成了多情的康定城。

十几个溜溜的姑娘,爱上一个溜溜的老叔。溜溜的老叔,只爱溜溜的李萍。

天妒奇才。老叔青春期的一时冲动,给心仪的女同学陈萍写了封情信;为了圆满完成作业,运用乘法分配律给每个女同学都写了封相同的信,被老师把天才扼死在摇篮之中。古今中外,哪个天才奇才怪才鬼才英才旷世之才不多情?老叔从来没主动追求过任何姑娘,都是姑娘们争先恐后地向他抛出红绣球。

老叔爱情专一,虽然和陈萍分别了十年,天各一方有了老婆孩子,没有一天不深深地思念。他给陈萍写过许多封信倾诉思念之情,都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盐场李萍的出现,仿佛远方的情人重现,乘风破浪而来。他经常把陈萍、李萍混为一萍,都是高个子大眼睛,梳一根乌黑的大辫子,温柔又多情。

盐场的李萍比大草甸子的陈萍小四岁,今年刚满十八岁。老叔很快和李萍如胶似漆,开始谈婚论嫁了。那天,李萍父亲李大先生问:“你现在的老婆孩子怎么办?”老叔被泼了盆冷水,顿时清醒过来。原来,自己还有老婆孩子。

为了报复老叔,老婶又开始“贴干部”,和董万金眉来眼去。老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对老婶实施暴力。他打老婶,打断了量炕席用的尺杆子,两人也要一刀两断。老叔赌气住在盐场李家,天天和李萍泡在一起。

妈妈把老叔劝回家,人没进屋,喷香的雪花膏味先进来,仿佛进来个大姑娘。老婶以为老叔回心转意,赶紧烧火做饭。老叔说:“这回呀,你生米做不成熟饭了,我们离婚。”老婶扔了烧火棍,穿了衣裳要走,老叔问:“你去哪儿?”老婶说:“我去投海。”妈妈劝了这个劝不了那个,不劝还好,越劝越来劲。

老婶出了后门就跑,老叔撵了一大圈没撵着,垂头丧气地回来了。

老叔拿父亲撒气,说:“看我哥,就不能拉一把,看我热闹。”

爷爷和奶奶开腔就骂,仿佛老叔风流老婶出轨,都是父亲的错。父亲胡子拉茬,剃个秃头,低三下四。他每天光着膀子挑大粪,浑身臭烘烘没个人样。

要不是他们左一回右一回地折腾,父亲怎能落到今天这种地步。

爷爷奶奶以为,只有他们和老儿子才干正事,大儿子只是个无能无用的累赘,打不还口骂不还口的窝囊废,连狗都欺负,全家人的脸都让他丢尽了。

季淑清更是个挑拨离间的坏水,吃里扒外的害人虫。

奶奶骂妈妈:“边里边外,姓季的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个家就是让你毁了!”爷爷大骂父亲:“妈了个巴子,董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祸害!”

老叔推波助澜火上浇油,哭的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我去买棺材……给万花开办理丧事……”奶奶也哭,爷爷骂的更凶,仿佛老儿媳妇投海,是被父亲和妈妈所害。妈妈对老叔说:“你哥又不是诸葛亮,他知道你媳妇去哪了?”

奶奶啐了妈妈一口:“呸!就是你使的坏!董祥媳妇要是死了,拿你是问!”

老叔昏倒在地,奶奶扑到老叔身上,“我的儿呀”大哭,就像死了人报庙。

看街上有人探头探脑,父亲对老叔说:“你媳妇在场院窝棚里。”

叔叔拿了杀猪刀,出了后门往场院跑。爷爷提上老镢头,紧跟着就要出去。他可不是去吓唬人,去了肯定得出人命。三爷和六爷急忙过来,死死抱住爷爷不放。爷爷没人撒气,看父亲站在跟前,上去就是几个大耳刮子。

不到半袋烟工夫,老叔丢盔弃甲地逃了回来。他没带回老婶,只带回脸上一个暄乎乎的大巴掌印。杀猪刀不见了,大概被他插进了情敌的心脏。

他到处找笔找纸,说:“这回肯定离婚,我先写完控告信再说。”

老叔一进窝棚,发现老婶和董万金正在偷情。他没等举起杀猪刀,就被情敌一个大耳刮子扇了出来。他扔了菜刀头都没敢回,越过猪圈墙跨过横垅地,没命地跑回家。他到了房后猛地往旁边一闪,这才敢回头,幸亏董万金没撵上来。

爷爷奶奶更赖上了父亲:“你明明看见兄弟媳妇养汉,还装哑巴看热闹!”

他们天翻地覆地骂父亲,不承认陷害自己兄弟绝不罢休。妈妈陪父亲一起低头认罪。父亲看见街上看热闹的人已经进到院子里,只得给爷爷奶奶下跪。

爷爷咽不下这口气,大病了一场。奶奶把账算在妈妈身上,天天骂。

妈妈的胃病越来越重,吃点东西就吐,衰弱得站不起来,在炕上躺着。奶奶骂妈妈和老婶学坏了,边外人没有一个好东西,装病偷懒,把一大群孩子和活物扔给她。她什么都能耽误,就是不能耽误赶海,只为赶海才要死要活地回来。

老婶和妈妈商量:“嫂子,我不能和他过了,得走。”妈妈说:“云祥一时糊涂,等回过味来就好了,他和李萍成不了。”老婶说:“成不了我也不和他过了,这地方不是咱那地方,我呆不惯。”妈妈说:“你走了孩子怎么办?”

老婶说:“我心再狠也不能扔了孩子,都带走。”妈妈说:“你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肚子里又有了,别再折腾了。你在这儿咱俩还是个伴,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婶哭了,说:“嫂子,看你整天受的那个气,太不值了,我想帮你又帮不上。婆婆欺软怕硬,和她平打平上倒好成。咱们到边外再找,我帮你找。”妈妈笑了:“我病病殃殃的,又有一大堆孩子,谁要?”

老婶说:“我后爹是副县长,找什么样的没有?许多人还高攀不起呢!”妈妈以为老婶说气话,说:“这话就咱俩知道,别再胡思乱想了。”老婶认真地说:“嫂子,就这么定了,我们俩一块儿走,别让我哥知道。”

妈妈还真动心了,说:“一想起我到这家受的气,真不想呆了。”

老婶悄声说:“我已经给我妈写信了,让她过来领我,这几天就到。”

妈妈吓了一跳:“你怎么不早说?”

老婶说:“让他们知道了,我还走得成吗?”

老姥姥从边外来了,全家人怎么劝都不行,非要把老婶领回去。她说:“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够不着望不见。我也老了,身边没个人不行。”

常秀觉得父亲面熟,无论如何想不到,他是当年处理案子的小董。

她说:“老袁说小董是个人才,还以为你调到省里了,到了这种地步。”

父亲对常秀介绍了自己的经历和老婶的情况,让她多住些日子。

她说:“云祥把婚姻当儿戏,我闺女也有毛病,在一块儿过也是遭罪。”

父亲劝不动,让妈妈劝。妈妈正在三妹妹月子里,一边劝一边哭。

老婶说:“嫂子你别劝了,我明天和我妈偷着走。”

妈妈见老婶去意已决,只是流泪。老婶偷着准备行李,一床被,还有父亲给她买的六尺花布。妈妈也有。老婶把行李捆好,晚上偷偷放在外屋。

我和老叔在奶奶这边里屋睡,我还把他的褥子尿了。第二天鸡没叫,爷爷起来,到西沙岗子挖沙子。奶奶起的更早,到北海去赶早潮。

老婶从里屋出来,在妈妈耳边悄声说:“嫂子我走了。”

她和老姥姥抱着两个孩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妈妈既为老婶哭,也为自己哭。老叔起来,见岳母、老婶和两个孩子都没了,还少了床被,知道她们走了。

他对父亲说:“她们娘俩走了,我得去撵。”

父亲说:“走就走了吧,也许是好事,别去撵了。”

老叔非要去撵,父亲起来,和他一起追到永宁城。老婶和老姥姥抱着孩子在等汽车。老叔叫孩子,两个孩子都不理他。他感到自责,把行李从老姥姥身上拿下来,承认自己做的不对,让她们回去。但是,老姥姥和老婶不为所动。

老姥姥对父亲说:“大侄子,我听你的。你说不走,我们现在和你哥俩回去。”

父亲还是不看老婶一眼,说:“大婶就一个闺女,回去看看再回来。”

老婶说:“哥,我听你的,秋天再回来。”

父亲没答话。汽车来了。老婶和老姥姥头都没回,抱着孩子上了汽车。

汽车刚开,老叔没了主意,说:“哥,万花开回不来了,我怎么办?”

父亲说:“你和谁过都得真心真意,否则害了别人也害了自己,更害了孩子。”

老姥姥来的时候,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后园的几棵槐树,槐花一片雪白,空气馥郁芬芳。老姥姥感慨地说:“要是看这几棵大槐树,真是个好地方。”

老婶离开的日子,几棵槐树槐花凋谢,地面上覆盖着一层残花。

小西山涌进七个年轻漂亮姑娘,满屯子雪花膏味儿,就像花开二度。姑娘们来自十里八村,还不算盐场的。光棍们欣喜若狂,以为又撞上了桃花运。

姑娘们不是冲小西山的光棍而来,而是董云祥,光棍们都泄气了。

爷爷那个高兴,如同天上掉下了七坛子干胖头鱼。奶奶更高兴,像从北海爬进家里七筐赤眼红大螃蟹。小西山世世代代的光棍,都为娶不上媳妇而发愁。我老儿子的媳妇刚走,就潮来这么多大闺女。奶奶精心挑选了三个姑娘,住进我家。她们哪个都胜过边外的陈萍和盐场的李萍。等云祥一离婚,就和最好的姑娘结婚。被淘汰的四个姑娘也不气馁,住进几个爷爷家,准备在竞争中上位。

三个姑娘一进门,眼里就有活,叫爹叫妈叫哥哥嫂子,一个伺候妈妈月子,一个陪奶奶赶海,一个帮爷爷挖沙子。她们都讨人喜欢,不分高低贵贱。

父亲和妈妈强烈反对,爷爷和奶奶乐昏了头,美得不行自豪得要命。

老叔久经爱情考验,对姑娘们的莺歌燕语听而不闻,眉目传情视而不见。他和盐场的李萍情深意笃,如胶似漆里外粘连。父亲劝老叔慎重,他我行我素。

奶奶对妈妈说:“我老儿子可得好了,小死老婆看你还挑拨离间。”

爷爷奶奶突然看不上家里的三个姑娘了,下了逐客令,撵她们快走。他们当着她们的面,给了李家六尺红布,六尺蓝布,六十元钱,下了“定亲礼”。

七个痴情姑娘水中捞月一场空,丢人现眼没脸回家,哭得死去活来。她们约好,第二天正晌午时,到青石线一块儿投海。父亲一看要出人命,赶紧找大队书记董云铁说明情况,并出了个主意。书记带了妇女主任和几个支委兵分几路,在半路上设卡堵截。他们还找来七个媒婆,一对一地做思想工作。

媒婆们劝了一天一宿,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姑娘们答应嫁给小西山光棍。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被选中的七个个光棍欣喜若狂。他们一分钱没花,就地抱得美人归。爷爷除了大骂父亲,让七个新郎偿还七个不要脸的半个月吃住费用。

他想了想还吃亏,又分别追加了二斗高粱米和两筐地瓜。

老婶和老姥姥回到县城,在幼儿园做保育员,不久生下了荣子妹妹。老婶给老叔来长途电话:“这边法院答应了,可以在电话里离婚。”李大先生对老叔说:“我和你爹你妈都是老辈人,不相信在电话里还能离婚,怕不算数。再说你还有两个孩子,在电话里怎么能说清楚?你还得回趟黑龙江,把离婚的事情办利索了,回来就结婚,要不是,以后非有麻烦不可。”

老叔问妈妈:“嫂子,我该怎么办?”妈妈说:“你回去看看也是理,不亏心。”老叔为了娶李萍,当着全家人的面问我:“小小子,你要哪个老婶?”

我说:“我要边外老婶。她领我去老姥姥家,让我站在碾盘上喊左金堂。”

爷爷奶奶死活不让老叔去黑龙江,让他马上就和盐场李萍结婚。老叔这回听信了父亲和妈妈的话,去黑龙江来到县城老婶家。

老姥姥见老叔来了,头朝里躺在炕上,装作睡着了。大堂妹在老姥姥身边坐着,见了老叔欢呼着叫爹。小荣子妹妹已经十个月,长的又白又好看,见了老叔就笑。老叔突然被打动,感到对不起孩子,放弃了离婚的打算。

老姥姥给老婶做被了,老婶已经找好了人,准备结婚。

老叔一个人回小西山,对妈妈说:“嫂子,我把李萍辞了吧。”

妈妈欣慰地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这就对了。”

时隔不久,老姥姥和老婶带着孩子们回小西山,和老叔破镜重圆。李萍受到了强烈刺激,嫁到百十里之外,发誓永远不回盐场。老叔也不回伤心之地,不再到盐场编炕席,在生产队干活。那一年我五岁,经常偷偷地往盐场铁匠炉跑,去看几个铁匠打铁。那天,我在盐场街上,被几个姑娘拦住,问我是谁家的。

我鬼使神差地说:“我是董云祥家的。”她们见我胸前戴着金色的像章,逗我:“你是党员吗?”我说:“是。”一个姑娘问:“你入党几年了?”我一本正经地说:“三十多年了。”姑娘们哈哈大笑,又问:“三十年前你在哪儿?”

我说:“在边外。”一个姑娘说:“大花蜡子董云祥是他老叔。”

“大花腊子”是方言,大概是指西门庆和未央生那类人物,可见老叔把盐场的姑娘们伤害得多惨。老叔外出不敢从盐场街上走,都从盐场南边子绕道走。

老叔在生产队干活,谁都欺负。他力气不行,董万金偏偏让他干重活。

董万金让他到北海扛石头,他差点儿滚下悬崖摔死。他和董云腾装花生种,董万金让他张嘴又闻又看,非说偷吃了花生种,罚三十个公分,三天活白干,还丢人。老叔对董云腾说:“四哥你作证,我吃一粒花生让我嘴生疔。”

董云腾说:“你吃没吃我怎么知道?又没吃我肚子里,反正我没吃。”

老叔有口难辩,气得“呜呜”哭。

父亲在旁边说:“你说我兄弟吃了花生种,你有什么证据?”董万金狠狠地打了父亲一拳:“这就是证据。”父亲的血冲到脑门上,又忍住了。

老婶回到小西山,心早已经撒了,不在过日子上。她在三里五村拜了好几个干姐妹,三天两头不着家。奶奶天天赶海,老婶把孩子扔给妈妈照看。

老婶就是和小西山的太阳有气,天不黑不回家。奶奶不敢惹老婶,变本加厉地骂妈妈。爷爷也不敢骂老婶,当着全家人和外人,指桑骂槐对我破口大骂。

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总骂我,我犯了什么错。

我既害怕爷爷骂我,又盼望骂我。每当爷爷骂完了我,小跑着去盐场,到代销店给我买糖和麻花。他抚着我的头说:“爷爷不是骂你,别生爷爷的气。”

老婶对我更好,去永宁城赶集,给我买塑料裤腰带和小汽车。有一次她给我买了个大桃子,我舍不得吃,被毛驴一口抢走叼在嘴里。我赶紧去抢,毛驴一甩大脑袋,撞的我眼冒金星。毛驴含住桃子香甜地吃完,只吐了个干净的桃核。

几年之后我才明白,爷爷不是骂我,而是骂老婶。

老婶她对爷爷奶奶的回报,是在永宁城认了个比自己还小的干妈。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