谶言是两条铮铮铁轨,火车是一条钢铁蜈蚣,咬牙切齿不停地背诵:
沙中盖塔根基松头顶低悬扫帚星高大门楼红灯挂外面富来内里穷挣一半来丢一半舍一半来得一半黄金到手变成铜半世得来半世空……
父亲没有半点睡意,一直望着车窗外。他对飞速掠过的村庄树木田野庄稼人群等,视而不见。他一会儿在南关沿石板下摸胖头鱼,一会儿在永宁城私塾里读书。他耳边回荡着永祥寺的晨钟暮鼓,满眼是永宁城“鸡鸣谷”的滚滚麦浪。
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中央八大二次会议上,正式通过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跃进高潮,全面实行人民公社化,工业赶英超美,农业给毛驴刷牙戴口罩亩产万斤粮。
各行各业放卫星,我家也插上了翅膀,说飞就飞说走就走。爷爷奶奶离开家乡二十年,两天一夜,从几千里之外的大草甸子,回到离别二十年的辽南老家。全家人在熊岳城下火车,再换乘汽车。一个小时之后,汽车停在永宁城东门外。晴朗的天空,顿时变成了一片晴朗的空白,耳边一片嘈杂声闹闹哄哄。
未逢兵燹之乱,安宁了六百年的永宁城终于不得安宁,遭到了灭顶之灾。拆城砖砌猪圈、盖牲口棚、取夯土做肥料,全公社十八个村的劳动力围困古城。他们用铁锨挖、镢头刨,将城楼捣成了一座废墟,城墙扒成了残垣断壁。
一块块城砖“扑通”“扑通”跌落下来,是中箭坠城的兵卒。一处处的夯土砖垛变成尸垛,文卷牌匾和着破碎的城砖,在地面铺了一层《辽东志》。温景葵的诗词和一篇篇《永宁涧春色赋》,遍体鳞伤呻吟哀鸣。满载城砖和夯土的牛车、马车和毛驴车,向四面八方倾泻着泥石流。没了城墙遮挡,一阵大风从老帽山那边横扫而来,穿透了历史的天空。
车老板一声声“啪”“啪”尖锐的鞭声,将历史巨人抽击出一道道鞭痕和流血的伤口。畜粪味儿混杂呛人的陈土面子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混沌不清。
家家户户虽然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炕上、锅台上、水缸盖上、人的心头上,仍落下一层厚厚的城土灰尘,似先人们在诉说着不尽的古城轶事。街道上严丝合缝的青石板,刻录着古城六百年的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此时,被古老的铁车轱辘切割出一道道日食月缺。浓缩着家长里短喜怒哀乐的城砖,“噼里啪啦”地从车上颠落到地上。它们都认为自己有价值,不甘心成为粪土,被砌进猪圈。
永祥寺内空空荡荡,墙上残留着神狐鬼怪张牙舞爪的壁画。大大小小的神像,被砸碎捣毁,填进了永宁南河。庙前的两根花岗岩旗杆,成了一对肝胆相照的难兄难弟。只有拉车的牲口超然若定,从容不迫无动于衷。
旁边一处院落,是刚成立的“复县永宁人民公社”政府机关所在地。
父亲神情恍惚无所适从,没问候前来接站的三爷和六爷,也没和十二岁的柱子和八岁的全子两个小堂弟打声招呼,只对毛驴道了声“辛苦”。他把我装进网兜里面,像栓一只小兽一样栓在行李上。我什么都不知道,冬眠一样睡觉。
今年雨水丰沛,高处变成了低洼地,低处变成了沼泽地。
父亲不脱鞋就涉水,比父亲小三岁的六爷提醒:“大侄啊,把鞋脱了。”父亲这才和两个叔叔打了声招呼:“老叔好,三叔好。”六爷那一年参军,随四野从东北打到海南岛,在纵队司令部当报务员,复员后在大队当民兵连长。他的一对大眼珠子雪亮,小西山人都叫他“六大眼”。怎么看,六爷都不像一个当过兵的人,倒像一只被毒太阳晒过的乌贼。如果做成炒鱿鱼,掐头去尾不够半盘子装的。六爷在前面牵套,连毛驴都对他嗤之以鼻,不住地喷着鼻响。
“人怕鬼驴怕水”,毛驴拼命往后挣,死也不肯下到水里。赶车的三爷佝偻着罗锅腰,像只被挑出壳的虾怪。他用鞭子打,喊岔了嗓子,毛驴仍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三个人顺毛摩挲着、帮着哄着,毛驴总算把车拉出了沼泽。父亲没等理顺这场迁徙所带来的是非曲直,脚下是一段笔直的下坡路。他不知道最终的目标在哪里,跟着毛驴车顺坡下驴。
西庙山方向,横亘在河口门子之间一段海平线泾渭分明,将父亲猛地拽出梦中的太阳岛。西海边的西山砬子影影绰绰,似在不断远去。上面仍在矗立的望海楼,却格外清晰,似在不断向父亲靠近。望海楼曾被爷爷视为“日本人竖立的地角石”,全家因此逃亡边外,此时成了父亲的地标,预示到了人生旅途的终点。爷爷用百十垧黑土地入股,换来几张彩色三联单,被漂白成海边的盐碱地。
庄稼人都懂节气,“过了芒种不可强种”。父亲的人生的节气,已经错过了一个又一个。而地里的小麦绿油油齐刷刷,被雨水浇灌得锋芒毕露。间过的苞米苗,是被拆了窝巢的小鸟,孤零零地站在垅台上随风打哆嗦。路边的水沟才是会过日子的女人,精打细算细水长流。山坡上,野草蓬勃山花烂漫,百鸟在郁郁葱葱的树林中吟唱。两条车辙深深浅浅弯弯曲曲,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毛驴车起伏跌宕,在娓娓讲述一个不温不火的古老传说。父亲走在旖旎的春光里,一颗心回到遥远的冬天。他眼前大雪飘飞银光素裹,万物凋零冰冻三尺。老鱼坑、刨鱼、捡雁、花脸狼、大营子、刘小脑袋、冬妮娅、麻生太郎、董司令、一根绳,以及眼前的田野村落、人畜以及花草树木庄稼蔬菜,都在冰窟窿里面安息。毛驴车又陷进了烂泥坑,毛驴一看快到家了,拼命拉车,车轮纹丝不动。
父亲走进泥淖,抓住车后梁使劲往前一掀,把毛驴晃了个趔趄。“
呼隆”一声,毛驴车拱出了烂泥坑。车轮溅起的泥点子,为父亲披了一身斑斑驳驳的迷彩,皮鞋里也灌满了沙子。驴车上了坚实的土路,走进了历史,来到薛礼征东放马的“黄花岗”。薛礼早已化尘去,岁岁黄花堕夕阳。
爷爷就是薛礼,奶奶是人面黄花。他们如同两只豆鼠子,在远方黑土地上吃饱喝足养肥,带着一窝小鼠班师回巢了。模模糊糊的小西山一点点清晰起来,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那是饱经风霜的太奶,在那里一站二十多年。
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打眼罩盼望她远方的子孙。
我在行李包上前撅后仰,还以为有人不住地掀我翻跟头呢。毛驴车越颠我睡得越香甜,毛驴车一停立刻醒来。我的小球鞋上,还粘着几粒干涸的米粒。那是前天早上,我把鞋扔进了锅里。这几粒干涸的小米粒一路陪伴我,来到几千里之外、陌生的人生驿站。恍惚间,毛驴车过了盐场屯南老李大河南岔。
道北的两棵大叶杨,比二十年前粗了一圈高了一倍。老李小庙已经风化变老,庙门两旁的两杆红旗,已经退化成了白色。现在的小西山越近,离原来的小西山越远。大炼钢铁树木被砍伐,曾经被浓荫包裹的屯子。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座座灰蒙蒙土坯房,如同一群小鸡钻进灶坑里,被燎光了羽毛。被锯掉的大树留下一个个圆圆的树盘,细的是石磨,粗的是碾盘,不大不小的是罗盘。树桩的四周生出一圈圈灌木,枝条搭肩勾背,炫耀“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
毛驴车到了东南地余联君家房后,拐进通往西北地的大斜岔子。还是那片三角形地瓜地,里面墨绿色的藤蔓茂盛得沸沸扬扬。一根根腾蔓越过壕沟攀到路面上,被脚踩车碾化为乌有。那棵钻天杨高高地撑起绿色的树冠,“哗啦啦”像风斗一样喧嚣。董万全街上两丛蓬勃的马莲墩,牢牢地固定着那道隆起的坎子。
三爷一声高喊:“过坎子了!到家了!”毛驴听到熟悉的指令,低头躬身,猛地将车拉下了坎子。父亲醍醐灌顶:他要完成的长期任务,就是要当一辈子农民。父亲解开网兜把我背在后背上,人们都以为,网兜里面装个死孩子。
五爷和老奶在家里做饭,拉风匣的“呱嗒呱嗒”声,传出老远。白发苍苍的太奶站在街门口,打着眼罩挨个看。爷爷带领全家老少跪在地上,给太奶磕头。
小西山的生产队队长董万开,两个月前得病死了。新任的生产队长,当仁不让地落到贫农成分的董万金身上。董万金是董千溪的小儿子,客气地和父亲握手寒暄。瞎董万空用一条瘸腿做拐杖,杵的飞快,端着两只断臂像捧着《四书五经》,把“小白菜”远远地甩在后面。他见到父亲惊喜地说:“大侄回来啦!”
董千溪、董百合、董万全等健在的老人都来了。他们矮了一截小了一圈,缺牙漏口耷拉腰,不说话只是“嘿嘿”地笑。白成太被判了十年刚刚出狱,和杀牛婆俩来了,和以前一样能说会道。董龙头板着腰、董虎尾隐藏一个耳朵,哥俩仍不离不弃,一块儿来了。全屯不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动弹的全来了。
爷爷居高临下奶奶风采万般,向大伙儿介绍儿子儿媳孙男嫡女。
大伙儿仍不忘董希录当年的种种好处,舍己骂天,提胖头鱼晃媳妇,去边外救了全屯,到河口门子下挡网闸沟,到东北海挖海棒槌挖蛏,都是他的发明。还有,大老太太一句“胎俊快拿匣子”,吓跑了龙潭山的胡子。
他在沙岗后开地也好、埋地角石也罢,现在都是集体财产。
猪往前拱鸡往后刨,相互间那些恩恩怨怨,都成了过眼云烟。
此时天空一暗,成千上万只海鸥从南海底方向飞来,在我家上空盘旋。人群中上升的热流,给海鸥铺了床厚厚的气垫子,张开翅膀一动不动。
爷爷从麻袋里抽出老洋炮和药葫芦,对父亲说:“云程!打海猫子!”父亲在众目睽睽之下接过老洋炮,把半葫芦黑火药灌进枪筒。他倒进去一大把枪砂,将布团塞进枪筒,用探条一下下地撞实。他还嫌不够,倒过老洋炮,在碱泥堆上猛戳几下,将枪筒塞满碱泥。他压紧炮子掰开机头,连头都没抬,枪口朝上扣下了扳机。人们只觉得地面猛地一震,随后天崩地裂般“轰隆”一声巨响。
父亲脚穿着的一双捷克皮鞋,瞬间陷进地面,被老洋炮墩出两个鞋楦子。
人们被震晕耳朵被震聋,女人们尖叫孩子们“哇哇”大哭。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呛的人睁不开眼。老洋炮不是一杆低能的火枪,而是一门红夷大炮!
空中碾盘大小、半间房子厚的海鸥层,被枪砂贯穿扫透。
天受伤了,下起了濛濛血雨。一只只海鸥“劈里扑娄”地往下掉,“刷刷”地往下撒碱泥渣子。纷纷扬扬的羽毛,在地面上落了一层。院子里、房顶上、菜园子和树趟子里,海鸥从空中悠悠忽忽地跌落。场院大小范围内的海鸥被震死,飞临屯子上空的海鸥,都被震昏。边缘的海鸥慌不择路,有的窜上高空掉下来摔死,有的撞地而亡。被吓懵的海鸥飞不起来,漫山遍野飘飘摇摇,像被风刮起的白纸片子。老人和孩子们就近拣拾海鸥,成年人在村里村外扑打,追逐。
沙岗后、赶牛道、大树林子,到处都是海鸥,挣扎着扑腾着争相逃命。
小伙子和半大小子们,拿了石头棍子在后面追捕。
众人将海鸥送到西北地,在我家街上摆了一片片一行行一堆堆。小西山人在这里一住三百多年,只看见海鸥在天上飞在海边落,没捉住过一只尝尝什么滋味,不知道这么多海鸥在哪里孵蛋抱窝,死后归到何处。
万金和瞎董万空估了估,能拉两牛车!父亲长长地出了口闷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从土里面费劲地拔出双脚,满肚子郁闷烟消云散。
那当时,离吃食堂还剩下几个月,小西山提前吃了顿香喷喷的海鸥宴。
饭后,爷爷在院子里亲自架好了洋戏匣子。他用粗糙的大手捏住一枚小小的唱针,熟练地装在唱头上。他放的第一张唱片是喊号子打蹶子的“嘿嘿哟嘿嘿哟”,接着是《天涯歌女》、《野马跳溪》、《戏剧与方言》、《歌唱二郎山》、《凤凰岭上祝红军》。老叔插不上也不想插手,爷爷兴犹未尽得意洋洋,一个人出尽了风头。那一天比过年还热闹,大伙儿听到日落西山才回家。
第二天吃过早饭,爷爷奶奶率领全家去山上、海边逛风景。十三岁的柱子叔叔是三爷的二儿子,八岁的全子叔叔是六爷的独生子。他们自告奋勇,在全家人前面当向导。爷爷奶奶要让全家人明白,回里城老家的决定是多么正确长远。
三百年来,小西山由一户人家分为八户人家,再到现在的四十六户人家。大胡同子,既是南北通道,也是东西分界线。前街是主街,连通盐场和大西山。我家住在后街,叫西北地。前街老碾房和西头子道南小庙,是屯中加工粮食、祭祀的公共场所。大胡同子向南延伸到南关沿,向北称赶牛道,直达东北海龙王庙。
一家人出了街门,扶老携幼踩着沙窝子,登上了西沙岗子。
当年南蛮子在北海头挖棒槌挖破龙穴,放跑了两条沙龙。一条变成了小西山小沙岗子,另一条变成了大西山大沙岗子。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去往东北方向的一条“龙”,落进营口大苇塘里面腐烂,成为著名的“营口落龙事件”。除此之外,还有“小西山黄龙桥”、“苍龙落进草栏子”、“青龙变成青石线”等有关龙的传说。爷爷奶奶没去沙岗后,而是下了西沙岗子返回来,一路向东。
全家人过了“三把镰刀拐”,经过董万全家街上的那道坎子。
坎子两边,“平坎子”重栽的两墩马莲,已经三十年了。马莲耐盐碱、干旱、践踏,春天发出马牙一样的嫩芽。等长成翠绿的一丛,从中间钻出一簇簇蓝色小鸟般的马莲花。历代的小西山孩子,都来这里抽马莲花做叫叫。那小鸟般悠扬的“啾啾”声,把一代代小西山人带回到童年。秋天,女人们来这里采一把半庹长的马莲,来年端午节,泡软了捆粽子。马莲饱经人畜踩踏车轮碾压,越长越旺盛。它是小西山的活标本,纪录着祖先们的音容笑貌,解读小西山的历史。
人经过坎子时高抬腿,大车通过时,车老板还要加上一鞭。死人出殡棺材经过之前,杠头高喊一声“过坎子了——”杠夫们同时踮起脚跟,棺材底才能紧贴着坎子擦过。如果杠头忘记“喊坎子”,棺材底肯定被隔住,非打麻烦不可。
出了东地斜岔子,在余联君房后上了官道。
弯弯曲曲的官道,被铁轱辘大车碾压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中间,被牛蹄子踩踏得坚硬如铁。即使阴雨连绵的季节,也泡不囊润不散。车辙两侧的土棱上,生长着车前子,也叫车轱辘菜。车轱辘将种子带到哪里,就在哪里萌发。
南、北两道沟边,生长着高矮不齐、品种颜色各异的蒿子。蚊蒿拧蒿棒熏蚊子,线蒿拧火绳,艾蒿驱邪,还有一个劲傻长、一年可以长三茬的爷孙蒿。
官道南、北两块苞米地,是旱涝保收的粮囤子,把小西山养到三百多岁。再过几天,绿油油的苞米“咔咔”的拔节声响成一片,像正在发育的少男少女。
地堰子上,生长着蓬蓬勃勃的马莲,旱不死涝不死海水齁不死,铁锨挖犁杖豁也别想斩草除根,兵来将挡水来土搪,寸土不让地为小西山守疆保土。
小西山和盐场,以地东头的老李大河为界。
老李小庙前有座小黄茔,小西山南海底高岗上有座大黄茔。盐场的活人没占据小西山一寸土地,死人却占据半个南边子。一盔盔论资排辈的祖坟,是埋葬在地下的一座座深宅大院。小西山的董家祖坟,座落在屯前杨树林子里。
后面最高的一座老坟是董家的祖宗坟,端坐着一位威严的三百岁老人。
炎炎的夏夜,坟圈子里闪烁着五颜六色的鬼火。小黄茔的鬼火,映亮了老李小庙和两棵大叶杨,投射在夜空中的树叶子斑斑驳驳。逢上月黑头子涨潮,南洪子被大黄茔的鬼火辉映得流金淌银,叫鬼涨潮。
毗邻大黄茔的南头子董西金家,窗户成了耍驴皮影的影窗子。鬼火把大树、蝙蝠、飞行的燕鱼、进宅的夜猫子、跃过墙头的黄鼠狼、群群放大了的飞虫,还有不知道是人影还是鬼影,活灵活现地映在窗户纸上。
爷爷奶奶到全家人来到南洪子时,正赶上退潮。一丛丛墨绿的芦苇丛里,栖息着一群群毛茸茸的小水鸡。小鱼小虾遍布滩涂,它们不用起飞就能觅食,已经蜕化了飞翔功能。它们看有人走近,它们倾巢而出看希奇。人扬手一吓唬,它们全闭上眼睛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仿佛这样就能化险为夷。它们一群群跟在人后面跑,追不上了才起飞,轻飘飘地盘旋在头顶上。人伸出手掌,它们争着往上面落。它们几乎没有重量,简单到只用一层皮和羽毛连缀而成。让手巧的老叔用线绳和火柴棍,绕缠几圈也能做成一只。
万古千秋,海水和河水在这里拉锯。涨潮时是海,退潮时是河。
鲈鱼、梭鱼、燕鱼、黄鱼、黑鱼等咸水鱼,涨潮时涌进老李大河,退潮时游回海里。胖头鱼贴着水底下潜行,腌咸晒干是小西山的特产。潜伏在水底石板下的胖头鱼,变成了混水鱼。胖头鱼活不过第二年,春天开海时偶尔见到瘦成一条线的胖头鱼,都是头一年所生。传说能越冬的胖头鱼,差点儿变成了真龙。
柱子叔叔排行老五,我们叫他五叔。全子叔叔排行最小,比我大四岁,我们叫他小叔。他俩下到水里,在石板下摸了十几条胖头鱼,用树条穿成一串。
爷爷眉飞色舞,讲述自己当年如何发明提网提胖头鱼。他自言自语:“唉,不见混哪,眨眼工夫过去二十年了。”爷爷陷入回忆之中,样子很深沉。
抗日战争胜利之后,东北野战军辽南独立师和国民党新六军,都在辽南一带活动,你来我走我来你退。国、共两党在大连互设党部,老百姓称“共产党和国民党拉锯”,被陈云同志称作是“屋檐下的根据地”。很多人不相信,穿“二大布衫子”的土八路,能打过美式装备的中央军,因此扮演两种角色,国民党来了是支持者,共产党来了是朋友。国民党败退时,许多死心塌地的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以各种反动会道门作掩护,潜伏民间,对新生政权进行疯狂的反攻倒算。建国初期,共产党开展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像在石板底下摸胖头鱼。
过了南关沿就是南海底,这里滩涂坚硬,由亿万年的碱泥沉积而成。滩涂上生长着柔韧茂密的纲草,拧绳子结实耐用,做网纲经年不烂。纲草丛中,遍布密密麻麻的洞穴,里面蛰伏着棱角尖锐的石棱蟹。石棱蟹形体不大,勇猛凶悍,像用马莲裹得紧绷绷的小粽子。它们身上的每个棱角,都是锥尖和刀刃,人的手脚碰上,就被刺破割伤。海鸥落到它的领地上面,它们出其不意钻出洞口,将海鸥的脚蹼抓豁。将石棱蟹放到毒太阳底下暴晒三天,把蟹干扔进海里,沾水就活。
它们还是破拆专家,不管被捉进筐里还是葫芦头,都能轻易逃出囹圄。被捉回家的石棱蟹,每一只都是特种兵。墙缝、灶坑、灯窝、风箱、鞋壳、炕席底,都是它们的潜伏之地。它们夜晚行动,顺门缝、窗户、猫洞子钻出去。
它们会识别方向,躲避人群,从不贸然穿越路面和车道。它们昼伏夜行,大多数都能突围成功。长期蛰伏的石棱蟹,直到消耗成空壳,才慢慢地死去。
将捉到活的石棱蟹被放进锅里蒸煮,“乒乒乓乓”地爆裂,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南海底大片滩涂上,蜂窝般地布满洞孔,每个洞穴里面都蛰伏一只河蟹。
就像不知道“海黄瓜”是海参,小西山人也不知道河蟹是大闸蟹。退潮时,河蟹钻出洞口晒盖,嘴里吐出团团泡沫,远远近近一片“滋滋”声。
柱子五叔进了滩涂,随便选一处洞穴,把手伸进去掏到胳膊肘深,经过一番较量,掏出一只河蟹。河蟹个头大力气小,虚张声势地张开两只大螯。海边人不吃淡水鱼也不吃河蟹,河蟹被五叔放生,就近隐匿在烂泥里,以为脱险。
绵延无边的海边滩涂上,栖息绵延百里无数只洁白的海鸥。海鸥的叫声像猫,小西山人叫海猫子。昨天被父亲用老洋炮轰死震昏的海鸥,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海鸥面对袭击,从来不惊慌失措,招惹它们注定没有好果子吃。一只海鸥遭遇不测,它的信息瞬间传遍庞大的海域。接连起飞的鸥群聚集到事发地,铺天盖地一群接一群轮番俯冲。它们冰雹般倾泄粪便,直到把攻击者逼到穷途末路。
两道沙尖子钳制着南北两岸、中间过水的口子,就是河口门子。
西海涨潮时,汹涌的海水从狭窄的河口门子涌入,裹挟大大小小的鱼类蜂拥而入,就连笨拙的比目鱼类,都能游进盐场老李大河,再进入小西山地东头。
伶俐的白眼梭鱼,能游到十几里外的永宁南河,退潮时再回归大海。
人站在河口门子南北沙尖上,就像站在尖头子鱼的鱼嘴上。在《地名志》上,“河口门子”被国家命名为“大西山港”,盐场和小西山都榜上无名。
一家人绕过西海边,来到西北海。
悬崖上背风向阳的“蛇盘地”,是传说中的龙穴。上面野草灌木丛生,五冬六夏温暖如春。从石缝中钻出一棵虬枝盘绕、碗口粗的山枣树,传说是大青蛇的化身。每到秋天,熟透的山枣是一树红彤彤的龙丹,蛇吃了成龙,人吃了成仙。
熟透的山枣落在树下,从来没人品尝过“龙丹”的滋味。
二十多年前,在此落滩的青龙起飞,落进营口方向的芦苇塘里。也有人说,南蛮子挖“棒槌”将龙穴挖破,两条没修成的沙龙窜出,借海上大风向南长驱直入,所到之处沟满壕平,在大、小西山各形成一座沙岗子。石门外隔着一道海滩,一道半里地长的剑状青绿色礁石,直插入海,叫“青石线”。也有人说,“蛇盘地”上面的青龙,没等修成既贸然入海,被贬成了一线青石。
大西山人为了绕开沙岗子,有的走南海底,有的走小西山房后。也好比人的两只耳朵,两个屯里面的许多人只是耳闻,到死都没见上一面。
两个屯子的风俗习惯、言语行为、人的性情各有不同。蛇盘地下面的“老牛圈”,也叫“石门沟”,是一座天然的壶状空间。沟里面峰峦重叠,岩层纹理倾斜,壶嘴也是石门,由两块青石并列。山涧里无数条小瀑布层层跌落,汇聚成一条小溪流,经石门入海。狭窄的石门仅能容一条牛进出,在门内横一根木杆,多少牛也别想逾越。这里没圈过一头牛,却盛满了有关牛的传说和神话。
牛郎在这里拴过牛,牛王在这里撒过草,神农在这里降过牛。头天晚上在这里插只牛角,第二天五更天能听见牛叫。夜里在这里撒把牛毛,天亮时牛犊成群。
再往东是北海,也是小西山的后花园。
“大流”是海中的小溪流,退潮时,平坦铺展的“石炕”,才是海里的热炕头。一铺铺石棚,是海中的一块块菜园子,园边子是漫长的海滩。
山上是一座大羊栏,伸进海里的一座悬崖,叫“羊鼻子”。
春天开海,人站在石棚边,用笊篱就能捞上晶莹的冰花鱼。夏天,赤眼红螃蟹和海爸子上岸。秋天,成堆的海蛰上滩。小西山人只喜欢吃一咬“咔哧”“咔哧”响的沙蛰,对蓝紫色的面蛰不屑一顾。他们当然不知道,被成堆遗弃的面蛰叫“蓝瓶僧帽”,是海蛰中的珍品。初冬,被第一场雪呛死的螃蟹、虾爬子、板虾、海葵、海耗子和海黄瓜等,被潮水冲上海滩,堆积成长长的壕塄子,被一个冬天的大北风吹干。这些登得上大堂的海珍品无人识货,年复一年化作柴火。
攀上西山砬子顶尖,一家人站得高来看得远。边外大草甸子和天空的交界处,是蓝、黄两种颜色的融合,在中间划出一条淡绿色的圆弧。里城家的大海和天空,是一张蓝色折纸,在海与天的尽头拉开袋子,折合出隐隐约约的海平线。
天空是升腾的大海,大海是跌落的苍穹,脚下陆地是一艘大船。人站在大船上,两条腿是撑杆,一杆一杆往前撑。边外人的体性如同羊草般柔韧,一根肠子通到底,海边的人不打鱼也满身腥。大草甸子上的空气是干的,抹多少雪花膏脸上也发燥起皮。海边空气潮乎乎湿漉漉,吹在皮肤上,不抹雪花膏也滋润。
父亲离开小西山时十三岁,老叔四岁。他们没想到,在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风景美丽无奇不有,蕴藏这么多的神奇故事,还不知能产生多少奇闻异事,多少宝物没被发现。小西山不是人间仙境,也不是陷阱,妈妈和老婶放心了。
那几天,爷爷奶奶什么都不干,带领全家老少逛风景、赶海、游玩。
爷爷用提网提鱼和玩一样,大胖头鱼“噼里扑娄”被提出海面,一潮能提满满一漂箩。奶奶熟记哪块礁石四周有几处螃蟹洞,哪块滩涂上几处“海爸子”窝。她用蟹钩子抓“赤眼红”螃蟹,如同探囊取物,随意在脚下沙窝里一刨,勾出一条沉甸甸的八条须子大“海爸子”。老爷把旋网甩出去,打上一条条梭鱼。父亲手里的鱼钩还悬着,一条“傻鱼”“嗖”地跳出水面,一口咬住诱饵!老叔和老婶拣了一筐海螺,妈妈和老奶、五叔和小叔,在海滩上挖了两筐饭碗大的花蛤。爷爷夸海口,说往海里随便扔块石头,就能打死一条大鱼。他往海里扔了块鹅卵石,果然打中了一条白亮亮的大鲈鱼,浮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父亲游进海里捞上来。全家人在海滩上烤鱼,架锅煮海物野餐,渴了喝山空子水,百病不犯。
那天,东北海“三道礓”显灵,奶奶一边啐一边骂,吓的妈妈和老婶失魂落魄。晚上,爷爷带全家人上到房顶,看西北海闪烁的“金锚”和“银锚”,重复那个古老而神奇的故事。爷爷奶奶达到了目的,那个舒心惬意。大、小西山山上海里全是宝物,比边外好没边了。据说谁能一连转七七四十九圈再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天上的神仙和不同辈分的先人。那天,在爷爷“骂天”“骂东洋”的西山砬子上,爷爷奶奶和全家人闭上眼睛转圈,做“天转地转”的古老游戏:
天转地转,
葫芦头擀面……
全家人一连转了七七四十九圈,睁开眼睛。恍惚中,他们看见了从没看见过的人们:在官道南官道北,董家的子子孙孙,和历代祖先一起春种秋收。
远古神农氏手使耒耜,指导董万富挖沟放水。董百五溜海,狐狸精为他带路。三梨干子放驴,和张果老切磋驴经。大脑蛋和一群猴子走五子儿,梁希全和杨二郎看青。七仙女下凡拔地瓜地草,杨宗成在武松的指导下套兔子。
复州城的风水先生匡衡恒,和刘伯温争论得面红耳赤。吕矬子扛着刷布架子,和卖炊饼的武大郎结伴,去给黄道婆刷布……身边岩石上,镶嵌着两片白亮亮海蛎壳,一片像一位远古男人挥镰收割,一片像远古一位主妇拿勺子盛饭。
这是人类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漫山遍野的大杨树不断分杈,近枝变成远枝,远枝变回树杈,树杈变成树干,树干变成树根……董龙头、董虎尾,白成太和董千溪,大西山人、盐场人、陈屯人,天下一切男女老少,盘根错节在浓郁的枝枝杈杈里,闪烁在斑斑驳驳的树冠中。全家人被大自然的景致陶醉,一时间糊涂了,不知今时古时边里边外。
父亲赶海回来,站在西山砬子上眺望。辉煌的落日,把远远近近的景物,染成了耀眼的橘黄色。他看见了小西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聆听历史的诉说。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我小西山人为人处世、过日子规矩永恒不变。小西山人辈辈世世与世无争勤劳节俭,鸡叫为亮天半夜为五更。鸡窝里没有耽误打鸣的公鸡,被窝里没有日头照腚的懒汉。男人围着土地转,毛驴围着磨道转,女人围着锅台转。哪块地是耐旱的“蟹了黄”,哪块地是抗涝的“旱龙道”,小西山人了如指掌,不管栽地瓜还是种苞米均旱涝保收。大伙儿牢记孩子们的生日、老人忌日和二十四节气,按时令安排农时。小西山人摸透了毛驴的脾气,人怕鬼驴怕水,顺毛犘挲着就是了。小西山人摸准了老天爷的脾气,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勤念叨就是了。官府那一套更是明睁眼露,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忍气吞声纳税交粮就是了。小西山人没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想,也没有望子成龙的奢望。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土里刨食靠天吃饭,安分守己就是好后人。春天捅一棍秋天吃一顿,外面条条大路通罗马,咱只从地里到家一条道走到黑。外面金银财宝堆成山,还是守家在地人亲土亲。男不休妻女不养汉,老不拆庙少不做贼,视土地和庄稼为根本。扁担是肩上的平衡木,铁锨是双手的延伸,十根手指头合起来是一张搂草筢子,分开是两把五齿挠钩子,有穷人没穷山一划拉一大摊。过日子精打细算,掐脖旱掐不死,涝年头也能把肚皮填得滚瓜溜圆。粮食大囤子满来小囤子流,心里才有底气。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准受穷,人没咽下这口气,就得算计来年的吃粮和烧草。土地边界就是楚河汉界,埋下地角石也埋下祸根。也不乏左邻右舍为几锨土大打出手,兄弟反目成了冤家对头。
小西山盛产苞米地瓜也盛产光棍,苞米窜红缨地瓜蔓爬垅绝不了种,男人刚成人就成了光棍。光棍可以一辈子没有老婆,决不可一天没有老牛,守不上老婆也得守着土地,寸土必争分毫不让。屯中大神说,小西山北海大流直通海底龙宫,龙王爷每百年涨一回大龙潮,把思凡的小龙女送上岸边石炕,和小西山某个光棍成亲。石炕不能白睡,睡一宿送给大神一瓢高粱米。树高不过千尺,人生不过百年。三百年来顶多涨过两回大龙潮,没听说哪一年哪个光棍娶回了小龙女。再说小龙女只有一个,让一茬茬光棍盼个眼蓝。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没绝种地没撂荒,照样薪火相传。改朝换代像寡妇嫁汉,糊到墙上都是泥。寡妇才不干呢,我也得挑挑拣拣:死了汉子别怨天,十字路口有万千,东来的西去的,找个称心如意的!咱是沙湾底的洼底草,南洪子的泥蟹,老李大河的小鱼小虾,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腚根肠。天黄要下雨人黄要得病,小西山人的治病良方,是有病不求医硬抗,抗过去了继续干活吃饭,抗不过去该死该活屌朝上。太阳伸腿云彩透缝天放晴,人伸腿回光返照要归天。死到临头都明白,挣死挖命生气上火你拧我歪七姑咸八姑淡都是屁臊寡淡,活着吃土死了归土,先到庙上归位再到林子里看山。
咱人穷命贱,一天天往下熬一年年往前奔,一代代往下传,一辈子就是这么回事。小西山人活了多少代才活明白,一辈子要想满足快活刚骨:打什么别打光棍,卖什么不能卖自己,缺什么别缺钱,有什么别有病,当什么也不当亡国奴!说千道万,只有小西山走出了小西山,才算“到了社会”,多少辈人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