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连续破获多起大案要案,被选送到省公安干校培训,来到哈尔滨。
日本占领东北之后,被誉为“东方巴黎”和“莫斯科”的哈尔滨沦陷,不管朝阳升起还是夜幕之下,以往的浪漫和温情已成为过眼云烟,只剩下寒冷、苦难和贫穷。解放后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哈尔滨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崛起,呈现出一派勃勃生机。“一切始于哈尔滨”的繁荣,已成为历史。对于身经百战和生死考验的父亲,对美好生活的憧憬和实现,始于哈尔滨成了他的梦寐以求。
在紧张的培训过程中,父亲通过调干整风、革命人生观等教育,不断提高了思想觉悟,进一步明确了自身的责任和使命,忍辱负重无怨无悔,家国情怀心系天下。他意志坚强灵活机敏,军政素质过硬,侦察手段炉火纯青,在刑侦专业上如虎添翼。射击、体能、骑乘驾驶、擒拿格斗等,更是他拿手好戏。他理论联系实际,有文字功底还会俄语,对问题有独到见解,会写文章能研究课题。面对复杂的案情他头脑冷静,分析问题丝丝入扣,善于捕捉蛛丝马迹,从不忽略细节。这一切,都是别人所不具备的宝贵财富和资本。父亲倍加珍惜,半点不敢懈怠。
那当时,公安教材除了自编,再是从苏联、旧政府过渡而来。
父亲根据破案过程写成的案例,和同志们进行交流中广受好评。这些案例做为专业教材使用,既实用又可行。他经常为学员讲课,传授破案经验,受到学校领导的重视,并担任射击、擒拿格斗教员。在老家永宁城私塾,先生断定他不会在家里握锄头把子。在大营子抗联秘密学校,张先生也对他寄予了厚望。
“军长”贾振天,更把踏平东洋杀绝倭寇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现在,父亲终于攀上了人生新的阶梯。
离开哈尔滨之前,学校为学员们放假一天。那天一大早,父亲和战友们来到江边。眼前没有震耳欲聋的爆炸,没有枪林弹雨的扫射,没有冷枪的袭击。
他们不用侦察敌情,不怕暴露目标,不用请示上级,去哪里都随便。这里没有老家海风的咸腥,没有“青石线”早潮的叹息,没有“老石礁”的富庶,没有浪涌撞击“石炕”的喧嚣,没有“三道礓”显灵和大龙潮的神秘。
父亲登上江堤,放眼望去,只见晨雾笼罩薄如轻纱,水天氤氲不动声色。浩浩荡荡的松花江宛如一条千里长龙,自远方从容而来,在脚下缓缓而去。这是从黑龙江里面游出来的,说是“龙兵过”再贴切不过。朝阳升起雾汽升腾,高楼悬浮在半空,是真正的人间仙境。美丽的哈尔滨睁开惺忪睡眼,套上华丽的五彩霓裳。电车道上,一列列电车往来穿梭。江面上,游船一趟趟摆过来摆过去。
花红柳绿之间,绿男红女卿卿我我,万物更新天地祥和。高楼大厦和柔软的垂柳,倒映在清澈的江水之中,原来水下还藏着一座美城。所有这一切,无不构成一幅幅令人陶醉的图画。大家划着小船过江,登上对面的太阳岛。
对比血肉横飞的战场,这里就是仙山琼阁。
听哈尔滨的战友介绍,早在三百多年前,清王朝已经将这里开发为水师营地。三十多年前,随着中东铁路的建成,哈尔滨发展成为水陆畅通的商镇,太阳岛成了外国侨民避暑度假的场所,许多欧式建筑,都是那当时所留下来的。抗战期间,民族英雄赵尚志、赵一曼等抗联将士,都在这里从事过革命活动。解放后,哈尔滨市举行第一次“五一国际劳动节”纪念活动,也在这里举行。
父亲在一座小楼下面驻足良久。
他放在公文包里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就是作家周立波在这里写成。战友们尽兴后划船归来,天近黄昏。父亲一边划桨,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望去。
落日的余晖,将树木和一座座俄式建筑染成金色。
金色的太阳岛倒映在江水中,让父亲想起家乡此时的西庙山、西山砬子、老石礁、王家崴子,一一重叠在眼前的美景之中。可惜他长到十三岁,还没去过河口门子,没进过望海楼,没去过西庙山,没踏上南岛子,没去过老石礁。
他记忆中被夕阳染成橘黄色的老李大河、盐场、老李小庙前的两棵大杨树的遐思,已渐行渐远。那橘黄色带来的无限惆怅和彷徨,也随流云去往远方。
小船驶近彼岸,眼前宽敞的马路,不断拓展父亲理想的宽度。穿梭往来的电车,为他界定了新的航线和生命轨迹。属于他和家人的葱茏小院,已经坐落在红墙绿瓦之下,一幢幢洋楼之间了。他要在辉煌处锚泊人生站稳脚跟,彻底改变董家以农为人的宿命。夜幕降临,霓虹灯将江水映得五颜六色,就像北海龙宫。
他们来到“老厨家道台食府”,坐在古色古香的包间里。清蒸鳜鱼、酱骨、锅包肉、红烧猴头蘑菇、飞龙、大马哈鱼等山珍海味,应有尽有。不管“同源涌”陈酿还是哈尔滨啤酒,战友们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在训练结束之前,为了父亲的去留问题,学校领导产生了不同意见。
有的领导认为,董云程同志经历传奇、精彩、神秘,业务全面,出类拔萃有天赋,是个难得的刑侦人才。有的领导认为,此人越是有过人之处,在使用上越要谨慎。他被错误处理虽然平反,档案里只存有证明人的电话记录。“三反”“五反”运动刚结束,像他这种历史不清的人绝不能进入公安队伍。因此,他的经历越传奇、精彩、神秘,也越复杂。他只是个区派出所的小小见习特派员,按程序不能直接被省公安干校直接留用。如果该同志历史不清,再混进公安队伍,必定给我们的事业造成重大损失。最后,领导们统一了意见:该学员各方面优秀,必须由各级干部部门严格调查政审,被错误处理情况属实,才能批准转正。
嫌犯“瓦西里教授”刁钻狡黠,使审讯一次次陷入僵局。他自称中苏混血儿,伪满时期在“建国大学”任俄语和古汉语教授。在审讯过程中,他时而讲俄语时而说中文,无法定案。有人提出,让准备离开哈尔滨的董云程试一试。
父亲接手此案,在第一次交锋中,“瓦西里”故伎重演,先讲了一大通俄语,然后看父亲的反应。父亲制止翻译,直接用俄语问:“你讲的乌鸦与狐狸,是谁的寓言?”“瓦西里”一愣,没想到此人俄语如此流利,说:“普希金。”
父亲轻蔑地笑了,纠正:“这是克雷洛夫的寓言《乌鸦与狐狸》,咱俩谁是乌鸦谁是狐狸?你张冠李戴讲的这个故事,想对我表达什么意思?”
“瓦西里”用汉语狡辩:“朋友,俄语不是我的主科,我讲古汉语。”父亲说:“你讲一段我听听。”“瓦西里”说:“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父亲纠正:“这是曾子说的,他是孔子的得意门生。我每天多次反省自己:替别人做事有没有尽心竭力,和朋友交往有没有诚信,老师传授的知识有没有按时温习。你为谁做事才尽心竭力?你满口谎言,哪里有诚信可言?”“瓦西里”摊开两手:“我不明白你的话。”
父亲说:“我相信,因为俄语和汉语都不是你的母语。”“瓦西里”轻蔑地问:“我的母语是什么?”父亲说:“日语。因为你是个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瓦西里”连声否认:“莫名其妙!不可思议!无稽之谈!”
父亲说:“你又说错了,应该是无懈可击。你知道头山满吧?”
“瓦西里”装糊涂:“我只知道奶头山,小丰满。”
父亲一把撕开他的衬衣,“黑龙会”纹身显现:“头山满是日本黑龙会的祖师爷,口号是‘到黑龙江去’。现在,人民政府成全你,让你有来无回。”
“瓦西里”凶相毕露,唱起日本国歌《君之代》我皇盛世传千代……他猛地扑上来夺枪,被父亲挥出一拳打懵,倒在地上成了一堆烂泥。他终于承认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是“土肥原贤二”手下的大特务木村。
十几年来,他以教授身份为掩护进行各种间谍阴谋活动,对东北人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木村死心塌地效忠天皇,日本投降后拒绝回国,隐藏下来准备长期潜伏,虽然躲过了一次次审查,终于没逃过败露的下场。
第二天,木村被父亲亲手处决。
经过四个月的专业训练,让父亲见了世面开阔了眼界。
此时的父亲英姿勃勃,衣着时髦气质优雅,油黑的小分头梳理得一丝不苟,下巴刮的干干净净。他把脚上的捷克皮鞋擦得油光铮亮,一身哔叽衣裤烫熨得有棱有角。他腕上戴着瑞士手表,鼻梁上架着水晶石养目眼镜。他口袋里装着自来火高级烟盒,手提浅灰色帆布公文包。他怀揣勃郎宁手枪,目光犀利。他沉稳大气,嘴角漾出一丝自信的微笑。九月的哈尔滨已经告别了暑热,他仍手持一把折扇,风流倜傥地走在著名的中央大街上,不时被过往的美丽姑娘们顾盼流离。
鬼门关生死关美人关事业关,父亲关关闯过。眼前的成果来之不易,他十分珍惜。他要谦虚谨慎努力工作,不骄不躁,让“始于哈尔滨”美梦成真。
学校研究决定:为董云程同志办理转正手续,调到省公安学校加以重用。
培训结束之前,父亲给家里拍电报,让爷爷到泰康接站。那天天不亮,爷爷赶了马车出发,晌午之前来到泰康。他在车站前的杨树下卸套栓马,打水饮马,搬下马槽子添上草料喂马。他坐在树下就着咸菜吃粘豆包,拔出玻璃瓶塞子,“咕嘟咕嘟”喝水。他一觉睡到下半晌,被火车的鸣笛声惊醒。
从哈尔滨方向来的火车,“吭哧”“吭哧”进站。对父亲的一身行头,爷爷看都不稀得看一眼。父亲给两家老小买了礼物,大包小裹红红绿绿装了一车,爷爷不屑一顾。爷爷本来和父亲无话可说,虽然不是秦桧,也形同路人。
父亲问:“爹,你和我妈身体都好吗?”爷爷用鼻子哼了一声,算是回答。父亲又问:”弟弟和妹妹学习怎么样,入没入团?”爷爷半天才说:“家里出了点事。”父亲浑不由地一哆嗦。家里是“事窝”,出了点事肯定是大事。
父亲追根问底,爷爷马上打住,不发一言,只得耐心等待,让他自己说。
马车行驶了二十里路,爷爷才叹了口气,仿佛自言自语:“你妹妹和邝守仁的儿子有了孩子,县里和区里来人调查开会,现在和畜牧站的鹿回首成亲,孩子生下来第二天就死了。你兄弟给女学生写信被学校开除,和温和屯温小手的闺女成亲了。你回去什么都别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别给我没事找事。”
父亲像被轰了两洋炮,从车上跳下来:“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爷爷拉下脸:“到家你就知道了。”父亲抓住前套卸马,爷爷问:“你卸马干什么?”
父亲说:“爹,你先回家,我骑马去区里问清楚。”“妈拉个巴子!”
爷爷跳下车像抽牲口,照父亲狠狠抽了一鞭子。鞭子太长离父亲太近,鞭杆抽在父亲肩膀上,不疼也没有震慑力。爷爷后退了十多步借着冲力,大鞭子一抡像震慑牲口,照父亲耳根狠狠甩了一鞭子。“啪”地一声,鞭梢在父亲耳边炸响,顿时被震蒙。爷爷开腔就骂:“你要是回去再给我添膈应,就别回家!上车!”
父亲像牲口一样被吓住,脑袋耷拉下来不敢吱声,顺从地坐上马车。
回到家里,兄弟媳妇叫了声“哥哥”,父亲没吱声。鹿回首叫了声“哥哥”,父亲“哼”一声。姑姑向奶奶告状:“看我哥,好像欠他几百吊。我们搬走。”叔叔也向奶奶告状:“看我哥,丧丧个脸子,我们出去溜房檐!”
奶奶从屋里“扑通”“扑通”来到外屋,开腔就骂妈妈:“就是你这个小老婆背后撮撮的,我大儿子刚回来没等喘口气,你就下舌!呸!呸!”
父亲说:“我刚回来没进屋,我们两个人还没说话。”奶奶说:“她不会找他二哥写信?这家的事,都让小老婆撮撮坏了!”父亲满脸赔笑:“妈,谁都没给我写过信……”奶奶“哇哇”吐了几口绿水,“咣当”一声倒在地上。
姑姑和叔叔无动于衷,妈妈一边给奶奶揉胸口一边哭着呼唤:“妈,是我不对,妈,你醒醒……妈,妈……”对父亲,“快去找宋先生!”奶奶立刻从地上起来,狠狠瞪了妈妈一眼:“我没死也叫你咒死了。”父亲手足无措,拿了掏火耙去刷国。叔叔笑了:“看我哥。”姑姑也笑了:“看我哥。”
爷爷笑着骂了句:“呸!两文钱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个物!”
第二天一早,父亲骑马到区里,先找派出所龙所长汇报训练情况。他再过问一下家里的事,处理完之后,省里的调令也到了。父亲下了决心,这一回一定把自己的小家搬到省城,再不回来了。他过去不管骑马还是骑自行车、经过屯落还是路上,没有人不熟悉他。人们都他打招呼,隔老远就喊“一根绳!一根绳!”让他听了心里发烫。现在遇上了熟人都不和他搭话,还躲着他走。
人人们指指点点:“就是他妹妹,勾搭地主的儿子养了私孩子!”“他家本来是大地主,他是叛徒土匪,是漏网的反革命!”“真看不出来,怎么还没把他给抓起来?让他蹲监狱才对!”
此事的影响之大之恶劣,超出了父亲的想像,他毫无思想准备。到了区里,事情比他想像得更加严重。以往,他几天不和同志们见面,大家都热情地小董长小董短地打招呼。人们七嘴八舌地询问:“你最近又破获了什么案件,抓住了几个案犯?”只要他在区里,连袁阔成在收音机里讲评书《肖飞买药》都没人听。
人们饭后休息都聚集在他身边,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在苏联的所见所闻、战斗故事和破案经过。现在,同志们见了他绕着走,绕不过去低头假装没看见。
现在,他主动和人打招呼,没有人答应。
在这之前,父亲眼里的区政府,只是两排瓦房,各部门都有几个干部。他从来不关注瓦房里几个部门多少人,每个部门分管什么工作,每个人什么职务。只有区长大声训人时,他才知道区长正在工作。别看他们整天忙忙碌碌,肯定没有他们的马辛苦。他和有些人在工作中很少见面,只有吃饭时一个不少。上到区长、书记,下到伙夫,没有人不认识董云程。连厩里的几十匹马见了他都“咴咴”直叫,不住地刨蹄子和他打招呼。他常年独来独往一个人办案,没有白天和黑夜,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有了情况立即出发,守护这一方土地人畜平安。
现在,区政府威严的两排瓦房,是横亘在眼前两道无法逾越的城墙。
他低头走过,仿佛墙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瞭望孔,从里面透出一双双冷峻的目光。院内两间常年不见阳光、井底蛤蟆一样的小趴趴房,是区公安派出所。所长龙海良,还有曾经对父亲枪下留情的两个特派员,许成和王凯。他一直感恩不忘,不管做出什么成绩,都和他们共享。父亲很少来派出所,马背才是派出所。他没有办公室,案发现场就是办公室。他会喘气的战友,是区里配给的一匹枣红马。他不会喘气的战友,是一枝莫辛纳甘步枪,还有匣子枪和勃郎宁手枪。
传说龙海良生着千里眼,每天上班后站在房顶上,往小本子上登记案情。
据说他还生着一对顺风耳,双手兜住耳朵转圈听,能听见方圆百里的坏人在策划阴谋,制定好了一个个抓捕方案。他还是飞毛腿,去抓人时不用骑马,而是腾空驾云。而现实中的龙所长,经常抓了好人放了坏人。案犯根本不用藏匿,他勘察现场,哪怕附近有匹马有头驴,也难分人畜难辨良莠。他的名声,都来自父亲破案的结果。别人问他,他笑一笑点点头表示默认,听了非常受用。
有的人不胜任某项工作,偏偏在做某项工作,一辈子都在做某项工作。
龙所长之所以当所长,除了玩笑再无其他。他的三个搭档还不如一匹马有用,打下手父亲都嫌碍事。龙所长的特长,是在杂乱马蹄声中,准确地分辨出董云程的马蹄声。因为董云程的业绩,上级领导检查工作,龙所长从不迎来送往。
只董云程来区里,他必定牵马坠镫,把他迎进屋,端茶倒水嘘寒问暖。领导讲话,龙所长哈欠连连鼾声如雷。董云程说话,龙所长从头至尾洗耳恭听。
没有董云程,派出所形同虚设,他这个所长早成了灵位而不是牌位。他又一想,当初要不是许成和王凯挨了处分延迟处决,董云程已经过了几个周年了。他经常以此向董云程摆功,做为坐享破案成果的必然交换条件。
现在,父亲做贼心虚般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声“进来”,父亲再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大白天,房梁上挂着三盏伞灯,将屋子照得墓室般惨亮。刺鼻的烟灰味儿,像烧了一夜纸钱。
墙上挽幛般悬挂着“邝高山反革命重案审讯现场”的横幅,不像庭审现场倒像灵堂。如果正襟危坐的龙海良是阎王爷,全副武装的许成和王凯,就是两个判官,一个照相一个做记录。眼前的阵势,让父亲不寒而栗,知道事情严重了。
他对龙所长敬礼:“报告所长,我去省公安干部学校训练结束,回来汇报情况。”龙所长表情冷峻,没起身握手问候,也没过问训练情况。
他威严地盯了父亲一分钟,这才说:“你坐好了,等候审讯。”
以往,龙所长在审讯案犯过程中,张冠李戴前言不搭后语,问了上句忘了下句,还得犯人为他提示。审讯结束后,他还不知道案犯年龄、姓名和住址,还得重审。此时,龙所长严格按照审讯犯人的程序,询问性别年龄籍贯民族出身文化身高体重婚否。他思维清晰逻辑缜密,语言犀利刀刀见血,交代一大堆政策。
他说:“你要如实交代,你妹妹如何与地主儿子勾搭成奸。你还要交代,在事情发生的二十四小时之内所处的位置、所言所行与此事的关联,开始。”
尽管案情发生在父亲训练期间,因为是直系亲属后果严重,他也难辞其咎。以前,父亲和许成、王凯相处得如同兄弟。现在,两个人铁面无私六亲不认。
县公安局配发了照相器材,由许成负责管理。他每个季度都参加县里举办的撮影、洗印培训,业务仍停留在无知水平。他嘴里总念叨“米吐尔海德尔”“海德尔米吐尔”,一直分不清哪个是显影液哪个是定影液。许多人以为,他对两个苏联人念念不忘,一直挂在嘴边。每当他出现场回来,不是洗印时发现没装胶卷,再是取胶卷时没倒卷,打开照相机一长条地拉出来,很少有成功先例。
一次他去县里领会一盒放大纸,从暗袋里掏出来一张张地细数,仿佛很专业。等他回来洗不出照片,又埋怨放大纸过期失效,打报告又领回一盒。
此时,许成手持照相机“咔咔”地撮,镁光灯“砰砰”响,晃的父亲睁不开眼睛,赶在中午之前,把照片放大、洗印、烘干,编码备案留做资料。
以往王凯做笔录,一个人写字一群人帮他辨认,经常把受害人记成案犯。此时他行云流水,一字不差记录在案,在修改之处,让父亲一一按上手印。
龙所长要下父亲的枪,父亲终于忍无可忍,起身一脚踢飞了椅子。大声痛斥:“你如此渲染所谓的重案,不但给我个人造成了极坏的影响,更损害了政府和公安机关的威信!你们这不是对党和人民负责,而是在混淆阶级阵线!”
龙所长说:“区里和派出所向县里做了检查,县里向市里做了检查。要不是程局长挡驾、区里顶住压力,不管你做出过什么成绩,早把你开除了。”
不容父亲解释,龙所长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父亲押进区长办公室。
区长洪振武当过县大队队长,身经百战,偏爱部队出身的干部。他对父亲非常器重,也爱好枪械,和父亲有共同爱好和语言。他几次和父亲比试枪法,都没赢过父亲。他通过父亲认识了程广泰,知道两个人是生死兄弟和战友。
他叫程广泰“三阳开泰”,叫父亲“万里鹏程”。他只要见到其中一个,把对双方的昵称连在一起:“三阳开泰万里鹏程”。军人出身的洪区长,态度要比龙所长和蔼了许多。他让父亲坐父亲没坐,一直立正听他训话。
龙所长仍把区长办公室当成审讯室,持枪站在父亲身后警戒。许成和王凯分别拍照、记录,洪区长都没制止。他对父亲语重心长,万般无奈恨铁不成钢。他当游击队队长时,被叛徒告密入狱,身上被敌人钉过钢钉,始终咬紧牙关一言不发。此时他龇牙咧嘴,仿佛浑身上下都被“万里鹏程”钉满了钢钉。
父亲的心情更加压抑,比当初被逼进深山老林还沉重。
洪区长说:“千错万错,都是你‘万里鹏程’一个人的错。”父亲问:“请区长指出,我错在何处?”洪区长接连叹了几口气,也没说出父亲错在何处。
洪区长的审讯草草结束,父亲被押到书记办公室。
区委书记赵龙吟是一位老资格地下党党员,在哈尔滨从事地下活动期间,担任共青团哈尔滨市委组织部长。他在进步刊物《满洲青年》上,发表多篇抗日救国文章,几次被捕入狱,都被组织营救出来。他读过许多书,头脑清醒睿智,看问题入木三分有独立见解。他一贯坚持原则,从不盲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他因此受到许多挫折,被派到基层任区委书记,否则早已经身居高位了。
龙海良以对待敌人的做派对待自己的同志,让赵书记非常反感,对他进行了严肃批评。龙海良只这点好,知错必改,马上就向父亲陪礼道歉。
龙海良三个人出去之后,赵书记让父亲坐在椅子上,给他倒了杯水。
他好言安慰,让父亲非常感动。
赵书记诚恳地说:“我们党历来提倡实事求是的作风,是一说一是二说二,不夸大也不缩小,严格按照客观事实思考办事,才能求得正确的结论。经过调查,你的所谓问题并不存在,对你的批评和指责与事实不符。家庭成员犯了错误,并不等于你也犯了错误。在事情发生期间,你在省公安干部学校参加训练。但是,你有责任教育说服他们,将错误影响减少到最小程度,毕竟是你的家人。你是个对革命有功的老同志,要端正态度放下包袱,经得住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要相信组织,会以实事求是的态度,将事情调查清楚,得出正确的结论。”
赵书记让父亲写出书面材料,提出要求:“一、深刻认识家里发生的这件事,不必刻意检讨揽过。二、作为公安执法人员,站稳阶级立场,与地主分子划清界限。三、实事求是,负自己应该负的责任。四、避免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五、放下包袱,正确对待处理结果。”父亲心服口服,从心里感到温暖。
赵书记最后说:“事情搞清楚之后,调令下来,你马上去省公安干校报到,绝不耽误你的前途。你调到省里,不但是我们区、也是我们县的骄傲。”
父亲流下感激的眼泪,向赵书记表示,一定让组织上满意。
在区政府干部大会上,赵书记为父亲辟谣,任何人不准以讹传讹。
父亲熬了两个晚上,写出五千字的材料。赵书记马上召开区党委会进行审查,统一了意见。董云程同志的态度是诚恳的,对党是忠诚的,认识是深刻的,举手通过。材料上报之后,引起各级领导的重视。
县委和公安局、区里组成联合工作组,到我家和屯中调查走访。邝高山为了逃脱罪责,一口咬定,董云程事先同意妹妹和他相处。在姑姑眼里,邝高山是世上真正的男人和最好的男人。一盒烟、两元钱打动不了她。他不但把她当成女人,还敢把她变成女人,因此对他一往情深。女人的一辈子,只为一个男人而活。
姑姑认为,一个女人只要和一个男人睡了觉,就是盘古开天地,再也变不回去了。月亮跟了太阳云彩跟了雨鱼跟了水,换了男人就不是真正的爱情。姑父再好,也比不上邝高山。这辈子,她再也遇不上邝高山这样的好男人了。
姑姑在接受调查时,以为说了“我哥哥也同意”,就能和邝高山破镜重圆。她一口咬定:“我哥哥拿着匣子枪逼着我,让我和邝高山相处。”
父亲又被姑姑推下万丈深渊,调到省公安干校的事黄了,被辞退回家。
家里多了个光干活不要工钱的长工,爷爷奶奶都高兴。那一年刚上秋,天气变凉,父亲正光着膀子给房子上碱泥。街上来了个骑马的人,找董云程有事。
父亲下了梯子一看,是区派出所龙所长,让他赶紧到区里去一趟。父亲被辞退之后,把衣裳、皮鞋、手表等都给了叔叔,自己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龙所长把外衣脱下来给父亲穿,他只穿衬衣,两个人骑马去了区里。
原来,秦老爷子屯发生一起投毒案。那当时没时兴用“六六粉”,民间都用砒霜灭跳蚤、虱子、臭虫。秦同年家被人下了砒霜,老少十一口人全被毒死。
龙海良带许成和王凯破案,案没破成又制造了新的冤案。全屯人都受到审查,把秦家的近邻逼得跳了井。人死就死了,把一井好水祸祸了,群众更有意见。
全屯的狗也受到株连,被怀疑叼了砒霜扔进秦家锅里。有出评戏叫《打狗劝夫》,龙所长受到启发。他在各家各户上演“打狗劝主”,狗当着主人的面被打得凄厉惨叫。有人看不得狗遭罪,虽然不能替狗顶罪,狠下心把狗吊死。
活着的狗被吓跑不敢回家,跑到大草甸子上成了野狗。
父亲带了许成和王凯来到秦老爷子屯。现场早已被破坏得面目全非,连耗子洞都掘地三尺挖个底朝天。父亲根据案情缜密推理,第二天破案:
秦同年的瞎眼奶奶煮大碴子粥,错把砒霜当成面起子,全家人中毒身亡。
父亲破案有功,在程广泰和赵书记共同努力下,重新回到区派出所当见习特派员,配发武器。爷爷回过味来,后悔给儿子找了许多麻烦,给父亲买了辆自行车。以后再下乡办案,天下雨道路泥泞,父亲骑马,好天的时候骑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