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山童年时期的最大快乐,是爷爷带他到大草甸子放马。爷爷骑在马背上,他坐在爷爷的怀里,转眼就跑进了大草甸子深处。那天,爷爷被日本骑兵开枪打死,他被爷爷搂在怀里才侥幸活命。他在贴在墙上的一张烟盒纸上,知道了领导“江桥抗战”的马占山。他发誓要做马占山那样的抗日英雄,杀光日本人为爷爷报仇。他来到大营子张先生的私塾读书之后,产生了抗日报国的情怀。
由于身高产生的虚荣心让他想入非非,再是读书期间,他两个当胡子的堂哥不断向他灌输“人生短暂,及时享乐”思想,意志逐渐被消磨。马占山屈服于日本人的压力当了黑龙江省省长,更增加了他的悲观情绪。与其以卵击石,还不如识时务者为俊杰。那天傍晚,他准备勒死董云程扔进大坑,回屯掳走黄草叶做压寨夫人,连夜去“永合公”投奔两个堂哥,从此后大碗酒大块肉、当一辈子胡子快活。他走到半路又停下脚步,左思右想犹豫不决。他把面子看得比命还重,万一董云程先他回屯向张先生告状,与其丢人现眼被赶走,还不如悄悄地离开。
王青山和父亲都是不辞而别,只是人各有志各奔东西。他连夜去“永合公”投奔堂哥,没想到扑了个空。两个堂哥先后参加抗联,让他倍感失落。他回不了私塾也回不了家,在一家大车店里铡草。他当不成胡子,也不拿鸡蛋碰石头去当抗联,凭自己的身高和一表人才,去当满洲国警察光宗耀祖,旱涝保收养家糊口。别说一根黄草叶,莲花牡丹都任他采撷。他再一想,当满洲国警察就得替日本人做事,不但让人戳脊梁骨成了万人恨,到了阴曹地府,爷爷也饶不了他。
直到大车店往外撵人、他站在十字路口无路可走,才走进了满洲国松县警察局,为了吃顿饱饭当了警察。因为他个子太高没有特大号警服,被安排到乡下当了维持会长。他头一回因为身高带来了麻烦,很是沮丧。为了能穿上这身警服,他找到时任满洲国松县警察局副局长杨茂生,请求定做一套特大号警服。
杨茂生虽然喜欢大个子王青山,但是全县的警察全是小个子。让他穿上警服,就像鸭群中间站了头毛驴,全给显没了。他对王青山说:“只要你能提供抗联的情报,就给你制作一套大号警服。”王青山思忖再三,提供了张先生秘密兴办大营子抗联学校的情报。杨茂生得到情报之后,大营子已被刘小脑袋带领麻生太郎的讨伐队屠屯了。王青山提供的是无效情报,只当了个便衣警察。他愤愤不平地跑到河南,在石友三部下当兵,升为营长。他刚要提升为团副,石友三被活埋,他又逃回东北,在土匪张雨新手下做炮头。他自恃正规军人出身傲慢清高,瞧不起张黑子土匪作派,不得重用。日本投降后他脱离了张黑子,去投靠谢文东。
苏军逐步北撤回国,蒋介石向东北大举增兵。原有的日伪政权已经土崩瓦解,社会秩序一片混乱。国民党政权为了夺取东北,以高官厚禄收罗旧马贼绺子、伪满警察、日伪政府时期的残余分子等残渣余孽。四大匪首谢文东、张雨新、李华堂、孙荣久被国民党委任为中将以上军衔,死心塌地为国民党卖命,与共产党和人民政权对抗。他们破坏交通,发动反革命暴乱,杀害我军将士和革命群众,阻止共产党武装北上东进,对国民党军的正面进攻起到了战略上的配合作用。在东北四大匪系中,王青山最佩服谢文东。老谢头既能在共产党领导下的抗联当军长,也成为日本人的香饽饽。他投降了日本人,被请到日本面见天皇。小日本投降他又投靠国民党,被授予上将军衔,杀国民党的省部官员眼皮都不眨一下。
宁给好汉牵马坠蹬不给赖汉当祖宗,他当即投奔谢文东。谢文东竟不屑于见他,让一个身高不到他肚脐眼的小个子,带他到“骆驼营”去当少校营长。
王青山兴冲冲地去“骆驼营”报到,原来是用木头围成的一座猪圈,里面圈着几头“赶小脚”偷来的肥猪!小个子土匪龇一口黄牙取笑他:“你以为长个驴个子就是个东西?呸!只配接骆驼粪。你要想跟老谢头干,先在这儿接骆驼粪,什么时候接顺溜了,我再带你去见老谢头,让他开恩为你组建个骆驼营。”
王青山大怒:“你带我现在就去见老谢头!”小个子土匪嗤之以鼻:“除非你把脑袋钻进裤裆里,再是躺在地上当狗爬。你一是把共军招来,再是给共军当活靶子。老谢头要是能收留你,他就是不想活了,先一枪甭了你!”
王青山顿时对老谢头没了好印象,冒出一大堆不能跟随他的理由。老谢头没有谋略,只靠跪拜怀里的小金佛定盘子。他和石友三一样随风倒不知廉耻,被小日本害得家破人亡,还投降小日本甘当三孙子。抗联瞎了眼,才让他当军长。蒋介石也瞎了眼,授予他上将军衔。跟随他的人更是患了火蒙和雀盲眼,他王青山也是闭着眼睛走夜道,才前来投奔。他害怕被打黑枪,连夜逃之夭夭。
国民党让蒋介石占了,共产党让毛泽东占了,日本让天皇占了,苏联让斯大林占了。靠山山倒靠水水干,到头来还得靠自己。王青山索性谁都不靠,自己招兵买马自立山头。共产党得民心顺民意,他就打起红旗钻共产党的空子。
人们称共产党八路军,他自称共产党八路旅。朱德是八路军的总司令,他自称“八路旅总司令”。人们称八路军的总司令朱德为朱老总,他称自己为“王老总”。他打出名号之后不知天高地厚,要和共产党一比高下,将来平分天下。
他带队伍每到一地,也学共产党发动群众,成立农会搞土改,斗争地主,杀罪大恶极的土匪汉奸,给穷人分土地浮财。他亲自审理冤假错案为民做主,被当地百姓称为“王青天”。共产党八路军唱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八路旅”唱的是“四大纪律十项注意”,曲调唱词都一样,多出的四大纪律是:
第四要叫百姓亲爹娘,
谁要不叫死呀么死爹娘。
多出的两项“注意”是:
第九遇见死人要哭丧,
遇见成亲就呀么就礼让。
第十遇见老人背身上,
遇见小孩就呀么就给糖……
当地百姓也把“八路旅”当成了共产党的队伍,把王青山当成青天大老爷。他们有冤屈都找“王老总”诉苦告状,他事必躬亲一一审理。老百姓甚至不相信共产党八路军,也不相信国民党中央军,只相信“八路旅”的“王老总”。
王青山以为和八路军平起平坐了,也在接受日本人投降。他打着“八路旅”的旗号,带队伍去接收一伙日本散兵投降。他的队伍被日军散兵打得落花流水,队伍成了鸟兽散,自己也差点儿见了阎王爷。他这才掂量出自己的半斤八两,既不配打共产党的旗号,也不配打国民党的旗号,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罢了。他坐山观虎斗,等国民党和共产党斗得两败俱伤,再出山不晚。到那时候,他再选其中的胜方做靠山,得渔翁之利,稳坐半壁江山。
表面上,王青山不喝酒不近女色,处处做“八路旅”的表率。每当半夜三更,他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化装成满洲国银行老板,骑马去县城“春花台”妓院,找当红头牌“小烟笸箩”缠绵。“小烟笸箩”见多识广乖巧可人,能写能画能弹会唱,还富有同情心和正义感。她最恨的人,是著名女匪首“驼龙”张素贞。民国十二年十月,“仁义军”首领“大龙”和压寨夫人“驼龙”纠合“爱国”、“九龙”等几个土匪绺子,天亮前到乱石山善人屯“打窑”。她骑高头大马,身披紫呢大氅,斜挎双抢,站在村边坟地林子里给胡子们打气:“弟兄们猛压!打开窑子,各人找各人的老丈人!”土匪闯进“小烟笸箩”家,抢空财物,糟蹋了十四岁的妈妈。那天晚上,屯内许多闺女媳妇不甘受辱,上吊跳井喝砒霜自尽。
“驮龙”一伙离开之后,人们请法师天天念咒,咒她再回窑子,遭千人骑万人压千刀万剐。也许是诅咒灵验也许是天收地管,“驮龙”一败涂地又回窑子接客,二十四岁被官家游街枪毙,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也死得轰轰烈烈。
妈妈怀孕之后,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忍辱负重活了下来。妈妈生下她,不堪被人戳脊梁骨,跟一个老白毛子跑了,至今音信全无。姥爷姥姥把她养到十二岁,双双离开了人世。她无依无靠被卖到妓院里,没想到也步张素贞的后尘。
“小烟笸箩”这才原谅了张素贞,为什么从青楼女子变成凶残的女匪首,也知道什么叫逼良为娼。她做梦都想结交一位有情有义的客人,赎身跳出火坑。“驮龙”还能遇上胡子王大龙,而形形色色的男人,只知道在她身上寻欢作乐,没有一个人肯替她赎身。她只是个青楼女子,亲眼目睹日本鬼子在中国横行霸道,汉奸走狗帮着日本人欺压百姓,也想报仇。她身在青楼就像身在官场,都是身不由己。她不但报不了仇,还经常被鬼子和汉奸蹂躏,更是生不如死!
她想一死了之又不甘心,就以自己的方法为抗日出力。只要哪个客人说自己杀鬼子汉奸,她一文钱不要好好伺候。有的缺德嫖客,打着抗日旗号来沾她的便宜。她终于明白了,杀鬼子汉奸的血性男人,哪有狂窑子的?她不能为抗日出力,以自己的办法报仇雪恨。在酒里放绝命散,让鬼子汉奸喝了断子绝孙!她揶揄自己的行为是“婊子抗日”,让人知道了能笑掉大牙。她再恨鬼子汉奸再刚烈仗义也是婊子,但是总比那些汉奸卖国贼强。她在客人那里,听说共产党八路军铁血抗日,为老百姓救苦救难。她盼望接一个共产党八路军的客,救自己出苦海。
那天,她终于盼来了“共产党八路旅”的“王老总”,为她撑腰做主,可得好了,老鸨对她也有了笑脸,再也没人敢欺负她了。“王老总”把她当成红颜知己,她把他当成终身依靠,很快就能跳出火坑。“王老总”不但没救她出火坑,她越看越不像传说中的共产党八路军,倒像土匪胡子,对他产生了怀疑。
那天,王青山和“小烟笸箩”唱“孙二娘开店”,就着熏狍子肉喝酒。
副官杨合贵进来,说弟兄们喝酒闹事,抢老百姓东西,夜闯民宅奸淫民女,受害者父母都来找“王老总”伸冤。杨合贵绰号叫“洋火棍”,既是王青山的副官,也是保镖和炮头,做事靠谱。“王老总”让谁死他肯定不让谁活,“王老总”让他办什么事他一定能办成什么事。他要是办不成事,“王老总”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他腰间总是磕磕绊绊地挎一把日本马刀,杀人不用枪,都用刀砍。
他杀人既不砍头,也不零刀碎剐大卸八块,只“咔嚓”一刀砍掉一截腿,让被砍的人在惨叫中流干了血活活疼死。有人叫他“杨一刀”,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是位手到病除的手术大夫。还有人叫他“半截腿”,以为他是个瘸子。
杨合贵砍掉的人腿,一爬犁拉不完。他做的孽,死后得下十八层地狱。
王青山说:“违反军规者一律刀斩!”杨合贵为难:“一共有十三个弟兄,都砍了缺少兵额。”王青山使个眼色:“找八路军去补。”杨合贵回去,一连砍掉了十三个弟兄的半截腿,联系内线,夜里去八路军那里,掳逃兵补兵额。
杨合贵走后,“小烟笸箩”情绪一落千丈。王青山问:“妹妹怎么不高兴?”“小烟笸箩”说:“我小烟笸箩里也不是什么烟都装,我没齿不忘哥哥对我的大恩大德。自从哥哥来我这里,部队出了不少事情,我脱不了干系。”
王青山说:“妹妹,这和你没有关系,别胡思乱想。”
“小烟笸箩”试探:“妹妹虽然出身青楼,也知书达理: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哥哥真是唐明皇,妹妹也比不上杨贵妃。哥哥真的是韩世忠,我也比不上梁红玉。上梁不正下梁歪,哥哥听妹妹一回,千万别为酒色耽误军务,老百姓可等着共产党救苦救难哪!”
王青山“哈哈”大笑,彻底撕掉了画皮:“你以为我真的是共产党八路军?别扯犊子了!我皮是共产党,瓤是国民党,一肚子下水,就是土匪胡子!”
那天晚上,“小烟笸箩”强作笑颜。天亮后王青山一觉醒来,身边的被子瘪了凉了。他起身一看,“小烟笸箩”没了,只在八仙桌上留下一封信。
王青山连忙拿过来,对着光亮展开:
哥哥:请原谅妹妹泣血诀别。你统领部队应该长住军帐之内,怎能以青楼为营?士兵为你卖命拼杀,你应该和他们形影不离亲如兄弟,怎能和青楼女子缠缠绵绵如胶似漆?你自己犯错不自责反省,杀士兵顶账更欠心账,补兵额越补越缺。哥哥别再贪酒了,酒是做药的,是药三分毒。哥哥别再贪恋女色了,女人是祸水,能让男人身败名裂。当土匪胡子是往祖坟上浇臭水,三辈子臭哄哄八辈子洗不净。你是个假共产党,所以我才不活了。怪不得没有一个抗联是嫖客、嫖客里面没有一个共产党八路军,人家才是仁义之师正人君子。谁进得了青楼,谁就进不了紫禁城。谁往妓女床上坐,谁就坐不了天下!共产党注定能坐江山,坐江山就得拆青楼,那时候我才有救,可惜我等不到那天了。哥哥跟着共产党吧,别再三心二意……
王青山满屋子没找着“小烟笸箩”,刚要出去找,一开柜门,顿时惊呆了!她脖子上勒着红腰带,吊在衣钩上。他急忙把“小烟笸箩”卸下来,身子已经僵硬。他疯了一样跑到楼下,用马鞭活活抽死老鸨,一把火烧了“春花台”。
他骑马回到营地,更让他气急败坏:杨合贵带人去八路军那里“补兵额”,只回来半条腿,砍他的人倒被马驮回来了。他让手下把那人带上来,活剥了他的皮大卸八块!那人被带上来之后,又让他目瞪口呆!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和他一起念书的同学董云程!父亲愣了,没想到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遇见王青山。
两个人信仰不同选择的路也不同,毕竟此一时彼一时事过境迁。父亲无处可去王青山无路可循,殊途同归也无所谓芥蒂。王青山赶紧让手下给父亲松绑,吃饱睡足到了掌灯时分。两个人对坐,把酒共叙长吁短叹,有道不尽的感慨。
父亲说:“我现在被自己人误解了,急于澄清事情真相。”王青山说:“澄清了真相又有什么用?谁相信你董云程?我可以放你回去,你回去就得被枪毙。你现在和我一样,都是共产党的敌人。”父亲坚定地说:“我的信仰永远不会改变,一生只跟着共产党。”王青山说:“跟谁不如跟自己,你跟我一块儿干吧。”父亲说:“你放我一马,宁肯被枪毙,也要死自己的队伍上。”。王青山爽快地说:“我现在就放你走。你要是没有出路,我这里照样是你的归宿。”
父亲出了林子,打听到一个如同灭顶之灾般的消息:那天晚上,土匪杨合贵得到内线董云程提供的情报,带人前来劫营,使我方遭受重大伤亡,十几名官兵牺牲!为避免遭受更大损失,必须火速捉拿叛徒董云程归案,杀无赦斩立决,此时归队,注定死路一条。他到老林子里过起了野人生活,等待时机归队。
王青山更加愚蠢狂妄,认定苏联老毛子呆不长,穿“二大布衫子”扛烧火棍的共产党八路军,也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国民党更不是长把的瓢,只有他“王司令”才能坐天下。他以拯救天下百姓为名,到处招摇撞骗,以封官许愿、强迫等手段招兵买马。许多胡子土匪信以为真,纷纷投奔到“王司令”的麾下。
他下令搜集日本人扔下的枪支弹药,通令老百姓:凡拣到日本人武器、弹药等军用物资,都要上交王司令,如有不交者严加惩罚。队伍不断扩展,王青山的虚荣心和野心又开始剧烈膨胀。他们搜刮民脂民膏,惨害百姓乱杀无辜,死心塌地与人民为敌。那一年冬天,王青山主动接受了土匪头子谢文东的改编。
谢文东没让他去“骆驼营”接骆驼粪,任命他为保安团团长。他感激涕零,积极地为国民党反动派卖命,变本加厉地欺压百姓,犯下了一桩桩滔天罪行。
随着形势的发展,我党领导下的密林地区区中队,正式改编为独立连,经过短期军事训练,军事素质迅速提高。连队纪律严明秋毫无犯,深受群众欢迎。由于连队组建时间短,忽略了对部分士兵进行详细考查,给王青山以可乘之机。他通过各种手段派特务混进连队,伪装成积极分子,骗取连队干部的信任。
一天晚上,王青山与特务里应外合搞偷袭,包围了独立连。独立连伤亡大半,只有连长带领十多个战士突围出去。十几名干部战士不幸被捕,坚贞不屈决不投降。王青山下令给他们上酷刑,用皮鞭和木棒打得皮开肉绽,用铁丝穿透肩胛骨勒住双手,用刀挑开头盖骨上的肉皮盖住双眼,游街示众后集体英勇就义。他多次带领土匪活埋农会干部,枪杀土改积极分子,老百姓无不切齿痛恨,强烈要求我军消灭这伙匪徒。此时,林彪正率领东北民主联军撤出四平,向松花江北转移,途中听完汇报后坚决地说:“东北要想巩固,必须消灭土匪和特务。”
中共中央东北局发出《关于四平战役后东北形势与任务的指示》,把克服东北当前危机、转变危局的中心环节,放在“彻底剿灭土匪,解决土地问题”上。
合江军区司令员贺晋年,指挥部队全力追剿匪首谢文东。
为了分化瓦解我军斗志、转移目标减少压力,王青山的土匪队伍犯下的累累罪行,无不打着董云程的旗号!为了清除叛徒为牺牲的战友们报仇雪恨,丹城军区成立小分队,追杀叛徒董云程。他们三人一个小组,秘密侦察顺藤摸瓜,只要发现蛛丝马迹,死死咬住穷追不舍。父亲和昔日的战友们斗智斗勇巧妙周旋,虽然有惊无险,但是也无处藏身。在剿匪的关键时刻,部队却中了王青山的离间之计,更让父亲痛心疾首仰天长叹。误解和冤枉无法得到辩解,父亲真想一死了之,为部队减少麻烦。但是,他将永远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当他得知大营子被屠屯之后,王青山为了当满洲国警察又一次告密,更不能稀里糊涂地去死。
他只有捉住王青山,让他偿还累累血债。万般无奈,父亲只有加入谢文东的土匪队伍,隐姓埋名做我军的内线,才能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党的忠诚。父亲袭击了一个掉队的土匪,解下子弹袋捆在腰间,背上三八大盖,混进土匪队伍。他身穿光板子羊皮袄,头戴羊皮帽子,满脸胡子拉茬,和土匪胡子没有任何不同。他这才知道,土匪队伍中鱼龙混杂,当土匪的目的千奇百怪。
除了顽固不化的伪满洲国警察和旧军队人员、和共产党有深仇大恨被镇压的恶霸地主,有人为了升官发财光宗耀祖当土匪,有人为了当兵吃粮不挨饿,有人好吃懒做不愿意种庄稼,还有的人为了给老婆抢一个金鎏子,为爷爷抢一只烫酒的小酒壶,为奶奶抢一套送老衣裳。还有的人因为分家不均埋怨父母偏向、兄弟反目成仇和老婆惹气斗嘴,出来当胡子散心。还有的人当胡子土匪,就像谁家办红白喜事,厚着脸皮蹭顿酒喝蹭顿饭吃,吃喝饱足抹抹嘴就走;什么时候嘴馋了,再去来当几天胡子土匪。边外的胡子土匪摆弄枪支弹药,也像小西山人摆弄铁锹镢头、地瓜土豆,杀人如同杀只小鸡、抓人,如同套了只狐狸和黄鼠狼。
每逢农闲,小西山人去西南海提鱼,到南洪子照泥蟹,到老石礁撬海蛎头,到西沙岗子挖大树劈劈柴。光棍子们到老碾房里听瞎董万空讲三国,嚼嘴磨牙抬杠,睡碾盘等媳妇,半夜三更到北海大流石炕上盼望小龙女。边外农闲时有人闲不住,去当胡子快活半年,大碗酒大块肉赚一肚子好下水,开春种地再回来。
更有一批人,也是说不上媳妇的光棍子,当胡子为了能沾一沾女人。
放在小西山,董万开就是匪首瞎董万空就是军师,光棍们都是胡子。
父亲终于弄明白了,我军为什么抓不住谢文东。在一望无际的深山老林里,我军在明处土匪在暗处。我军人地两生土匪熟悉地形,很难抓住行踪,抓住了也很容易溜掉。我军一次次徒劳往返,站在山头看光景的土匪们,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那一回,土匪下山抢劫西莲花泡。父亲进到一个叫刘先伦的猎户家里,说明自己的身份。刘先伦对谢文东痛恨不已,答应为我军送出谢文东所在位置的重要情报。父亲特地写上一句话强调:树倒猢狲散,擒贼先擒王。
父亲随谢文东的土匪离开莲花泡进入西山,安营扎寨准备休息三天。贺晋年司令员率领骑兵团火速赶到西莲花泡,立即下达作战命令:“擒贼先擒王,剿匪要剿匪首。这一回,我们一定要抓住谢文东这只老狐狸!”
各部队迅速完成了搜山准备,谢文东突然下令立刻转移,像未卜先知一样。我剿匪部队又扑了空,一无所获。父亲马上警觉,我军内部暗藏着土匪内线。父亲用在财主家抢来的两个金镏子,买通了谢文东身边的土匪李德龙。此人既凶狠残暴又不缺怜悯之心,既狡猾也憨厚,逛窑子的时候最是正人君子,藏着满肚子的鬼心眼又路人皆知。一物降一物,这样的人,却深得谢文东的信任。
李德龙只要有金货有酒喝有女人,把脑袋割了也心甘情愿。
谢文东除了拿国民党上将军长委任状唬人,再是靠小金佛保命,在土匪中早已经没了威信。共产党解放军对谢文东穷追不舍,李德龙也厌倦了惊弓之鸟这种生活。一旦谢文东倒台,自己也没了后路。那天,两个人偷偷下山喝酒。
李德龙酒后告诉父亲,我军司令部作战参谋裘文成,是谢文东的内线。父亲了解裘文成,此人读过“国高”精明强干,和周围的人相处很好。尽管他叔叔当过伪满洲国警察,还有人命案,讨论他入党时竟全票通过。李德龙还告诉父亲,说我方有个叫“大包”的小个子解放军专门管上线,这边一个叫“鸭脖子”的土匪专门管下线,两个人定时接头,骑快马传递情报。
父亲惊出一身冷汗,必须尽快送出这份重要情报。
那天在土匪转移途中,父亲用一个金链子做酬劳,委托一个外号叫“那啥玩意”的人,火速把情报送给我军。“那啥玩意”不识字,不管和谁说话打招呼还是拜年,张嘴都是“那啥玩意”打头,和他爹说话也一样。那天他上来烟瘾,竟用写有重要情报的纸片卷烟,抽了大半截想起不对劲,急忙掐灭。他拿了一小截被唾沫濡湿皱皱巴巴的烟蒂巴,火速送到我方部队,如实说明情况。侦察科长孟继能绞尽脑汁无法破译,惋惜得捶胸顿足,差点把“那啥玩意”一枪崩了。
谢文东率匪部逃到丹江西岸,人困马乏走不动,就地休息。我骑兵团发现一伙土匪正在做饭,立即扑了上去。枪声一响,土匪迅地向四面八方散去,骑兵团追了半天一都没追上。土匪在旁边的山头上聚拢,我军骑兵追击却南辕北辙。
谢文东带着匪徒在深山里东游西窜,同我军捉起了迷藏。
父亲发现,土匪能在山林里长期生存,主要依赖藏在深山里的密营和粮食。只要切断和烧毁密营和粮源,谢文东纵有天大本事,只能束手就擒。
父亲以“刺探解放军行踪”为借口,找到一位农会干部、共产党员安振玉,让他把情报立刻、亲自送到贺晋年司令员手里。安振玉及时将情报送到,我军肃反部门很快查清了内部的特务,审讯后立即处决。贺司令员果断改变作战意图,命令各部队立刻行动。战士们以此想出各种发现匪踪、炸毁密营、断敌粮源的办法,谢匪露头就打,让他们无处藏身无饭可吃,人困马乏饿得头昏眼花。
除了被打死打伤、投降开小差、溃散逃跑的土匪,剩下的越来越少。我军将士受到极大鼓舞,士气越来越高。部队虽然疲劳,坚持就是胜利,一定要活捉谢文东,彻底消灭顽匪。狡猾的谢文东又改变战术,白天将匪部化整为零,藏匿不动,夜晚行动,将我军拖垮东山再起。土匪销声匿迹,仿佛做了鸟兽散。
没有粮食,谢文东下令杀马充饥。土匪抛弃的牲畜内脏,引来了大群的乌鸦。哪里有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那里就有土匪活动。土匪在夜里吃饭、取暖,必然产生火光。假如我方先以小部队秘密潜伏,派出小股侦察员爬到树上、山顶蹲守观察;敌人在明处我军在暗处,既不暴露目标又可休息。发现目标之后,再悄悄摸上去一阵猛打,虽然不能将土匪彻底消灭,也会丧失其意志,溃散后不易集结。
同时,再以大部队在外围实施铁桶包围,向内压缩肃清残匪,即使一百个谢文东也插翅难逃。父亲急得火烧眉毛想了许多办法,都没能将情报送出匪巢。
那天半夜三更,父亲不能再等了,宁可被错杀也要送出情报。他借站岗机会,悄悄地溜出山林。他摸到山脚下走出几里地远,才发现身后有人跟踪。
他刚要掏枪,没等回头,一枝冷冰冰的枪口,已经顶住了他后脑勺。“把枪放下。”那人低声命令,声音似耳语。在黑暗中被跟踪不被发觉,父亲知道此人非同一般,乖乖地掏出匣子枪扔在脚下。“刀。”那人又耳语般命令。父亲藏在内衣里的八宝小攮子,是他在一户财主家里抢的,除了自己谁都不知道。此人如此了解自己,注定凶多吉少。父亲乖乖地掏出八宝小攮子,扔在脚下。
那人拣起匣子枪和小攮子,耳语般命令:“照直走,别回头。”父亲一边走,一边琢磨此人是谁,什么身份。那人说:“你不用胡思乱想,我是侦察处的孟继能。”父亲回头说了声“孟处长”,太阳穴挨了重重一拳,一头栽倒在地。
孟继能是参加过长征的老红军,一直在保卫部门做锄奸反特工作,对敌斗争经验丰富。他多次单枪匹马深入虎穴,捉拿罪大恶极的内奸叛徒。只要他亲自出马,必定是大案要案,此人不是罪大恶极千刀万剐,就是被冤枉急需澄清。父亲弄不准自己属于什么情况,也许被冤杀也许被平反,老老实实地往前走。
两个人一前一后,默默地走到天亮。在一棵大松树下,孟继能终于说话:“董云程同志,给你枪和小攮子。”父亲这才敢回头,但是没敢接枪和小攮子。
孟继能说:“让你拿你就拿着。”父亲这才接过匣子枪别在腰间,把小攮子揣进怀里。父亲说:“孟处长,你不怀疑我是叛徒特务?”
孟继能说:“我要是怀疑你,早命令小分队把你处决了。以前在锄奸反特方面,我们曾经付出过惨痛代价。许多对革命忠心耿耿的好同志被错杀,给革命事业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血的教训太多了。我的原则是:对真正的叛徒内奸决不放过,对受冤枉的同志不错杀一个。你为抗日和革命做出过巨大贡献和牺牲,没有投敌的条件,因此没贸然下叛徒特务的结论。尤其我方接连接到几次有价值的匿名情报,我就怀疑是不是你送出来的。你这次是想冒着被错杀的危险,亲自送出重要情报。我通过几天来的观察和这一路的思考,相信你是清白的。”
父亲感动的真想大哭一场,努力克住:“谢谢处长和组织的信任,”压低声音,“军区司令部作战参谋裘文成是土匪内线,我方有个叫大包的小个子管上线,这边一个叫鸭脖子的土匪管下线,两人定时接头,骑快马传递情报……”
沉着冷静的孟继能,顿时提高声音:“你提供的情报可靠吗?”父亲说:“我用党性和生命保证。”孟继能擦着头上的冷汗:“我们赶紧回部队,逮捕裘文成。”父亲说:“对面是梁老鸹屯,我去弄两匹马。”孟继能说:“越快越好……”
“啪”地一声,身后一声尖锐的枪响,父亲一头栽倒在地。
整个天地随着他的耳朵“嗡”地一声,变成了一缕青烟融入漫漫黑夜。时间过去了亿万年,实际上只是一瞬间。父亲有了意识,以为孟继能开枪处决自己,又觉得自己并没死。他睁开眼睛一看,孟继能一动不动地倒在了地上。
他能同时侦察几个复杂案情,条理清晰毫无差错,是有名的“神脑子”。此时他脑洞大开,乳白色的脑浆,顺着他脑门上的枪眼里汨汨流淌。父亲不知遭到何人暗算,猛地爬起来操枪在手,藏到树后,向四外观察。
一枝枪口顶在他后脑勺上:“我一直不想让你死,你才能活到现在。”父亲听出是王青山,慢慢回过头,面对黑森森的枪口:“开枪吧。”王青山收起枪:“我为什么要开枪?我们走吧。”父亲问:“你让我到哪儿去?”王青山说:“谢文东很就要完蛋了,我们马上去沈阳,投靠中央军。”父亲说:“我不去。”王青山说:“那就别怪我无情,你和姓孟的一块儿走吧,你再想一想。”
父亲问:“你为什么非让我跟你走?”王青山说:“我单枪匹马一事无成,和别人也一事无成。当初我们俩一起走,凭我这大个,也能弄个老毛子大娘们。好多人和我一样,都选错了路。”父亲说:“你现在跟我走也不晚。”
王青山苦笑:“我跟你走,共产党肯定要我的命,还得跟国民党。父亲说:“不能改变了?”王青山说:“共产党那边没有我的活路,也没有你的活路。你提供情报对消灭谢文东有功,姓孟的不明不白地死了,你也说不清楚。”
父亲深深叹了口气:“你打死我,也不能打死孟处长,谁都别想好。”
说着,父亲向王青山胸前拍了一下,一只正在叮血的大马蚊子被拍死。王青山说:“这东西可蝎虎了,连大马靴子都能叮透……”
他用手一扑娄,碰到一把硬邦邦的刀把。他这才意识到,董云程的小攮子已经插进自己的胸口,黄铜八宝刀格紧紧地顶在胸前,只露出铁梨木刀把。
父亲愧疚地说:“对不住了青山,咱哥俩这辈子没处明白,下辈子好好处吧。”
王青山手握刀把慢慢地拔出来,鲜血顺着刀口喷涌而出。他像撒了气一样慢慢地蜷缩在地上,顿时矮了半截,困乏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真困……”闭上眼睛静静地死了。汨汨流淌的鲜血,在他身下积成一座小小的堰塞湖。
父亲费了好大劲,才拽下王青山身上的背包,沉甸甸的像装满了砖头。
他拉开拉锁,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一套国民党上校军服,一枝勃郎宁手枪和一包子弹。王青山将几种型号的子弹混放在一起,一看就没有主心骨。另一个绿绸袋子里面全是金货,也是他最值钱的家当。对于父亲来说,什么也没有枪和金货有用。金货可以让人跑腿卖命,枪可以要人的性命。有了这两样东西,什么事情都好办。这些金货再值钱,此时也不如一颗子弹。他把金镏子金链子金镯子金砖等掏出来,一把把地抛向四面八方。金链子落到树枝上,颤悠几下“吧嗒”掉在地上。金砖碰到树干上崩起老高,也落在地上。金碟子高速旋转,顺树干的缝隙里飞出去。掉在地上的金碗,“咣当”一声闷响。几大把价值连城的珠子,“刷拉”几声就没影了。五枝手枪加上一大包子弹,有十几斤重,足够他背的了。
孟继能除了两枝手枪和子弹、一枝笔和一个小本子,身上一贫如洗。父亲用刀剜了座土坑,把孟处长的遗体抱进去,盖住脸,敬个礼埋了。
王青山人高马大,父亲撅了一堆松树枝才将尸体覆盖。他把枪和子弹背在后背上,踩的脚下的枯枝败叶“窸窸窣窣”响。他及时将情报送达我军,人随即被关押审查。我军掌握了谢匪的活动规律,将丹城西岸封锁得和铁桶一样。
谢文东带领匪徒从五道河子下山,从五虎咀子偷渡丹江,被我军守卫部队一阵猛烈射击打了回去。他不死心,带领匪徒往北奔去。北面有个只住一户人家的能能沟,从屯后深沟里可以过江。他刚接近能能沟,遭到我军一阵猛烈扫射。我军一个班,早驻守在这户人家的厢房里。谢匪无路可走,只好逃回深山。
我军加强了政治攻势,在土匪可能经过的地方贴上标语,宣传我军的俘虏政策。部分土匪动摇,向我军投降。我军派两名猎户进山劝降,刚掏出身上带的玉米饼子,就被饥肠辘辘的土匪们一抢而光,一边吃一边问山外的情况。
两位猎户趁机说:“外边的民主联军海了,江边都住满了。只要缴枪投降,就能活命。”几个土匪站起来:“不干了,投降共产党,留条活命!”
谢文东气急败坏地掏出手枪大吼:“这是共党的欺骗宣传,别上当!共产党合江省政府主席李延禄给我来信,是忽悠我。日本天皇派飞机来接我,是求我。国民党发给我青天白日委任状,是抬举我!共产党围困我们的三五九旅是干什么的?在延安是种菜的!拿锄头把子的和我老谢头打仗,他能赢就怪了!共产党的刘转连,来给我老谢头转运!三五九旅的王震,往我头底下塞枕头!贺晋年,提前给我老谢头庆贺新年!有小金佛保佑,我就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父亲利用和土匪一起逃窜的机会,不断打冷枪,射杀死心塌地的顽匪。
父亲藏在一棵大树后面,趁谢文东训话,瞄准扣动扳机。一声枪响,谢文东头一偏,旁边一块树皮被打飞。谢匪眼皮不眨一下,轻蔑地:“这枪法还打我的黑枪?扯犊子!跟我老谢头,马上就出头!跟我谢文东,个个是英雄!”
谢文东刚命令将两个猎户捆起来,我军搜山部队赶到,一排密集的子弹,打得土匪四下奔逃。晚上,一群群土匪下山投降。他们饿的走不动也站不稳,脸色黑绿胡须老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有的土匪吃玉米饼子撑得说不出话,还有的被活活撑死。我军派出的小部队化妆成土匪,仔细搜索江岸上的每个山头。
两天之后,谢文东被我军活捉,公审之后处决。
东北民主联军司令员林彪来电嘉奖:
合江军区全体指战员:此次刁翎剿匪战斗,肃清了民族叛徒谢逆文东股匪,并生俘匪首谢逆文东,为人民除害,巩固了解放区后方的治安,特电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