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九月下旬,中共中央东北局在沈阳张作霖的“大帅府”宣布成立。 辽南地区三面临海,是东北的咽喉地带,便捷向南出海入关。蒋介石视辽南解放区为心腹大患,在东北战场施行“南攻北守,先南后北”战略,一九四六年十月调军大举进犯辽南。我军的任务是保存自己,坚守辽南,削弱、拖住敌人北援。陈云同志把东北的敌人比作一头牛,疯狂地从南向北窜犯,你不拽住它的尾巴,不但南满受害,北满也保不住。敌强我弱,要实现这一战略目标,必须付出巨大代价。随着我军在南满的节节胜利,震撼了东北国民党军。东北剿总副司令杜聿明派出王牌军新六军等十万兵力,轮番与我辽南独立师作战。独立师武器简陋,加上地方武装一万五千人,由辽南军区司令员吴瑞林兼任师长。国民党军作战素质过硬,武器精良。吴瑞林请示省委进一步指示,只隐约听到省委指令转移,电话线被炸断。此前,上级命令他死守,现在敌我力量悬殊,不能撤退又不能死守。他果断命令将部队分成三个梯队,第一梯队打开缺口后在公路两侧掩护,第二梯队快速通过,第三梯队断后,并以两个连实行反突击迷惑敌人,成功突围。杜聿明以为独立师被全歼,吴瑞林被击毙。此战后,辽南独立师发展成为东北野战军第四十二军,参加了辽沈战役,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首次成建制地跨过鸭绿江。
一九四六年五月,我军遵照中央“五四”指示和东北局“七七”决议精神,在辽南地区进行反奸清算、“二五减租”等运动。中共东北局贯彻执行中共中央《关于建立和巩固的东北根据地》的指示,深入发动群众,壮大人民力量,在东北地区进行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建立巩固的战略后方基地,“保田、保家”,反对蒋介石发动内战。中共中央制定了《中国土地法大纲》,规定没收地主土地,废除封建剥削的土地制度,实行耕者有其田,按农村人口平均分配土地。
那当时,毛铭山等中共地下党员受复县县委委派,来永宁地区开展土改工作,发动群众进行斗争。据说毛区长会飞檐走壁倒挂金钩,来无影去无踪让敌人闻风丧胆。其他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八路,个个身手不凡。他们很快打开了斗争局面,解散由汉奸和警察组成的永宁治安所,成立了管辖土城、永宁、阎店、李官四个地区的永宁区公所,开展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阎店和平村的地主周春富,因为“半夜鸡叫”,成了“南有南霸天、北有黄世仁、西有刘文彩、东有周扒皮”闻名全国的四大地主典型之一。有人说周春富是恶霸,也有人说是个厚道人。
贫富不均是全人类的问题,也是个永恒话题,更是难以解决的难题。有人说:贫富不均由社会制度所造成。有人说:因果报应。还有人说:富不过三代,风水轮流转不一而足。小西山人坚信: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腚根肠。板板倒尖尖腚,什么人什么命。命里富,拣张白纸变成布;命里穷,给块金子变成铜。
甚至看指相就能断定: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小铺。
在辽南一代还广泛流传一个故事,说明穷人穷命,由天而定。财神爷在道边放了一坛金元宝,看什么人才能得到。两个乞丐走过来,一个突然来了兴致,提议:“咱俩闭上眼睛,看谁先跑到前面。”两个乞丐闭上眼睛比赛,从金元宝旁边跑过去,什么没看见。一个财主骑马过来,下马方便,发现一坛金元宝,赶紧装进袋子里。财主骑马回到家里藏金,两个乞丐为了争第一打的鼻青脸肿。
土改工作队进驻盐场村时,小西山正在大兴“孔孟之道”。
那天,老光棍董万开在南关沿拔地瓜地草,从盐场那边过来一个人。到了黄茔下他才看清楚,那人背着匣子枪,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他没以为是董千运和“小花脖子”、“百年贼夫妻”旧案重审,而是心里有鬼。头几天他在老碾房里说“小日本投降满洲国倒台了,民国也快了,”弄不好被人告密。他起身往大西山南海底跑,那人在后面紧追不舍,大喊“站住!
他飞一样地逃命,只觉得两条胳膊摆,没觉出两条腿在动。他刚要钻进树林子里,“啪”地一声枪响,枪子儿“嗖”一声带着一股凉风,贴头皮飞过。
他觉得后脑勺被打穿了,凉风顺着窟窿“嗖嗖”地往里面灌,一头栽倒在地上。那个人追上来把他按倒,将他全身的破衣裳扒了个溜光。
他磕头作揖哀求:“让我穿上吧,别让我光着腚去那边见祖宗。”让老光棍莫名其妙的是,那个人把自己的衣裳一件件地脱下来,再一件件地穿到他身上。然后,那个人又把他的一身破衣裳,乱糟糟地穿到自己身上。
那个人脱掉自己的鞋,穿到他的一双烂泥脚上,自己光着脚。老光棍更绝望了,以为今天死定了,这人心挺善良,让他穿身好衣裳再枪毙。
那个人把他扶起来,说:“让你受到惊吓了,别害怕,咱们坐一会儿。”
他这才敢仔细端量那个人,只见他结结实实敦敦实实,一张紫红色的煎饼脸,一口山东腔。他一双眼睛不大,格外有神,像从云缝里射出两缕灼亮的阳光。
他说:“我是土改工作队的王成满,来小西山开展土改工作。”
董万开悬着的心一点点落下来。大、小西山老董家的先人,三百年前也来自山东蓬莱登州府,老乡不能杀老乡。他赶紧往下脱衣裳,被王成满阻止。
董万开的破衣裳补丁摞补丁,是天上的太白金星看他不容易,赐他一件“冬暖夏凉”的火龙衣。他这件衣裳还能当鸡篓子用,立起来圈鸡崽儿。
他不会用针线,用缝麻袋的大穿针引麻绳,大针小线地缝补。没有合适的补丁,他就用破麻袋片、袼褙和破鞋底子当补丁。立冬后,他絮上棉里子当大棉袄。立春后,他着拆下棉里子当单衣。他五冬六夏,都穿着这件不算衣裳的衣裳,常年的汗渍、烟熏、油腻、泥土和牲口粪尿濡染,发出一股怪味儿。洗不动也不敢洗,一搓就零碎了。衣裳里子被成窝的虱子填得沟满壕平,一年得喝他几斤血,吃几斤肉。虱子多了不咬人,他从来不捉虱子,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冬天睡老碾房把虱子全烤死,他浑身这才痒的难受,挠的血呼淋拉。
可能体味不同,一会儿工夫,一片片虱子从王成满的脖子里面钻出来,就像大雨到来之前蚂蚁搬家。有的虱子颤颤巍巍地爬到胡子上,有的长驱直入爬到脑门上,有的鬼鬼祟祟钻进头发里,有的半截钻进肉里喝血,他仿佛毫无知觉。
王成满一边拔地瓜地草,一边和董万开唠嗑。他拔草像薅猪毛,一根都不放过。他把高草拔下来揪断缠成团,远远地扔到壕沟外,防止借潮气起死回生。
刚冒尖的草芽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认真地用手指头抠出来捻碎。
他对钻进皮肉里吃肉喝血的虱子无动于衷,对一截芦草根绝不留情,扒开地垅一挖到底,斩草除根。小西山只有董希录干活,才和他一样干净利索。
在认识王成满之前,董万开一直把自己当成天下最苦之人,逢人就喋喋不休地诉苦,“光棍苦,衣裳破了没人补;光棍难,心里有话没人谈”。
小西山人再苦也没有王成满苦,家里再穷也没有王成满家穷。
他衣裳再破虱子再多,也能挡风遮体。
王成满根本没穿过衣裳,十多岁了还一丝不挂。他放牛遇上人,要不就藏进树林子,要不就钻进河水里,要不就挖块黑泥将下半身涂黑,当裤子遮丑。
王成满冬天根本没穿过棉鞋,把脚伸进刚拉的牛粪里就是棉鞋。他过年根本没吃过饺子,馋了就用黄泥包饺子,用树叶子当饺馅。他哪天不挨地主的打就是过节,能吃饱地瓜干子就是过年。那一年他娘病得快死了,父亲狠狠心用他最小的妹妹卖了一块大洋,让姐姐去买药。到了药铺姐姐一看大洋丢了,顺路往回找没找着,绝望中跳了河。妈妈得知姐姐跳河死了,一口气没上来咽了气。
他弟弟去河里捞姐姐,滑进水里再没上来。父亲变卖家当,准备发送老婆和两个孩子。他卖炕席掀开炕席一看,那块大洋就在炕席底下,当即吐血身亡。
为了一块大洋,王家死里四个人,他也不想活了,要去跳河。他大爷拉住他:“你家死绝户了,谁发送你们全家?谁扛灵幡?”大爷帮他卖了全部家当,总算安葬了全家。他住在大爷家,大爷家比他家还穷,他还得去地主家放牛。
地主儿子气他,当着他的面,用撕碎的白面饼喂狗。
富人穷人都是人,为什么富人的命千金难买,穷人的命不如一条狗?人敬有的狗咬丑的,狗也能分出穷富,更让王成满想不通。他天天进出财主家大院,他家的恶狗只认富人不认穷人,总是疯狂地咬他。那天他放牛回来,恶狗又扑上来,把他大腿撕下一块肉。他疼得惨叫,一棍子打在狗脑袋上。狗被打懵,尖叫着追着自己尾巴转圈。财主对他鲜血淋漓的大腿没看一眼,用棍子把他打的满地翻滚。
狗活蹦乱跳的,财主说狗让他打死了,非让他给狗偿命不可。
他到处要饭参军后,成为辽南独立团的一名战士,才过上了人的生活。
他不断成长进步,提高了阶级觉悟,认识到共产党才是广大劳苦大众的大救星,为穷人打天下,建设一个人们当家做主的新中国。他在战斗中英勇顽强,先后参加了攻打万家岭火车站和普兰店攻坚战等战斗,入了党,担任班长职务。
王成满的一番掏心窝子话,让董万开心头发烫,苦难的经历让他掉泪。他活这么大岁数,见过坏人也见过好人,从没见过王成满这么好的好人。
共产党和国民党有天地之差,共产党和穷人是一家人,国民党和地主老财是亲戚。以前他只以为小西山人最苦,比小西山更苦的地方和人多得是。
小西山大旱大涝地里颗粒不收,喝海秧菜汤摸胖头鱼,也饿不死人。半夜三更鬼涨潮,到黄茔拢火引诱燕鱼,到海滩说挖蚬子,还能解馋。再不济去海边薅驴耳豆和黄花菜,连猪吃的都代出来了。董千显家再节省,过年三顿饺子一顿都没少吃。小西山没有人欺负、人压迫人。当年两虎兄弟欺负人,被董希录制得服服帖帖。也有人冬天穿不上棉鞋,没听说谁冻得把脚伸进刚拉的牛粪里,更没有人被地主逼得家破人亡。那天晚上,王成满住在董万开家,两人唠到天亮。
王成满要在小西山开展土改工作,动员他当土改积极分子。他想起冬天在老碾房,瞎董万空说要“均地”,绝不是歪嘴子吹风——一溜斜气。
董万开说:“小西山家家户户都有土地,没有剥削穷人的地主,不用土改。”
王成满说:“你刚才还说贫富不均。”董万开说:“大伙儿学了‘孔孟之道’,有尊有让不愁吃喝。打败了小日本不当亡国奴,比什么都强。”
王成满起身问:“你现在的生活好吗?”董万开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看和谁比和什么人比。和皇帝比我连狗都不如,和狗比我就是皇帝。”王成满又问:“你现在最缺什么?”董万开说:“嘿嘿,我是三句话不离老本行,缺家口。非要土改不可,还不如给光棍们找个媳妇,没有女人不是人过的日子。拿我来说,年龄大了过口了,说了媳妇也不一定能生养,好歹老了有个伴。”
王成满一下抓住问题的实质:“小西山的光棍娶不上媳妇的问题,只有土改才能解决。拿你来说,现在只有两垧薄地两间破屋,一个人勉强居住和糊口,娶了老婆也养活不了,更别说孝顺老人添丁进口。土改就是把地主的土地、房屋和财产平均分给穷人,让住者有其屋耕者有其田人人平等。通过土改你会分到土地、房屋和财产,能养得起老婆孩子了,光棍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小西山人学过孔孟之道,说起来一套一套的。董万开仍想不开:“这确实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视之有度,用之有节。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富户的土地都是自己开的,花钱买的,祖上留的。分了人家的,这辈子不还下辈子早早。还是别土改。”
中共中央关于“土地改革”的论断,是中国人民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彻底铲除封建剥削制度的一场深刻的社会革命,是中国民主革命的一项基本任务。小西山人受封建思想毒害太深。要打开土改工作局面,必须做通董万开的工作。
不管王成满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董万开只认死理不回头:“土改好是好,但是不适合小西山。自古以来,小西山没有吃不上饭穿不上衣裳的穷人。我衣裳破虱子多,是没人缝补浆洗拾掇。小西山人过日子仔细,没有靠剥削穷人吃香喝辣的恶霸。有的人家有劳动力没有车马农具,有的人家有车马农具没有劳动力,农忙时相互帮工插犋,合理合法天经地义,不是雇长工,更不是剥削。”
王成满说:“有人的地方就有穷人和富人,你挨排数一数,对比一下。”
董万开从东南地开始,数到东头子、西头子,再到西地、西北地。选来选去,谁家都够不上地主。董千溪儿子多,不多开荒种地就没有粮吃。他好算计,也没崩谁骗谁,到头来还得吃亏现眼。董龙头和董虎尾哥俩霸道,那是以前的事儿,现在变好了,也够不上恶霸。董希录在沙岗后土地多,敢和小日本单挑,现在全家不知死活。瞎董万空家土地不少,都是他太爷留下的产业。董千显家街上有十几垛劈柴,是他年年挖大树用镢头劈,一根根攒的。他家有几囤子陈粮,也是吃糠咽菜给虫子和耗子攒家底。董千运等几家富户,天天起早贪黑土里刨食,一年四季不得清闲。我们光棍子为什么穷?因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光棍们年轻时不出力不攒家产,农闲时到老碾房里东扯葫芦西扯瓢。等过口了,再找个前窝后旮的寡妇拉帮套,因此才穷得擀面杖吹火,鸡巴摇铃铛。
王成满动员董万开:“你先让大伙儿指定对象,揭开盖子就好开展了。”
董万开说:“我满心拥护共产党的土改政策,要是昧着良心伸黑指,一窝蜂把人家土地房屋财产分了,就成了土匪和胡子,穷死不下道。要是有人愿意出头当地主,上赶子把土地、房屋和财产分给光棍子,又是另码事。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见面矮三分,不如自己出力淌汗,不欠人情还赚个心静。”
到天亮,王成满也没做通董万开的工作。吃过早饭,他到屯中了解情况。
病秧子董万古,蹲在墙根下一边晒太阳一边哼哼。他病了大半辈子,和当初的白成太一样,总说能活个三天两头的,许多活蹦乱跳的人都死了他也没死。
王成满走过来,问:“你有病为什么不去治?”。
他有气无力地说:“没钱拿什么治病?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少亡,芳草地上无老少。反正活个三天两头的,熬一天赚一天,好死不如赖活着。”
王成满说:“实行土改后,你就能分到土地房屋和财产,有钱治病了。”
听说要在小西山揪地主,他马上改口:“山上到处是草药,有病不用找先生,小病小灾自己治。三岁孩子都知道,伤风感冒勤念叨: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吃个萝卜就好了。还有不少偏方: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暴饮暴食易得病,定时定量常安宁。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郎中开药方。鱼生火来肉生痰,白菜豆腐保平安。扎针拔火罐子,不好也去一半子。不生气不犯愁,无病无灾到白头。饭前一口醋,不用上药铺。饭前先喝汤,强似讨药方。”
王成满来到受气包子董千刀家,了解他受过谁的气。
董千刀说:“董千显家的大黑狗见了我就咬,让我一镢头打死了。董千显没让我赔狗,还送给我二斤黄烟,说我为小西山除害。”
王成满访遍全屯光棍,都和董万开一个腔调:“小西山山好水好人更好,没有坏人。小西山有山有水有人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地主恶霸。”
小西山正经历一个特殊时期。每当西海涨潮,腥咸的海风吹过南洪子,岸边苇草朝一边倾倒过来。高出一截的海水从河口门子涌过来,南洪子变成蓝黑色的海流子。鲈鱼、梭鱼、燕鱼、黄鱼、黑鱼等咸水鱼,随潮头涌进老李大河。
退潮后,南洪子又变成一条温婉的银白色小河,滞留的咸水鱼类,又随潮水游回西海。水中的芦苇,顺着潮流朝另一边倾倒过去。只有胖头鱼属于咸淡两合水鱼类,海水涨上来是地地道道的咸水鱼,退潮时留在河里变成了淡水鱼。
国民党和共产党在大连互设党部,驻守武装,在辽南一带拉锯。国民党今天攻进来,共产党昨天已撤走。共产党明天打回来,国民党今天撤退。许多人扮演两种角色,国民党来了热烈欢迎,共产党来了笑脸相迎。
海水与河水你进我退,也在这里拉锯。胖头鱼在水下,不管涨潮退潮都贴着水底下面沙滩潜行。南洪子水底下大大小小的石板下面,都潜伏着胖头鱼。
国民党败退时,许多土匪、特务、反革命分子以“黄兵道”“全佛大道会”“一贯道”等反动会道门作掩护,在民间潜伏。这些暗藏的敌人杀害农会干部和积极分子,进行各种各样的破坏活动,对新生政权进行疯狂的反攻倒算。
国民党二次占领复县时,永宁地区的汉奸、土匪、恶霸蠢蠢欲动。他们以为共产党回不来了,国民党能长期住下来,纷纷组织武装投靠国民党。
绰号叫“巨大牙”的特务头子巨同心,成立了叫“镢头队”暗杀团,对我干部群众进行疯狂迫害、摧残。他们手段残忍,十冬腊月刨开冻土,将活人埋至脖颈浇注凉水,第二天一早冻至焦脆,用镢头撬掉脑袋,称“撬疙瘩头”。
他们把人绑在十字木架上,剜破脑瓜盖,放上油芯点燃,叫“点天灯”。他们把人绑在扁担上来回摔,叫“穷小子大翻身”。
一时间,白色恐怖笼罩着辽南大地。王永胜任永宁区武工队队长,配合区长毛铭山组建村级政权。为了动摇王永胜的革命意志,敌人将他的亲弟弟残忍地活埋。他化悲痛为力量,顽强作战,使敌人遭受一次次沉重打击。
国民党疯狂进攻我解放区,复县独立团改编成武工队,王成满当了一名侦察员,除掉了一批死心塌地的反革命分子,成了队长王永的左膀右臂。
一九四七年一月六日,王永胜在石佛区大房身村,中了“巨大牙”的埋伏不幸被捕,在复州城永丰塔下,与张筠、那保顺大义凛然痛斥敌人,英勇就义。
王成满担任武工队队长之后,以老队长王永胜为榜样,把穷人当成自己的亲人,遇见了把衣裳和鞋脱下来给他们穿,自己忍饥挨饿,也把粮食留给群众。
他发誓要抓住“巨大牙”,亲手毙了为队长报仇。“巨大牙”队伍里流传一句话:要想寿命短,遇上王成满。狡猾的“巨大牙”,一次次成了漏网之鱼。
复县第二次解放之后,王成满参加土改工作队,到盐场小西山进行土改。他刚刚打开了土改工作局面,又接受新的任务离开了小西山。
“巨大牙”到大连投靠国民党地下先遣军,被委任为少校营长,潜回复县组建暗杀团,对翻身干部群众进行疯狂报复,短短的几个月里,用极端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农会干部群众多人。复县公安局一直没放松对他的追捕,派王成满打入敌人内部,进行智取。王成满送出情报,“巨大牙”在李官某地与大连国民党特务秘密接头。我方接到情报之后,马上布置好埋伏,一举擒获三十余名匪徒。
狡猾的“巨大牙”成了漏网之鱼,从此后销声匿迹。
王成满回到小西山,继续发动群众,积极开展土改工作。
王成满刚来到小西山,就引起了瞎董万空的关注。王成满只亲近光棍和穷人不沾富户的边,说明他还没弄准小西山谁是地主,让他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他了解了共产党的土改政策和成分划分标准,小西山最富的家庭刚够富裕中农,没有靠剥削穷人吃香喝辣的大地主,王成满的土改,恐怕要半途而废。
小西山人和土地的关系早已形成格局:人勤地不懒,地赛黄金板。小西山人一下生就带着一本皇历而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穷、富之分,只有勤快人与懒人之分。在小西山进行土改,如同修改“四书”“五经”,如何下笔?
王成满半路离开再没回来,瞎董万空好不沾沾自喜: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王成满完成任务又回到小西山,已经到了严寒的冬天,仍住在董万开家。
这让瞎董万空大惑不解,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头,想达到什么目的。
他到阎店和平村打探斗争地主周春富的经过,让他不寒而栗,也把事情彻底悟透了:共产党的土改运动是大冰冻大龙潮冒烟灌子雪,绝不是雨过地皮湿。谁要和共产党对着干,注定没有好果子吃。周春富因为不承认自己是地主,因此才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小西山地主富农的头衔,他跑到天边外国也躲不掉。
他害怕成为小西山的周春富,想主动承认自己是地主,又拿不定主意。
眼瞅进了腊月,王成满的土改工作仍一筹莫展,准备回区里汇报工作,瞎董万空找上门来自报家门:“我是小西山的地主,不忍心看王队长劳而无功”。
王成满没等宣讲共产党的土改政策,瞎董万空滔滔不绝:“贵党的土改政策是依靠贫农,团结中农,有步骤、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是贵党在新民主主义的革命时期,在土地改革工作中的总路线和总政策。按照贵党政策,我应该被划为小西山的地主。我家的土地不算最多,但我是清末秀才和私塾先生,还心在曹营心在汉地帮助维持会做过事。我拥护、理解贵党的土改政策:好比一个哥兄弟众多的大家庭,儿子们过得贫富不均,爹把土地、房屋、财产收上来重分,怕日后打麻烦,要改写地契。哥兄弟虽然写了地契,土地还得爹说了算。亲兄弟要明算账,上赶子不是理,爹也不强迫。小西山的穷户都是光棍,户与户之间都是本家本当,人与人之间都是三叔二大爷,再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远亲近邻。光棍子们不是不想土改,而是等富户出头时跟着借坡下驴。我愿意把我家多余的土地、房屋和财产分给穷户。我再联系其他富户,把多余的土地、房屋和财产分给穷户,节省了许多麻烦,乡里乡亲不伤和气,请王队长明察。”
王成满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吓的瞎董万空一哆嗦。
王成满说:“土改运动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使地主老财剥削穷人的封建制度土崩瓦解,套在穷人脖子上的绳套被挣断,往后穷人说了算。土改是共产党为穷人谋福利,穷人感谢的是共产党。获得土地的穷人踊跃参军参战,保卫胜利果实。地主阶级的总后台是国民党蒋介石,是四大家族及其一切反动势力!你给穷人好处,难道让穷人感谢地主吗?你让翻身农民为谁当兵打仗?保卫谁的果实?难道为了地主和国民党蒋介石吗?地主和穷人是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两个阶级,怎么成了乡里乡亲?你想把水搅浑趁机摸鱼,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没安好心!”
瞎董万空本以为出头自认地主,交出土地房屋和财产,让王成满回区里交差,让小西山平安无事。他一片好心不但不被接受,还把自己推到了共产党的对立面,成了混水摸鱼、黄鼠狼给小鸡拜年,感叹“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
瞎董万空单刀直入,问:“贵党和国民党拉锯,你说谁能赢?”
王成满想都没想,说:“共产党。”
瞎董万空满腹狐疑:“何以见得?请王先生不吝赐教。”
王成满指了指身上又和董万开换穿的破衣裳:“因为共产党把自己身上的好衣裳脱给穷人穿,自己穿穷人的破棉袄。国民党这样对待过穷人吗?”
瞎董万空又问:“王队长上次怎么呆了几天就走了,半年之后才回来?”
王成满说:“巨大牙的还乡团穷凶极恶卷土重来,点穷人的天灯,撬穷人的疙瘩头,我去抓捕巨大牙。他虽然逃脱了,早晚会受到正义的审判。”
瞎董万空还不相信:“真的吗?王先生让我如何相信呢?”
王成脱下上衣,满展示胸脯上树疤瘌一样的伤疤:“这是枪伤,差一点就伤到了心脏。”瞎董万空的心里一阵发热,有些东西他还是弄不准。
他想了半天,说:“国民党也提倡三民主义,也是为了老百姓。”
王成满说:“国民党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国民党在乡村是给大地主看家,在城市里给特权和豪门当保镖。共产党领导全国各族人民,经过长期的反对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的革命斗争,终于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更不是历朝历代的农民起义所能相比。我们共产党人虽然也犯错误,但是有错必改,因此任何敌人都不可战胜,人心向背,得人心者得天下。”
瞎董万空终于明白了:共产党是真心为穷人谋好处,金口玉牙说到做到,绝非刮风涨潮朝令夕改。共产党的新政权不是满洲国的维持会,可以身在曹营心在汉。和共产党打交道,更不能用糊弄洋鬼子那一套。土改绝不是谁出头自认地主,破财免灾就能侥幸过关。共产党是要建设一个新社会,让穷人当家做主。
王成满严肃地说:“我两次来小西山,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情况,也包括你在伪满时期曾给日本人做过事的历史。新生政权马上要对罪大恶极的汉奸、伪满特务、警察、还乡团进行登记,按所犯罪行进行清算。从现在开始,你不准四处串联生事,不准散布反动言论造谣惑众,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准备接受处置。”
瞎董万空跌跌撞撞,不知怎么摸回家里。
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进,把自己关进里屋不敢出来,仿佛王成满拿了枪在外面守着。他后悔不该没病硬找火罐子拔,往身上揽小棉袄,穿上脱不下来了。
自从参加土改工作以来,王成满经历过各种错综复杂的情况,头一回遇上小西山这样的屯这样的人。穷人不愿意土改,地主分子主动要求土改。
假如依靠地主来为穷人搞土改,他又站到什么立场上去了?
王成满顿时惊出一身冷汗,这背后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终于想明白了:是地主分子瞎董万空利用“孔孟之道”麻醉穷人灵魂,灌输“穷人天生就穷富人天生就富”的封建思想,对抗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
地主已经出现,王成满让董万开召集群众到老碾房开会,转入斗争阶段。董万开前后街喊了半天,挨家挨户踹门,大伙儿慢腾腾地来到老碾房。
没等王成满讲话,董万开开始胡叻叻:“王队长为什么两次来小西山搞土改?怕咱们光棍做骡子只留一辈儿绝后!他帮咱发财娶媳妇生男育女养家口,是青天大老爷!什么是土改?是把富人的土地、房屋、财产拿出来,除了老婆都让咱光棍们均摊,亲爹亲妈也没让咱摊上这样的好事儿。谁说共产党半个不字,我操他祖宗!小西山的地主就是退潮的三块石,已经露头了,马上就知道是谁了。今天叫大伙儿来干什么?来说实话。就说这些年,小西山的地主做下什么缺德事儿。大伙儿都是二驴子,属驴的直肠子一根通到底,边吃边拉,竹筒子倒豆子一个粒不留!不掖不藏有大不说小,不要稀汤寡水屁臊寡淡,全捞干的讲!”
王成满讲完土改政策,二鸡嘎子和董百合几个人,把瞎董万空、董千溪和龙虎兄弟押来,供大伙儿控诉。白成太和几个富户知道事情不妙,提前跑了。董万开带着董百合几个人分头寻找,三天之后在王家崴子海边会面,一无所获。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杀牛婆和那几个人的老婆都被押来,代替男人接受斗争。
开始那两天,无论王成满如何启发动员,大伙儿一句话不说。
直到他声泪俱下带头诉苦,触动了人们的心酸往事,纷纷打开了话匣子。
大伙儿埋怨自己命不好,祖上没给攒下过继,和瞎董万空几个地主沾不上边。王成满因势利导挖根源,上挂国民党蒋介石,下联小西山几个地主。大伙儿恍然大悟对上号,小西山光棍多,原来是国民党蒋介石在上面放水,瞎董万空等地主在下面扒豁子。冤有头债有主,大伙儿为所有的积怨和不顺找到了源头。
就像打袼褙贴铺衬,有影和没影都住这个人身上贴,怎么贴怎么合适。
大伙儿把陈谷子烂芝麻翻腾出来,一股脑往几个地主身上堆,连天上下黄土面子,涨大龙潮没上来小龙女,光棍们被外屯人瞧不起,都赖几个地主。
有人提起了董希录,他为什么带全家去边外?就是白成太向日本人告密,把他全家害了。瞎董万空、两虎兄弟、董千溪伤天害理串通,私分董希录沙岗后的土地。他们把董希录一家卖了,还让西北地大老太太帮他们数钱。他们嘴上说,每年交地租给大老太太养老,实际上是想留后手嫁祸于人。
有的人没把事情当真,有的人半真半假,有的人只为取乐。大伙儿不管说什么,瞎董万空都点头承认,假的也成了真的,不信也得信了,不恨更得恨了。
董万全说:“我一不为借此机会报私仇,二不为当土改积极分子,三不是看好了瞎董万空家的房子,我就是对瞎驴进的当年‘平坎子’这件事放不下。”
当他讲到房倒屋塌差点儿断子绝孙,人高马大的汉子竟哭背了气,大伙儿好一顿喊把魂叫回来。光棍们义愤填膺,把瞎董万空按在碾盘上狠揍了一顿。
大伙儿一致要求,把瞎董万空拉到西南海枪毙。见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王成满激动得热泪盈眶。他把工作交代给董万开,立刻去区委进行汇报。
董万开是小西山的民兵队长,有三件东西时刻不离身。一是上级配发给他的一枝三八大盖,再是王成满送给他一枝派克自来水笔,还有一个笔记本。
一次董万开到永宁开会贪黑,被狼从杨树房南边子一直撵到余联君家房后。他突然想起身上背着枝枪,等摘下来狼也跑没影了,被当成了笑话。别看他一个大字不识,经常在小本子上做纪录。一次董百合把他小本子偷出来,只见每一页都画满了小猪小狗小鸡小鸭。王成满把大权交给自己,董万开非常得意。
王成满一走,他马上行使权力,让光棍们回家拿来镐头和铁锨。
他把他们领到南山头董千溪看好的坟地上,打了个夼子预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