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从背后打来,死无对证,父亲说不清道不白。为土匪传递情报的“大包”,事发前畏罪自杀。没人去找“那啥玩意”、周德龙、安振玉为父亲作证。
那当时,北满地区的股匪基本肃清。我军进行了四平、新开岭、三下江南、四保临江和夏、秋、冬攻势以及辽沈决战等重要战役,解放了东北全境。
哪怕王青山、孟继能起死回生,也时过境迁。土匪内线、司令部作战参谋裘文成,已经提升为锄奸科科长,是“董云程专案组”组长,更让父亲绝望。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无法向上级反映情况。害怕夜长梦多,裘文成打了《立即处决叛徒董云程》的报告。部队正准备南下,正在动员阶段,遂批准了处决报告。
原抗联领导知道情况后,指示:“我抗联战士能活到今天,个个都是英雄。特战旅的将士更是英雄中的豪杰,豪杰中的好汉。一个能把麻生太郎大卸八块的人,能看得起土匪谢文东、做他内线?你们狗眼看人低!在事情没彻底调查清楚之前,不准对董云程同志有任何伤害体罚之行为,谁枪毙他我就枪毙谁!”
军中无戏言,否则,父亲早就去“四十三军”见贾振天了。
父亲被关押在小号里,白天晚上有专人看守,对外面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天,父亲又被提审。这次没审问他所谓的投敌叛变经过,而是宣读被开除党籍军籍的决定。父亲坚决不在“决定”上签字,提出两个条件,要么还自己清白,要么枪毙,绝不离开部队。经过几番周折,保卫部门决定,让父亲去军马场养马。他在一个班全副武装士兵的押送下,骑马去了军马场。
一九四六年八月,东北民主联军炮兵司令员兼东北军区炮校校长朱瑞,在哈尔滨接见郑新潮时说:“马与炮不可分割,纵览中外炮兵发展史,军马是炮兵不可缺的组成部分。”日军投降之后,在牡丹江沿线丢弃了大量的重型火炮武器,我军接收后缺乏马匹无法运出来等诸多因素,一九四七年二月,经朱瑞批准、炮兵党委决定,由原延安炮兵学校教员郑新潮等创建牡丹江军马场。该军马场隶属于东北军区炮校,任命郑新潮为场长,副场长暂时缺位。此后,东北炮校的教员郑新潮、邵清廉等在牡丹江谢家沟日本兵营的废墟上,建立了全军第一个军马场。
随着时局变化,东北人民自治军改编为东北民主联军,又改编为东北人民解放军、第四野战军。辽沈战役和平津战役结束后,第四野战军组成先遣兵团南下,踏上解放全中国的征程。父亲所在部队经过多次改编,彻底打破了原来的建制。
军马场里,父亲胡子拉茬蓬头垢面,弯弯腿勾勾腰,油腻腻的衣裳沾一层草屑和马粪。他没事就蹲在马厩旁边抽旱烟,“嘿嘿”笑,咳嗽的上气不接下气。
他二十岁出头像个小老头,不管四十多岁的伙夫还是刚入伍的新兵,都叫他“老董头”。他从不解释,叫什么答应什么。有人问他多大岁数了,他随口说六十八岁,也没有人怀疑。他一双眼睛里充满杀机,一眼能看出此人非兵既匪。他兢兢业业地养军马、清马厩、打羊草、为马削蹄子挂掌,医治各种马疾,像养了大半辈子马。他骑术精湛,什么样的烈马都能驯得服服帖帖。他尤其枪法精准,在飞驰的马背上打狍子黄羊,枪枪不空。老董头不兵不民不匪,大家认,他肯定当了一辈子土匪炮头。父亲坚信部队一定为他平反,重返军营是他的最大渴望。
那天,父亲放马刚回来,场长郑新潮亲自找他谈话。郑新潮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炮兵事业的早期建设者之一,中国人民解放军军马事业的创始人。他抗战时期考入黄埔军校炮科,亲历黄埔学潮,面见蒋介石因强谏抗战未果,奔赴延安,与毛泽东和朱德座谈关于八路军的炮兵学校创建问题。他任延安抗大首席炮兵教官,创建延安炮校、宣化炮校、沈阳炮校、东北民主联军炮校、朱瑞炮兵学校等。他是八路军炮兵专家、军马行家,文人中的军人,军人中的文人,是令人尊敬的老革命。他比父亲年长十三岁,笑着对父亲说:“老董头,你有喜事了。”
父亲心里“咯噔”一声,以为季淑清带孩子找他来了。部队已经查清关于董云程同志的所谓叛变革命的问题,实属敌特与内奸相互勾结与陷害之结果。郑厂长对他在军马场的表现予以充分肯定,说他是个对党和革命事业绝对忠诚的好同志,并写了鉴定。此时,两个原部队干部骑马赶到,当即宣布为他平反。
父亲激动不已:“我可盼到这一天了!我可盼到这一天了!”父亲和军马场的同志们结下了深厚友情,大家特意打了几只狍子,摆酒为他送行。父亲喝了许多酒,这才披露自己的曲折经历和所受到的不公正对待。大家恍然大悟,“老董头”不是养马行家,也不是土匪炮头,而是一位历经枪林弹雨,阅历丰富、资历深的老革命。尤其“老董头”还是个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更让人惊奇万分。
众人重新端量“老董头”,确实是位年轻人而不是老头。如果不发生这些误会,起码是师一级的首长了。父亲收拾东西,两个干部说:“不用收拾了,部队为你准备好了。”告别了相处两年的战友们,父亲和两个干部跨上马背。
战友们朝天开枪为他送行,父亲热泪盈眶,回身敬了个军礼。
日落时分,三个人来到一处偏远山坳下马。父亲正不知所措,两个人扑上来,猛地把他按倒,掏出绳子,把父亲捆得结结实实,重新宣读所谓的“判决书”。其中一个高个子、稍年长的军人说:“你有话快点说,我们转告你的家属,然后送你上路,就地枪决。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周年。”父亲实在不甘心,问:“你们为什么不早早处决我,还演出这么一场戏,让我空欢喜一场。”。
大个子说:“我们没在军马场里执行,一是怕惊动了马场的同志们,再是让你死得有点面子,上路前还能喝顿酒吃顿饱饭。你不能死得其所,但是可以死得明白,所以,我们没在背后开枪。不管什么情况,我们必须执行上级命令。你要面对现实,有什么要求现在提出来,我们尽量满足,但是要抓紧时间。”
父亲马上平静下来,说:“我已经死过多少回了,并不怕死。我杀了日本大特务鲁一次郎、内奸刘小脑袋、日本关东军大佐麻生太郎、血债累累的王青山,还有数不清的鬼子汉奸和土匪,死而无憾。我才二十四岁,感到年轻了点儿,还能为党、军队、国家、人民做好多事情。事到如今,我自己说了不算,你们也说了不算。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负责调查、处理我的案子,我才能死得明白。你们要是不想让我知道,赶紧一枪毙了我。明年的今天,不一定是我的周年。”
父亲挺胸抬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两个人把枪举起来,又慢慢地放下。
矮个子说:“我们满足你的要求,你的案子,由锄奸科转到保卫部,批准机关是政治部,裘文成主任批准签字,对你执行枪决。”父亲咬牙切齿地说:“就冲裘文成这三个字,老子也不想死!”高个子不耐烦地举起枪:“这不是你不想死就不死的事……”父亲大吼:“我不想死就死不了!”他一使劲“咔嚓”一声,挣断身上的麻绳。高个子举枪没等搂火,被父亲一把夺走。等矮个子在后面开枪,父亲已经骑马跑出了匣子枪的射程。两个人骑马在后面紧紧追赶,不住地开枪射击。父亲必须赶紧脱身,否则一旦惊动了附近的部队,将插翅难逃。
父亲将身子藏在马鞍子侧面,勒马一点点放慢速度。马慢慢停了下来,一边“吧嗒”“吧嗒”地刨着蹄子,一边“噗噜”“噗噜”地喷着鼻响,“哗啦”“哗啦”地甩着笼头,支起后腿“哗哗”地撒尿。两个人骑马从后面追上来,见马鞍子空着,以为董云程已经下马躲藏。两个人悄悄下马,无声耳语片刻。高个子站在原地,伸着脖子观察。矮个子握着枪猫着腰,在附近的蒿子丛中搜索。
父亲没下马,回身“啪”“啪”两枪,打马向前飞驰。两个人发现自己没受伤,两匹马已被击毙,无可奈何地对着前方射击。黑暗中,马蹄声越来越远。
裘文成表面上若无其事,工作认真负责,踏实肯干,赏罚分明。他关心下属,与上、下级关系融洽,事无巨细事必躬亲。内心里,他无时无刻都在忐忑哆嗦。自从他担任丹城军区政治部副主任之后,从来不敢在椅子上坐实。他害怕董云程从天棚上跳下来,从门外冲进来,从床底下钻出来,他的戏就结束了。第四野战军挥师南下,原抗联首长无暇过问董云程的案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知道董云程案子的人越来越少。此时,裘文成被提拔为政治部主任,有了审批权。为了一劳永逸杜绝后患,他立刻重启对董云程叛变投敌案子的审理,定案为通匪事件,在党委会上讨论通过,派专人专干火速去军马场宣布命令,就地执行死刑。
几年前,裘文成在团政治部当通讯员,随宣传科长下部队了解组织教育情况。九连结合土改,让苦大仇深的战士和解放战士罗玉祥忆苦,启发大家“倒苦水”、“挖苦根”。官兵们绝大多数来自农村、出身农民,受尽了恶霸地主的剥削压迫,每人都有一本苦情账。解放战士深受启发,自我检讨,提高和改变了觉悟。
裘文成协助科长调查、收集材料。指导员拿着一件破棉袄问大家:“这是谁穿的?”战士们回答:“这是佃户穿的,地主擦屁股也嫌脏。”指导员问:“国民党能不能给穷人换棉袄?”战士们异口同声回答“不能!”指导员问:“谁能给穷人换棉袄?”战士们异口同声:“只有咱们的队伍,才给穷人换破棉袄!”
科长帮九连总结以诉苦为主要形式的教育经验,写成材料发表在部队报纸上,引起上级关注。罗荣桓认为,“诉苦”在部队教育工作中是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创造,解决了当前教育的主要内容和方法问题。随即,东北民主联军政治部起草了关于在部队普遍开展诉苦运动的训令,并在东北人民解放军中推广开展。
“诉苦”焕发的巨大威力在战场得到检验,得到各方赞誉。彭德怀说,“诉苦与三查运动是我军有史以来第一次伟大的群众运动”,使“部队中的气象涣然一新,部队战斗力大大提高”,“红军和抗日时期,都没有找到这种形式。要是早找到这种形式,对争取俘虏兵加入红军,扩大红军的成绩,要快、要大得多”。
不久,毛主席亲自修改并向全军批转东北民主联军诉苦运动的经验,号召各部队因势利导,开展群众性练兵运动,复仇立功、磨刀杀敌。许多解放战士刚被俘虏过来,军装未来得及换便投入了战斗,“誓为天下穷人换下破棉袄”。
科长在一次遭遇战中不幸牺牲,裘文成当干事。他帮科长抄过稿子,称自己也是作者之一 ,埋怨上级没提升自己当科长,一肚子怨气。在国民党特务机关任职的姨夫替他打抱不平,说你这文才要是在国军那里,早当上了旅长。在高官厚禄的引诱下,他的意志逐渐动摇,终于被姨夫策反,秘密接受了少将旅长的委任状,不断为国民党提供我军情报。除掉了董云程,他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两个保卫干部接受任务离开之后,裘文成长吁了一口气 ,挪过身子坐正,实实在在地坐稳了椅子。他不用再提心吊胆,晚上可以睡个好觉。下班回到宿舍,他一个人喝酒庆贺。此时,解放军已经打过长江解放南京,国民党节节败退,新中国成立指日可待。再为国民党效力将死路一条,他开始为自己的后路担忧。他对共产党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败露之日就是死日。再一想,最后一个知情人已被处决,世上再没人知道他的底细,他的担心纯属杞人忧天。他只有忘掉过去,把自己当成一个货真价实的共产党,一心一意跟着共产党走,全心全意地为人民服务,才能平安地度过下半生。谁知他一把自己当成共产党,内心里就天翻地覆电闪雷鸣。被他出卖的共产党人一个个怒目圆睁死不瞑目,让他时刻不得安宁。
这些年,他都靠手里的一枝笔左右命运。每当前程未卜,手里的这枝笔就为他化险为夷。他用这枝笔要了董云程的命,现在也得拿这枝笔来救自己的命。
他来到办公室,伏在桌子上拿起笔,起草新一轮“新式整军运动方案”,深挖董云程沦为叛徒内奸的思想根源,对部队再进行一次坚定革命意志的思想教育。
他骨子里与人民为敌,文字前言不搭后语,想表达的思想更是文不对题。他准备明天再下基层连队寻找素材,发现比“新式整军运动”更好的典型,以“誓为天下穷人换下破棉袄”那样的名句,抛砖引玉照葫芦画瓢。
外面有人报告,去军马场执行任务的两个干部回来汇报情况。
裘文成开门,一个人一步跨进来,反手插上门。他知道此人来者不善,本能去摘挂在墙上的手枪。那人一把将手枪抓出枪套,回过身,原来是董云程!
裘文成顿时愣住说:“你没死?”父亲说:“你没死,我怎么能死。”裘文成问:“我派去执行你死刑的两个人呢?被你杀了?”父亲说:“他们还有良心,我不杀有良心的人。”裘文成说:“他们哪去了?”父亲说:“半路上。”
裘文成摇头:“警卫连是干什么吃的!司令部戒备森严,你怎么进来的?”父亲说:“这是我的家,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裘文成说:“我现在是政治部主任,外面是警卫连,你不敢打死我。”父亲轻蔑地:“不是我敢不敢打死你的问题,而是你什么时候死、怎么个死法的问题。”裘文成愣了一下,问:“你想让我什么时候死?”父亲说:“现在。”裘文成哆嗦了一下:“你想让我怎么死?”
父亲说:“按你犯下的罪恶,应该千刀万剐。”裘文成说:“我有权做出决定,承认你的案子是冤枉的。”父亲说:“你是罪大恶极的叛徒内奸、国民党的少将旅长,这可没冤枉你。”裘文成说:“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不过你把我杀了,你也成不了英雄,还是共产党的敌人。”父亲说:“我宁肯背着黑锅去死,也得先杀了你。”裘文成轻轻地叹口气:“我是非死不可了。”
父说:“你多活了这么长时间,让你赚了。”裘文成语气放缓:“董云程,你要能放我一马,我可以为你平反。”父亲嗤之以鼻:“你为我平反?天大的笑话!你是我党我军不共戴天的敌人,只有去自首,向党和人民如实交代你的罪行,这才是真正为我平反。”裘文成又叹了口气:“我明白,我死到临头了。”父亲说:“你派去的两个人对我挺好,我也对你以礼相待。不想让你死的难看,我可以用床单勒,用枕头捂,想要暴死,就把你大卸八块。”裘文成说:“还是用枪打痛快。”父亲说:“开枪对我不利,再说你死的不配带响,还浪费一颗子弹。”
裘文成拖延时间:“我是政治部主任,你没有权利处死我。”父亲说:“你背叛革命与人民为敌,是最卑鄙最危险最无耻的敌人,官越大就越该杀,任何人都可以对你执行死刑!给你钢笔,拿着。”裘文成问:“你让我写什么?”父亲说:“你用这枝笔签发我的死刑,我用它杀了你,你自己动手才合适。”
裘文成一动不动地坐着,半天没说话。
父亲看着怀表:“给你半分钟时间,还可以说三句话。”裘文成抬起头:“我见识了董云程,我罪有应得,我自裁。”说完,裘文成用钢笔扎向自己的喉咙。
他也算条汉子,端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
直至他任凭鲜血顺着创口喷涌而出,慢慢地歪倒在椅子上。
父亲用手指头蘸血,在刷了白粉的墙上写下一行字: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我对党和人民的忠诚,苍天可鉴!贼叛已死大快人心!祝愿我军兵强马壮,势如破竹大获全胜,董云程虽死无憾!
父亲在裘文成床下的小铁箱里,搜出一张国民党的少将旅长委任状。他找出罐头和糕点,吃饱喝足潜出司令部大院,已是午夜时分。
天亮后,警卫员发现裘文成主任自杀,马上向上级报告。保卫部门这才知道,他是国民党潜伏的大特务,董云程同志是冤枉的。上级派人寻找父亲,为他彻底平反,恢复党籍军籍予以重用。但是,董云程早已经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