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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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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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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七十章 九零童怒刺梁希全 小西山远离幸福屯

我这样经历的孩子必定早熟。我已经在暗中喜欢蓝小兰,她是低年级的女同学。我一到学校就盼望下课和课间操,只有这两个时间才能看见她。蓝小兰一下课就和同学们跳绳,人长的好看跳绳也好看。课间操的时间到了,她款款地走到台上,指挥全校同学合唱《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尽管她光着脚没穿鞋,比穿鞋都高贵,落落大方半点都不害羞。我以为,世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的女孩子,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他。我喜欢蓝小兰只是一厢情愿,想死了也没用。

小西山是有名的光棍屯,一想到我的家庭状况和个人处境,只配去西山砬子滚砬子。蓝小兰能看好我,她家里人肯定看不好。我不过是白日做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和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一样。蓝小兰从来都没看过我一眼,我也从来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肯定不知道有我这个人,我得单独和她说句话。

那当时的农村大队,几乎都有一个柏家福式的人物。他们不应该是坏人,但也绝对是狠人,有他们是祸害,没有他们也不行。农村的社会秩序,似乎就得靠他们来维护。柏家福是张老万屯的梁希全,梁希全也是盐场大队的柏家福,都背一枝用麻绳做背带的三八大盖空枪。柏家福喜欢姑姑,还以工作名义去达到目的。

梁希全看好了谁家女人,时不时就溜到谁家,想方设法进行调戏,连儿媳妇都不放过。连爷爷这种谁都不怕的人,因为两捆树枝子,也被他罚了二十元钱。

梁希全知道父亲有两下子,见了面就敲打:“是龙你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他想欺负谁,连孩子都不放过。覆巢之下无完卵,我倒霉了。

那天下午,学校划拉海蛎壳子支援县里养鸡场。我家在沙湾底养过小鸡,爷爷得知海蛎壳子能卖钱,心疼的不得了。他知道现在不是过去,自己得不到也让别人少得点儿,没让我拿耙子而拿了把铁粪叉子划拉,放学回家顺便拣粪。

蓝小兰也在划拉海蛎子壳子,机会来了。我不但要和她说句话,还得为她做点什么。那天划拉完海蛎壳放学,我一边走,一边在地边拔曲麻菜。

在盐场和小西山的岔道口,蓝小兰和盐场的几个女同学也在拔曲麻菜。

我壮着胆子走到她身边,把菜全装进她的筐里,说:“给你。”她朝我笑了笑:“都给我了你怎么办?我说:“我再拔。”我激动得心里“砰砰”直跳,往后,我每天都给她拔一大筐曲麻菜。梁希全和几个看青的民兵,突然从苞米地里钻出来。我没躲及,被梁希全一把抓住脖子塞到裤裆下,夹得我上不来气。

蓝小兰眼睛里含泪,和几个女同学惊恐地往前跑。她不时回头看我一眼,那一刻,我比死了还难受。几个民兵为我求情:“梁队长,放了他吧。”

梁希全说:“这小玩意不是个东西,长了双贼眼,小嘴可会说了,像他妈了。他长大成了气候,我就毁了,非杀了我不可。你管我叫声爹就把你放了。”

再不叫我就憋死了,叫了声:“爹……”他腿一松,我一头瘫在地上。

我再也无法忍受,双手端起粪叉子,猛地冲过去,用力往前一刺。正往前走的梁希全猝不及防,五根筷子粗尖锐的铁齿,扎进他的大腿弯子里。

铁粪叉是爷爷找盐场大铁匠特制,尖长锋利,堪比六爷的扎枪头子。钢齿卡在哪道骨缝里,我用力拔了几下才把粪叉子拔出来,还晃了我一个腚蹲。

梁希全抱住腿弯子倒在地上翻滚,“妈呀妈呀”地嚎叫,裤腿被血染红。

我愤怒得像只小豹子,扑上去举起粪叉子,抵住他的嗓葫芦往下戳。几个民兵一拥而上,死死攥住我的手,我又踢又咬。他们劝我:“你把他扎死了,你不偿命你爹也得偿命,快放下!”鬼见了都害怕的梁希全,此时成了一滩烂泥,声泪俱下地哀求:“爹呀!儿对不起啦!儿错啦,儿不是人啦!饶了儿吧!儿再不敢啦!亲爹呀……”我收回粪叉子。一个民兵撕开衣裳,给梁希全勒紧大腿弯子。一个大个子民兵背起梁希全,另两个民兵在后面提着腿,朝盐场猛跑。

他们跑过的路上,留下一溜血印子。我闯了大祸不敢回家,躲到沙湾底北头的树趟子里。那天晚上是阴天,天黑的神手不见五指。一束手电筒光柱从沙岗后开始画圈,一直画到西山砬子,再朝这边画过来。我知道是父亲找我,朝着光柱磕磕绊绊地走过去。在“穷簸箕”边上,我喊了声:“爹,我在这儿。”

然后,我准备好脖子,要打要杀随他的便。我和父亲会合之后,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待。父亲淡淡地说:“什么事儿都没有,回家。”

梁希全连骨头带筋都被我扎坏了,伤愈后,那条腿不能拿弯,成了残疾。他走路拖着一条直腿,大伙儿叫他“直腿子”,都说恶有恶报,这回可做到头了。董云程家小小子被逼急眼了敢下死手,像了他爷爷,半点都不像他爹。

公社来人调查,没有人向着梁希全,都为我说好话。

大伙儿说:“梁希全欺男霸女,欺负一个小孩子,到哪儿都不占理。”

梁希全没脸呆在盐场,光棍一个,两个兄弟反目为仇,到敬老院赶马车。他赶车到盐场拉碱泥,在代销店里喝醉了酒,来学校闹事,找我对命。

每到这时,全校闭门关窗如临大敌。有一回,梁希全闯进学校办公室,操起烧火棍把玻璃砸的一块不剩。师生们从后门后窗跑得一个不剩。祸是我闯的,再不出面,学校就没法上课了。那天下午,全校同学自由活动。

梁希全又赶车来拉碱泥,提前拣了一车石头,追着同学们乱打。

全校同学躲进教室里面不敢出来,老师让我从后窗跳出去跑回家。我从老于家二道街绕回来,对梁希全说:“你把我打死解恨吧,别再到学校找事了。”

梁希全见了我,拖着一条木头腿,赶车就走。我追到盐场南边子把车挡住,把脑袋伸给他,让他打。他说:“董程儿啊,我求我办点儿事行不行?”

我巴不得为他做点什么,哭着说:“爹,你让我干什么都行。”他可怜巴巴地说:“儿现在死不起活不成了,你把我弄死得了。”我哭着说:“你不用腿快把我夹死了,不逼我管你叫爹,我也不能扎你,往后我背着你得了。”

我上去背他,怎么也背不动。他也哭了,爬上马车,赶车走了。

从此后,梁希全拉碱泥都绕过学校。

有个老头拄棍子来家里,对妈妈说:“我求你儿子给我办点事。”妈妈问:“他一个小孩子,能为你办什么事?”老头拿出一把镰刀头子,说:“我常年有病拖累儿女,不想活了,求你儿子帮我把嗓葫芦割两截。我是自愿的,再说小孩子也不犯法。”说着,老头给我下跪。奶奶赶海回来,把他骂走了。

爷爷和父亲虽然不鼓励我的行为,也觉得梁希全欺人太甚,替他们出了口恶气。妈妈劝我:“你以后再受欺负,回家告诉大人,千万不能动手伤人。”

我要笑出来了也要哭出来了。家里还有大人吗?你们不是一样欺负吗?没人敢欺负我,也没人敢接近我,我又陷入了孤独。蓝小兰大病一场,病愈后不念了。她家里没人干活,人人都为她惋惜。老尽管学校和老师多次去家访,她仍未归校复课。我陷入了深深的内疚,一定是那天发生的事,让她受了刺激。

糜子灌浆的季节,队里安排瞎董万空和“小白菜”,到地里轰赶家雀。瞎董万空挥舞一双半截断臂,像挥舞着两根短短的枯柴棒。家雀们很快就识破了他的把和半斤八两,不再害怕。大概在家雀那里,他还不如我们家雀呢。

不偏不倚,一泡鸟粪落在他脑瓜盖上,他也顾不上抹掉。“小白菜”一边敲铜盆一边喊,就像喊“快来吃饭”,倒把远远近近的家雀全招来了。

我在地边说割草,瞎董万空喊我:“大侄啊,快帮大爷想个招儿!”

一次我起“鬼疙瘩”,妈妈领我到他家,让他给我画符。他用毛笔在我肚子上,两条胳膊上画了一道道符。妈妈领我回家,不大一会儿,疙瘩就没了。

我提了镰刀跑过去,说:“大爷,我帮你赶。”

今年雨水合适,糜子长的像西沙岗子上的柳树趟子,叉死地垅进不去人。我以为能跑能喊就行,从地南头到地北头来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家雀也会声东击西,几只落在身边吸引我,另一大群落在地里大快朵颐。家雀还会杀回马枪,引诱我疲于奔命跑到地头,又窝头飞回原处……我跑的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瞎董万空说:“大侄啊,光跑光喊还不行,你再给大爷想想办法。” 我说:“满地都插上假人。”瞎董万空说:“家雀连活人都不怕,更别说假人了。”

我绞尽脑汁黔驴技穷,突然冒出个主意:“大爷,可以做风斗。”

每年冬天,老爷都在院子里竖起高高的风斗。风斗后面栓的“大鱼”,摇头摆尾“哗拉啦”响,不但家雀不敢进连院,连夜里添猪食槽子的野狗都害怕。

队长董万金正为家雀吃糜子而发愁,正准备买两套锣鼓。瞎董万空正愁自己没有手,不能敲锣打鼓挣不了公分,听了我的建议,赶紧去找队长董万金。

董万金听瞎董万空一说,马上让人到生产里拉来柞木杆子,在地里竖起十几个风斗,果然家雀再不敢进地。董万金高兴地问:“这是谁的主意?”瞎董万空说:“西北地小小子。”他假装没听见。他和梁希全一样,也用裤裆夹过我的脑袋,见了我也绕着走,害怕我用粪叉子扎他。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唉,好饭还得让给有道道的人吃啊。”他说的“道道”,是指歪道、邪道和阴谋。

那天我又去割草,瞎董万空对我大加赞赏。他说:“你爷爷脑瓜好用,也敢打,十四岁当把头,管十几个大人。你呀,一点不像你爹,像你爷爷了。”

他说了许多古人励志的名言警句,像和尚念经,我头一回听到。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与善人居,如入兰芷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阳春之曲,和者必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我学过课文《刘文学》,为保护集体财产被地主分子王荣学掐死,顿时呼吸困难。糜子地不是辣椒地,再说瞎董万空还是“掉爪子”,我呼吸又顺畅了。

他说:“自古以来,英雄豪杰都历经磨难。富贵子弟,很难成就大事。”

我整天和驴一样干活,被鞭打棍捶不当人,能做成什么大事?

我问:“大爷,小西山富贵人家的子弟是谁?”瞎董万空说:“郝振清家小全子和你老爷家小全子,他们都是独苗,不愁吃不愁穿。还有你老叔董云祥,风流手巧但是不打正点,也是。”我又问:“小西山谁能做大事?”

瞎董万空想了想,说:“我和你爹都能做大事,我生不逢时,你爹是落地凤凰不如鸡。你这辈人有两个,我家你哥董太举能做大事,你也能做大事。”

瞎董万空连自己的手和脚都看不住,父亲整天挑大粪浑身臭烘烘,董太举外号叫“萧老太婆”,我外号叫“疯狗”,都是不如人的人,能做什么大事?

大概想找个人说说话,瞎董万空讲了很多古人历经磨难终成大事的故事:

鲁班学艺,贾岛作诗,范仲淹划粥苦读,司马光警枕励志,李时珍行医济世,唐伯虎学画,柳公权练字,编蒲抄书,悬梁刺股,髀肉复生,闻鸡起舞,纪昌学射,一夜三点灯、士别三日……

瞎董万空知识渊博,出口成章滔滔不绝,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瞎董万空说:“要想做大事必须走出小西山。我当年要走出小西山,肯定能做成大事,结果落到今天的地步。哪个时代都一样,没有文化都走不出小西山。”

我说:“家里家外都把我当成祸害,别说永宁,连盐场都不要我。”

瞎董万空说:“百善孝为先,做大事的人都孝顺,就像太举子和你。”

他三句话不离他儿子董太举,我对他的话半信半疑。每当董太举受了欺负,从来都不反抗,只是龇牙“嘻嘻”一笑。比他小的孩子欺负他,他也龇牙“嘻嘻”一笑。有篇课文《萧老太婆和她的两篮鸡蛋》,大家都叫他“萧老太婆”。

瞎董万空看我脸上出现不屑的神色,出个字谜让我猜:

一点一横长,一撇下南洋。两根小木头,立在石头上。

我猜了半天,猜出来了,说:“是磨练的磨字。”

瞎董万空说:“你这小孩悟性强,没说推磨的磨也没说折磨的磨,知道我在鼓励你。你这辈子应该如何度过,就是我说的这个迷底:志高天地广,百炼才成钢。磐石做根基,有木皆成梁。你已经在磨了,只是不知道自己在磨。磨好了是车轱辘,推着你往前走。磨不好是怨恨,像磨脐磨心。要磨出棱角才行,磨成粉末就是白磨。咱小西山人常说:人走时辰马走膘,兔子成精变老雕。”

瞎董万空一边说一边“手舞足蹈”,货真价实的真理,让他弄的滑稽可笑。

我不敢想这辈子还能比别人强,很快就把瞎董万空的话忘在脑后。

那当时,家里对我的管束放松了许多,也让我随便玩了。

小西山的孩子有三样玩具,一是“打尜”,可以就地取材。二是做冰车滑冰,但是,找不到两根铁丝做冰车底。三是滚铁环,都是冬天里的玩具。铁环堪称“金环”,谁有了一具铁环和一把推铁环的弯钩,和定了“娃娃亲”一样。

小西山不但被历史遗忘,还被遗忘到汉朝以前,找块铁比找块金子都难。二猴子他二姐夫是杨树底一个铁匠,给小西山每个男孩子都打了铁环和弯钩。

立春之后大地泛浆,我和林富有、董太安、二田子等小伙伴在前后街滚铁环,把高底不平的街面又踩成了一处处洼陷,就像我手脚上的冻疮返冻冒黄水。我们转到东地董云宝家街门口,他家准备翻盖新房,街上堆满了石料。一个像电影《小兵张噶》侦察员“老罗叔”的石匠,正在“叮叮当当”地镩石头。

我们靠近他闭上眼睛,故意让石屑往脸上崩。石匠停下手里的锤子,说:“你们把眼睛睁开,我会看眼神,看看你们谁不能在家里钻牛腚。”我们好奇地睁大眼睛往前凑,让石匠看眼睛预测前程。石匠挨个看过之后,目光落在我身上,说:“你这小孩不能在家钻牛腚,”对其他孩子,“你们这些,永远别想走到牲口前面,得钻一辈子牛腚。”孩子们“轰”地笑了,推着铁圈往西头子跑了。瓦匠预测谁能走出小西山、谁都相信,只是说我没人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那天晚上躺在炕上,父亲说中国湖南有个小孩叫雷锋,小时候受苦受难,当兵后成了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毛主席都为他题词。几天前,学校号召全体同学学习雷锋,我们还去学校旁边老黄家做好事,帮他家扫院子,喂猪,浇菜。

父亲对我讲雷锋故事,太让我感动,说明他还把我当个人。

他对我说:“你能向雷锋学习做他那样的人,就能出息人。”父亲把我同毛主席题词的雷锋放在一块儿,让我受宠若惊。我很激动,全家人都睡着了我也没睡着。我和雷锋虽然是两个时代的人,都在承受一个孩子无法承受的苦难。

我又想起瞎董万空和瓦匠对我说过的话,如同西沙岗子柳树一样枯木逢春,觉得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我产生了当兵的念头,也做雷锋那样的好战士,让毛主席题词,成为全国人民学习的好榜样。我得和奶奶说的那样,“自己精神自己长”,指挥倒车时千万看着点儿,不能早早就死了,活着让人学习岂不更好。

姐姐仍是家里的中心和父亲的希望,干点活就像干部下乡锻炼。她有大块时间学习和复习功课,还写革命日记,头半年就把下半年的日记提前写完了。

那一回,学校举行朗诵比赛,姐姐代表班级朗诵课文《狗又咬起来了》。其中一句,姐姐朗诵得唯妙唯肖低三下四:“保长,再宽限一天吧,一定给你把米送去……”但是在评比中,姐姐只得了第二名,不足之处是缺少反抗精神。

姐姐背地里痛哭一场,决心要提高朗读水平,下一次朗诵夺回第一名。那天我们在南边子挖菜,董太举在树上撅干树枝子。姐姐大声呵斥:“这是集体财产,你不能搞破坏!”董太举不服,姐姐要到大队举报,他赶紧从树上下来。

通过这件事情,增加了对地主富农的斗争意识,再朗读时绝不低三下四。学校又进行朗诵比赛,姐姐仍朗诵原来的课文,语气彻底改变,对保长大声呵斥:“保长!再宽限一天吧!一定给你把米送去!”全校师生们哄堂大笑。

瞎董万空给我讲了许多道理,石匠为我指明了前程,父亲对我予以肯定,我的状况半点没有改变。除了到学校里混学期,就是一年到头拾草。好在毛驴又归集体,不用割驴草了,删除一门麻烦的课程。家里从边外带回的几把大钐刀,无用武之地。除了沙湾底,山上没有大块平地,高草又长在水里够不着,只能到沙岗后打蒲草。爷爷把钐刀把截短了一截,仅能在小块地面上打点麻匹草。

随着家家户户后园的青草晒干起垛,漫山遍野的高草大草已被“拉清单”。我们把镰刀磨得锋快,到沙湾底,将成片的洼底草贴根扫掉,也叫扫草。

洼底草被一扫而光,我们再狠下心来,用好不容易磨快的镰刀砍地砍草根。砍一次地,镰刀就成了秃秃的驴嘴唇子,再别想磨快。要是遇上连雨天草垛烂成了绿肥,草就白长了刀也白磨了草也白割了力也白出了。从北海边沙滩上的沙溜草到南海底的纲草,从西山砬子的支棱蒿到地东头的马莲,都被我们斩草除根。即使庄稼大丰收,大伙儿也忧心忡忡:“拾不着草了,要吃生米啦!”

我们看了电影《敌后武工队》,受到“夜袭队”的启发,算好潮汐,夜里漂洋过海几十里,到谢家大队的“封山育林”区,去偷抗烧还不沉的支棱蒿。

小西山的建筑材料,除了石头就是土坯。石头用来盖房子、砌猪圈和院墙,土坯用来搭炕、间壁子、砌地瓜窖子。小西山的老房子,有的全由土坯建造。屋顶年年都要上碱泥,防止漏雨。墙面年年都要抹一层泥,耐雨水冲刷。我家的房子,后墙和前脸是乱插石和胶泥砌成,墙面不用年年抹泥。北风雨对后墙的破坏力太大,和我们毗邻的老爷、郝文贵和郝文章家,都用水泥抹了后墙,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问题。爷爷请来盐场的瓦匠于殿顺,也给后墙抹了一层水泥。也许为了节省水泥,爷爷没让瓦匠找平,而是顺墙面涂抹,因此凸凹不平。凸起来的部位就像扣了只饭碗,凹下去的部位就像陷进一只饭碗。甚至,我想踏着那些凹陷上房。没多久,别人家抹平好看的水泥墙面起片脱落,我家的墙面坚固如初。

老房子用石板吊房檐,上面用碱泥隆起一道土龙子挡水,再设置几条向下淌水的瓦溜子。盖新房废弃了“土龙子”,用水泥和条石砌了“拦水墙”。

到东北海石坑打钎放炮才能采石,土坯仍是不可或缺的建筑材料,唾手可得。靠近水坑边脱坯,可就地取水和泥。用碱泥和黄泥,脱出来的坯结实耐用。地东头和南关沿都是碱泥,沙岗后是淤泥,是小西山的三大脱坯之地。每个村屯,都有和泥脱坯留下的一座座大坑,也留下一处处隐患,每到雨季深不见底,不时发生孩子被淹死的惨剧。每年的酷夏季节上干快,爷爷都在沙岗后和泥脱坯。

为了增加淤泥的韧性,他和泥时特意掺入进谷草和麦秸。为了拔挂子顺利,他在水盆里撩点水,将坯挂子内面淋湿。父亲筋鼻夹眼挑起一锨泥,如同扣不动扳机。他将一锨泥放进坯挂子里,如同瞄准目标开了一枪,击中了目标。

爷爷表情紧张,双手快速将泥在四角按实,就像在场院看场时,偷着往我的口袋里面装黄豆。他将多余的泥扒到下一块坯的位置上,然后撩点水,将泥面抹平抹光,提鱼一样拔出坯挂子,一块水坯就诞生了。爷爷脱坯时,表情神圣专注,父亲挑泥时,尽心尽力,奶奶和妈妈过年时和面蒸馒头、切发糕,都是如此。

爷爷一次至少脱二百多块坯,遇上毒日头晒三天,就能立起来风干。立早了坯容易断,立晚了干得慢。土坯能搬得住,就要码垛风干,一个月才能干透。

种庄稼要防涝防旱防虫,养小鸡要防狐狸和黄鼠狼,脱坯要防雨,未雨绸缪,提前准备好秫秸等进行苫盖。下小雨损失不大,遇上大雨,土坯和坯垛被浇成了一块快泥砣和一堆堆烂泥,力白出事白费,还得重新和泥脱坯。生产队的牛车,除了分口粮往家里送粮、往医院送病人,不准用来干私活。土坯干透不管远近,都靠肩挑往家里搬运。逢上下雨,就和封山育林开放,全家倾巢出动搬坯。

小西山最累的活儿,和泥脱坯排第一,打茬子排第二,除猪圈粪排第三。和举磙子一样,能挑得动多少块土坯,也是衡量一个男人体力的标准。王德宾一次挑起二十块土坯,小西山没人能比。他不用扁担用小杠子,不用挑筐用绳子。

那一次晚上下雨,全家人摸黑到沙岗后搬坯。妈妈一次挑两块,爷爷搬两块,我和姐姐一人搬一块。父亲一次挑四块土坯,翻越沙岗子时吐了血。

土坯一块不剩地搬回家,外面大雨如注。爷爷顺里屋后墙码成斜面坯垛,就和苞米颗粒归仓一样惬意,奶奶也如同从狐狸嘴里夺回了小鸡,才不管儿子吐不吐血呢。这次吐血,让父亲感到了危机,再不做点事情,恐怕没有机会了。

父亲无比留恋北方大草甸子,那里留下了他奋斗的脚印,梦想和成就。

老帽山挡住了他的憧憬,沙岗子陷住了他的宏伟志向,海水淹没了他曾经的辉煌。父亲从来不和老婶说话,也从来不上山赶海。老婶要带我到吕屯表叔王耕利家拿苹果,父亲不让我去。我以为他在街上棠棣树下睡着了,蹑手蹑脚跟在老婶后面,被他发现,用树条子满街追打。他自己都不赶海,更别说带我赶海。那天他接到战友的来信,难得高兴。他拿了旋网让我拿筐,到南洪子打梭鱼。

小西山没有几挂旋网,会抡旋网的人比旋网还少。这挂旋网是三爷送给爷爷的,织完毛网还要用臭透的猪血浸泡,叫“血网”,晾干后沥水抗烂。缀了一圈铅坠子的旋网沉水快,梭鱼被罩住难逃天罗地网。收网时要用脚探究,将鱼踩昏后将网提出水面,放进挂在胸前的网兜里。接着挽网,发现鱼纹再抡出去。

我们来到“黄茔”下,父亲下到没膝深的水里,把网挑在胳膊肘上,两手分网向后悠了一下,猛地抡出去。网没张开,一堆铅坠子“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一群群梭鱼在眼前直蹦乱窜,父亲望鱼兴叹,旋网成了一把卡壳的手枪。

大西山的董希芝是远近闻名的打鱼高手,能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打鱼,把网高高举过头顶再抡出去。他穿了水叉子,上冻后还能下海。本地人都挽三把网,县里来盐场蹲点的干部杨文敏会两把网,把网挽在两只手上,抡得又远又圆。

他站在老李大河岸边打鱼,网网不空。父亲锲而不舍,一遍遍抡网,很快就抡得有模有样。有时候网张得挺圆,罩在鱼纹上也打不到鱼。有时候网开一面,却打上来一条大梭鱼。潮越涨越大,父亲的旋网也越抡越圆越甩越远、越来越精准熟练。一斤多重的梭鱼不断被父亲扔到岸上,我刚装进筐里又蹦了出来。

那天在落日之前,父亲打了一筐梭鱼,头一回满足地笑了。他把网挽好让我背着,提了一筐梭鱼回家。他走到高处又站住,平伸一条胳膊竖起大拇指,眯起眼睛对着河口门子方向测量。他头一回把我当个人和我说话,让我受宠若惊。

他说:“小西山也有海,没有渔船太可惜。”

我说:“有船,老爷给小叔董云华做了个大船。”

父亲说:“在黄茔下建个码头挺合适。”

我说:“老爷在沙岗后大水湾旁边,给小叔建了个大码头。”

我发现父亲有点伟人的样子,那气派好赶上毛主席了。我搜肠刮肚帮他往码头上贴近,向他提供信息:“那年小成子舅舅来的时候,背了把马头琴。”

从此后,父亲开始赶海。那年秋天刮大风,天没亮他就去北海,拣了一大堆海螺放在岸上,用花支笼子来回挑了三趟。他春天到东北海挖蛏、海棒槌,立秋后往家里挑海蛰,矾了两大缸海蜇皮。他到南海底提胖头鱼,到河口门子用旋网打梭鱼,到西南海用推网推梭蟹。他经常到南关沿,一步一步地来回丈量。

那当时,厉世琪任复县县委书记。他以身作则,为政清廉,平易近人,密切联系群众,正确地贯彻执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保持劳动人民本色。他注重调查研究,总结推广经验,为了改造复县西北地区贫困面貌呕心沥血。他当过永宁公社书记,对永宁人民有着深厚的感情,多次派水利专家勘察,该地区的水系进行统一规划,大兴水利建设工程。经过两年苦战,完成了九道河至“八一水库”的引水工程。李福义等公社领导认真执行贯彻县委决策,带领群众修建一条百里长的引水渠道,将十几个大队几千亩涝洼地、颗粒不收的盐碱地改造成水田,变成了稻花飘香的海边江南。公社在徐沙包子修筑一座拦河坝,将永宁大河河水引进南岛子,种植几百亩水稻。为了阻隔海水侵袭,千军万马日夜苦战,修筑了一道几十里的拦海大坝,在河口门子南岸修建一座大闸门,既能蓄水泄洪,又能防止海水倒灌。在盐场大队张书记的带领下,经过能工巧匠们的精心策划,在小西山南洪子黄茔下,修筑了一道闸门,向徐沙包子方向建成一条分水大坝,迫使上游河水改道。我学过地理,四川都江堰也不过如此。从此后西海涨潮,少量海水进入老李大河。坝内上百亩盐碱地被改造成大苇塘,栽植从盘锦移植过来的大苇。因为遵循科学和自然规律,大坝内水质、土质和气候极适合大苇生长。

大苇塘变成了沪剧“芦荡火种”里的芦苇荡、抗日神兵雁翎队大显身手的“白洋淀”。大闸门还是个只进不出的吝啬鬼,涨潮时,闸门自动开启放大量海水,各种鱼类鱼贯而入。退潮时闸门自行关闭,误入歧途的海鱼身陷囹圄,大苇塘又变成了大鱼塘。海水鱼和淡水鱼混杂在一块儿,生成独特的“梭鲤鱼”和“两合水”的胖头鱼。微风不动,茂密的芦苇剧烈抖动,熙熙攘攘的水族们在水下活动。开阔的水面上,梭鱼、鲈鱼、鲤鱼、鲫鱼、草鱼、鲢鱼成群蹦出水面,在阳光下白亮耀眼。大队重新成立了苇编场,用自产大苇编织炕席、席包等产品。每当风和日丽,姑娘们摇着小舢板,在苇塘荡下网,每网都能拉上活蹦乱跳的鱼类,改善了生活又增加了集体收入。每年冬天,大队都组织社员镩冰窟窿刨鱼。

父亲在生产队糊墙的报纸上,读到了《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河南林县修筑“红旗渠”的先进事迹,再对照自己和小西山目前的状况,既内疚又着急。他向大队张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张书记力排众议撤掉董万金,让父亲当了生产队队长。父亲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组织社员们搞副业,到万家岭编苹果笼子,到松树大河挖沙子,到盘锦割大苇。随着集体公共积累不断增加,父亲首先改善群众生活,将深思熟虑的规划付诸实践。没人支持他,他自做主张,让二爷带两个木匠伐树,在南关沿开工打造渔船。他带领社员们,在南海底修建一座简易码头,准备在此泊船。他让三爷带领一群妇女,夜以继日地织网。大船完工,父亲招回在车家河子当船老大的董西金,带领几个使过船的社员驾船出海。爷爷年轻时打过橛子,上船指挥社员们打橛子下锚网,“嘿嘿哟嘿嘿哟”地喊号子。

父亲让小西山社员们轮流出海,连妇女也不例外,一边出海一边逛风景。

大伙儿坐自己生产队的船行驶在大海上,以为来到了仙境。小西山人千秋万代在岸边赶海,如同小鸡在土里刨食。打死犟嘴的淹死会凫水的,世世代代的小西山人守着大海不会凫水,坐着自己的船荡波在大海上,再也不怕淹死了。

小西山人驾船到海里打渔,更是小鸡跳进了苞米囤子,老猫掉在了咸鱼堆上。摇橹扳舵拔网下锚,大伙儿驾轻就熟。海水拍击船帮的“啪啪”声,声声悦耳。把一网网活蹦乱跳的鱼鳖虾蟹“哗哗”地倒进船舱,就是往囤子里“哗哗”地倒粮食。那些睡过“石炕”等小龙女的老一茬光棍,百感交集万分羞愧。哪有什么龙王爷和小龙女?我们才是。人们在不同角度下审视亘古不变的小西山,就像光棍们成亲之后,才知道女人背后的那些秘事。大、小西山两船相遇,人们相互呼喊对方的名字,许多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过去的海是别人家的,现在也是我们的了。曾经登不上台面的小西山人,终于和别人肩膀一般高、脑瓜一般齐了。

每当一叶白帆从河口门子驶回南关沿,或者从南关沿驶往河口门子,家家户户房顶上站满了人,别提多自豪了。我小西山人也能出海了,被别人瞧不起的日子一去不返法了。船没有大西山的大,有毛不算秃,照样下锚网、放溜网、钓蟹子,在河口门子闸沟下挡网。穿水叉子扛大橹的人,从南海底到大胡同子来来往往。渔船出海未归,小西山的女人们也有了牵挂。屯子里有了腥味儿,苍蝇多了起来。春天开海渔船起锚,南海底也响起了阵阵鞭炮声,是小西山的渔民们祭海祈福。三天两头,牛车从南海底拉回海物。钟声敲响,家家户户的女人和孩子,拿了盆到生产队分海物。家家户户只有咸菜大酱的饭桌上,终于有了荤腥。

父亲到县公安局备案办理“爆破证”,亲自担任爆破手,带领社员们到北海打石头,在屯后盖了“文化室”。每到晚上,文化室里灯火辉煌,社员们到这里看报纸,学唱歌,听时事新闻,让瞎董万空教大伙儿识字,讲《四书》《五经》。

富农成分的李小梅不再惧怕董万金,两个人离了婚。石板下的小草见到阳光,她每天练嗓子恢复形体,带领一群姑娘排练节目,准备参加公社汇演。那一回,小西山的女声表演唱《社员都是向阳花》,在永宁公社汇演中夺得了第一名。表演结束后,台下仍掌声不停,最后一连表演了三遍,好不容易才完成谢幕。

那当时从县里到公社,再从公社到大队,各级领导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毛主席的《八字宪法》:“土肥水种密保管工”,大张旗鼓兴修水利。在复县大地上,一条条水渠在丘陵沟壑之间蜿蜒蛇行,一道道飞天渡槽腾空而起,将“东风水库”、“八一水库”和“九道河水库”里面的水,源源不断地引进干涸的土地。有的大队还搞起了喷灌,旋转喷头像一个个小孩转圈儿尿尿,让人忍不住高歌一曲“鲜花盛开的村庄”。小西山位于永宁西北地区末端,水利工程鞭长莫及。家家户户饭桌上虽然不少鱼虾,主食还是苞米、地瓜,过年才能吃上一顿大米饭。八十多岁的董万显,临终前没吃上大米饭。父亲心情沉重,整天不说一句话。

小西山太偏僻,自己不迈步,永远跟不上时代的脚步。父亲顶着压力,带领社员们在“狗岱子”坟下边“穷簸箕”日夜苦战,修建小型水库,汇集西山砬子上流下的山空子水,将沙岗后的土地改成水田。南关沿蓄水方便,生产队挖了一座方塘。三月小阳春畦秧苗,四月插秧时,将一车车秧苗运到沙岗后稻田里。

小西山的传统农业,发生了根本性改变。过去祖祖辈辈离不开种苞米,从“海田”再到“台田”,靠天吃饭一年到头累个贼死,青黄不接“瓜菜代”,死后装一肚子地瓜过坎子。死人坟头除了挂铜钱,还种几棵苞米,到那边还喝苞米粥。

解放后,小西山人顶多在大年三十晌午吃顿粳米饭,就是伪满洲国“打粳米骂白面,不打不骂小米饭”的那种介于高粱和大米之间的旱稻子。小西山人还叫“粳子”,不知道的人,以为和计划生育有关。太全小我一岁,他九岁我十岁。那天他妈赶海没回来,姐姐做午饭给他熥了一小碗大米饭,他兑了十碗水,吃得肚皮滚圆。老爷曾经炫耀地说:“我们‘四野’打到雷州半岛,顿顿吃大米饭,把带壳的米粒挑出饭碗,怕吃进肚子里沾在肠子上。”我听了直咽口水,羡慕死老爷了!能让我顿顿吃大米饭,哪怕肠子上密密麻麻沾满稻壳也愿意。我第一次吃大米饭,是和爷爷赶集卖小锥螺。我第二次吃大米饭,是学校到南岛子吕家大队插秧。我没抢到碗,在墙角找了一只蒙了一层灰土的碗,吃了半碗大米饭。

现在的小西山,大米粥取代了苞米碴子粥,大米饭成了家常便饭。社员们大干半个月插完秧,再支援其他生产队。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小西山在文化室后面栽了大片苹果树,经过几年精心培育,终于告别了吃不上苹果的历史。

小西山人还有一怕:猪跳圈。猪冬天跳圈还好说,一眼看出老远,求个能跑的人把猪撵瘫,抬回家扔进圈里。要是夏天猪跳圈,钻进树林子和庄稼地就是鱼游大海,十有八九找不回来。那一年七月连雨天,郝振加家的壳郎猪跳圈,钻进西沙岗子树林子里。全家人出动,冒着大雨这边把猪轰出来,猪又钻进那边的树林子里。全家人冒雨轰了一天,把猪轰没影了。等全家人沮丧地回来,猪在山上溜达够了,跑回来跳进猪圈,吃饱喝足躺在窝里睡大觉。父亲当队长,谁家的猪跳圈,队里派人哄赶,在猪出没的地方布下天罗地网,很快将猪捉拿归圈。

大伙儿交口称赞董云程,这才是能人。不用打也不用骂,心平气和讲道理,有道眼有规划敢想敢干。董万金当了多少年队长,小西山社员挨了多少年打骂。董云程当队长几年工夫,就给小西山带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当县长都够料。

反对父亲当队长的人,都后悔不已,有眼不识金香玉,狗眼看人低。那当时谁说董云程半个不字,任何小西山人开腔就骂,脾气暴的还能动手打。

以前的小西山:吃粮靠返销,花钱靠贷款,生活靠救济。遇事不出头,见人缩着头,穷日子没尽头,光棍没盼头。现在的小西山:山上海里有看头,柜子里面有余头,人面上有甩头。三百年来的小西山人,终于扬眉吐气挺胸抬头。

父亲把小西山所产生的翻天覆地变化,写成材料上报到大队,被束之高阁,送到公社,也石沉大海。父亲想了许久,是“小西山”三个字产生的龌龊。

自古以来,“小西山”三个字,成了“光棍”、“断子绝孙”、“拉帮套”的代名词。尤其“小台湾”的绰号,让小西山人永远不得翻身。小西山人的地主富农成分问题,像石头一样压在他的心头。只有摘掉地主富农帽子,他们才能彻底翻身,抬起头来做人,子孙后代享有当兵、招工、提干的权利。当务之急,是为小西山改名。大到一个国家一个省一个县一个地区、小到一个公社一个大队一个屯落的名字,无不代表了历史渊源人物逸事风物传说。而一个具有时代特征的地名,不但顺应历史发展潮流,尤其对于大部分地主富农来说,将为子孙后代带来无尽的福祉。父亲想了许多名字,最后确定,把小西山屯改为“幸福屯”。

当父亲把这个想法公布于众,遭到全体小西山人的强烈反对。大伙儿刚过上几天好日子,董云程又开始起调了。他怎么不把自己名字改为“黄狼笑”、把他爹董希录的名字改成“大虎”?父亲越解释,大伙儿越反对。那些地主富农被折腾怕了,杀了他的心都有。父亲万般无奈也无能为力,连连叹气不了了之。

土改时小西山人争当地主富农,作茧自缚自投罗网自作自受。和小西山齐名的,还有杨树底大队的“棺材沟”小队。多年前这里流行霍乱,经常死人往外抬棺材,硬是被外人把“榆树屯”叫成了“棺材沟”。屯中百姓一直想把屯名改回去,都没如愿。“棺材沟”土地贫瘠名声在外,也是“有女不嫁棺材沟”。

“棺材沟”小队长孙世臣憋着一股劲,决心让群众吃饱饭有钱花,带领社员养猪积肥,外出搞副业,当年就改变了贫穷落后面貌。“棺材沟”的变化,引起了公社书记梁宝泉的关注,在这里召开现场会,推广先进经验,最终成为县里“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将“棺材沟”改为“向阳沟”,地主富农全部摘帽,姑娘们以嫁到此地为荣。父亲所做出的成就,和孙世臣同样显著突出。

但是,小西山还是小西山,地主富农还是地主富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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