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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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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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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二十七章 季霖庭卖麻绳失而复得 三月小阳春春分不分

第二部

       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在季霖庭家吃完饭出来,太阳已经偏西。她以为爷爷去了大林家店,雇车到南碱沟拉羊草,赶紧回家收拾柜子,准备装大铜钱。她刚走到家门口,看见南碱沟方向燃起大火,浓烟遮住了半边天。

她一估摸感到不对劲,赶紧对着屯子凄厉地大喊:“不好了!董希录出大事了!”“老酒糟”听见之后,赶紧和季霖庭召集屯里的男人们,骑马去往南碱沟。大家来到南碱沟之后,只见羊草一根不剩,活物一个不留,全被大火烧成了灰烬。漫无边际的大草甸子上,落下厚厚一层黑雪。远的草平线上,大火长驱直入,浓烟滚滚向前,一路向嫩江前进,一路朝双阳河泛滥,一路席卷喇嘛店。

南碱沟的表层,化作了无边无际的灰烬,遍地都是群狼被烧成的焦炭。硝烟已经散尽,乳白色的蒸汽仍透过灰烬,“呼呼”地向上升腾,直至散尽。

空中似有许多隐形人,从仍在燃烧的狼粪里,拉出一缕缕袅袅的烟线。大伙儿在一座水泡子旁边,找到了浑身焦黑肿胀、黑鬼一样的里城人。季霖庭看里城人被烧焦,顿时大放悲声。他高一声低一声地痛哭,比狼嚎还瘆人。

人们脱下几件大皮袄,把里城人从头到脚裹严实,用绳子捆结实,不让里城女人看了伤心。“老酒糟”当机立断,把人拉到张老万坟,打夼子直接下葬。

季霖庭等人坚决反对,无论如何也得让里城人的老婆孩子看上一眼。谁知刚挪地方,里城人就活了,在皮袄里面闷声闷气地骂“妈拉个巴子”。大伙儿赶紧解开绳子,原来里城人只被大火燎了层皮,被烟呛昏。幸亏他在里面呼喊,否则没等到张老万坟,没被烧死呛死也活活闷死了,大伙儿赶紧把他拉回家。

羊草码子变成了一片片大水泡,在爷爷身上烙上了一层揭不掉的大铜钱。奶奶从头到脚给爷爷糊上土豆泥,消肿拔毒。她熬了一锅绿豆萝卜汤,隔一会儿就让爷爷喝一大碗,既清肺又解毒。宋先生给爷爷浑身涂满一层獾子油,用鸡蛋清调白酒,治疗烧伤。除了外敷土豆泥再是喝绿豆萝卜汤,奶奶什么都不信。

爷爷只相信奶奶的调理,宋先生变成转世华佗都没用。他喝了三天绿豆萝卜汤,嗓子清了。奶奶给他外敷十天土豆泥,全身结痂,像打了层厚厚的袼褙。

正月十七收拾完供桌,年眼睛正式过完了。南碱沟的群狼和周边的狼,被爷爷的一把大火烧成了灰灭了种。边外人认为,里城人起早贪黑打光了南碱沟的羊草,根本不是为了卖钱,而是为张老万屯除害,也为方圆百里的百姓除害。爷爷听了很受用,这羊草烧的值头。前来看望他的人推不出门,让奶奶接应不暇。

季霖庭做里城人的讲解员,把董希录说的神乎其神。爷爷成了人人崇拜的大英雄,大草甸子上的神人,烧伤还没彻底痊愈,又被按到火堆上烤了一遭。

人们好心好意来看他,爷爷烦透了,既不能给脸色看,更不能往外撵。哪怕整个林甸县的都来看望他,颂扬的话说的再多再好听,也没有一捆羊草值钱。到头来白白搭了工夫不说,还费了两麻袋瓜子,每天只在地上收获几层唾沫。

伤还没好利索,爷爷就要下地。那天,奶奶刚出去没看住,爷爷赶紧从炕上下地。他全身就像掸完油刚绷紧的新窗户纸,一动弹,把全身没脱落的伤痂全抻裂了,一丝丝地往外渗血,洇透了衣裳,被小刀划开了一样钻心地疼痛。

爷爷虽然下不了地,但是在炕头上,照样可以挣外快。他让季霖庭赶车去大林家店,买回三百斤青麻,在炕上搓绳子。季霖庭一正月没出去拉胡琴唱曲儿,快憋成了哑巴。南碱沟的群狼被里城人灭了种,也断了他往外跑的由头。

季霖庭怀念有狼的日子,全屯人都拿他为重,指望他外出办事,想去哪儿去哪儿。他整天“嗖嗖”地南一趟北一趟,谁都没把他当成瘸子。现在,他足不出户人不出屯,成了瘫子。里城人求他买青麻,乐的他连蹦三个高,拿了钱赶车就走。他去了二十棵杨树,一连唱了三天曲儿,早把买青麻的事儿忘到了脑后。

“老酒糟”以为季霖庭被火里逃生的残狼吃了,和左金堂骑马找了两天。第四天傍晌,季霖庭正坐在街上唱的来劲。“老酒糟”和左金堂骑马找来,连推带搡把他拽出人群。他连连作揖告饶,“老酒糟”才没踹烂他的老胡琴。

他们买了一车青麻回去,爷爷连搓八天八夜,搓了三百根麻绳。

季霖庭将功赎罪,自告奋勇要去大林家店,为里城兄弟董希录卖绳子。奶奶怕他没正事,一拉胡琴唱曲儿把什么都忘了,没答应。季霖庭找菜刀要剁手指头,爷爷只得依了他。为表明不会因为拉胡琴唱曲儿耽误正事,他回家拿来老胡琴,押在里城人家里,装好了绳子,赶车去往大林家店。

大草甸子被大火烧的焦黑,季霖庭连道都找不准。他赶着马车一路走一路琢磨,自己活到五十岁,头一回琢磨过日子的事。里城人一把大火把南碱沟群狼烧成绝户,也把大草甸子烧成了大黑甸子,就是没烧死自己,这不是天神是通条啊?别说里城人活蹦乱跳,也别说在炕上养伤,就是瘫在炕上也能赚大钱,也能吃香喝辣穿金戴银,财神抢着上门。再想想自己,一辈子铺不上炕席,过年吃不上一顿掉蛋儿饺子,娶个半人半鬼的老婆,大人孩子跟着受苦遭罪。说白活一世是好听的,实际上就和没活过一样。里城人说,他们那里是“打鱼摸虾,饿死全家”,他季霖庭是“拉胡琴唱曲儿,穷的掉底儿”。他一边走一边揶着自己。

天说阴就阴,纷纷扬扬下起了雪。焦黑的大草甸子,顿时白茫茫一片。边外的冬天,下雪像财主家吃大米白面,是家常便饭。王八犊子!他不知道骂谁。

林甸是个人烟稀少的百里小县,几十年来,被胡子土匪祸害的鸡犬不宁。大小股绺子,劫道的棒子手,蹲高梁根绑票的,三五成伙砸黑窑子的,抢劫马匹民财的,种类不可胜数。大林家店街北的永合公、五撮房和街东、街南、街西以及与邻县交界处的一些小自然屯,都有人当胡子。人们称此地为“九反之地”,“雁过拔毛”。民国年间和伪满初期,街里大商号买卖家和有钱的大粮户去齐齐哈尔、泰康、安达等地办货、卖粮,必须雇炮手和保镖,否则中途必被抢劫一空。

此时兵匪难分,有钱的财主也通匪,背着钱褡子给胡匪上子弹。不管是民国的自卫团、伪满讨伐队,还是警察署剿匪,都与大小股土匪通气。所谓的“剿匪”,离土匪三四里地朝天上放空枪,实则给土匪报信逃跑。官兵以打胡子为幌子,实则进屯骚扰欺压百姓。一些不法地主商人五马六混之人,也和胡子勾搭连环。

季霖庭赶车来到大林家店,已经到了下半晌。雪越下越大,没了车轴。他到几家店铺里面卖完了绳子,共卖了五千多块大铜子儿,装了沉甸甸一口袋。

以前他没有钱,从来不怕劫道也不怕胡子抢。现在他带了这么多钱,心惊胆战前后观望,看每个人都像胡子和劫匪,不时偏一下头躲刀,赶紧赶车回家。

雪一直下,又刮起大风。里城人称大风雪“冒烟灌子”,边外人叫“大烟泡”。他赶车没走多远,怕半道冻死,又折了回来。他在大草甸子跑了大半辈子,从没带这么钱在外面过夜,牵马刚要进一家大车店,又犹豫了。他背着沉甸甸的一口袋大铜钱,和十几个车老板住在一铺大通炕上,明睁眼露是在招贼。别说钱被偷了没处找,当面抢劫他也不敢反抗。他灵机一动,在道边停下大车。四外白茫茫一片,一个人没有。他解开马鞍子,把沉甸甸的钱口袋藏到里面,松开几个肚扣,谁都看不出来。他正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一想还不行,到了大车店人宽衣马卸鞍,还得露馅。再说,马鞍子里根本不能藏东西,马一动弹就脱鞍掉下来。

他钻到车底下,把钱口袋绑在大车底梁上。他做完这了一切,才赶车住进了大车店。他酒足饭饱之后装作出去溜食,之间大车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雪。除了老天爷、他和哑巴牲口,任何人都不知道车底下绑着钱,这才把心放回肚子。

那天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铺大通炕上,烤火,抽烟,说俚语讲荤话。能熬夜的人少,因此才长夜难熬。一袋老蛤蟆头旱烟抽完,有人眼皮粘在一快儿分不开了。有人认出季霖庭是唱曲儿的,让他唱曲儿。没了老胡琴他也丢了魂了,他勉强唱了几口《断桥》:骂了一声狠心的夫,全然不顾以往当初!曾记得搭桥借伞珍娘与你成夫妇……他一段没等唱完,自己响起鼾声,听的人早睡着了。

店里一个白胖伙计从门外进来,招呼大伙儿脱衣裳盖被躺下,一口吹灭了洋油灯。季霖庭睡觉,从头到尾都在做梦,梦里都在拉胡琴唱曲儿,说的唱的都是白天的所作所为,比唱堂会还精彩。今晚上做梦,他把白天赶车到大林家店替里城人卖绳子,遇上大雪回不去屯,如何住大车底下藏钱,连说带唱半点谎不撒。

胖伙计生着一张面瓜脸,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比女人还秀气,一根胡子没长,没有喉结,住店的客人都以为他女扮男装。他是戏迷也是惯偷,哪位客人带没带钱带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他那双秀气的大眼睛一斜楞,知道个八九不离十。

每当半夜三更客人们熟睡之后,他再将贵重东西和钱物偷出来。客人们有个头疼脑热,他端水喂药像伺候亲人。他经常半夜三更来到马厩,解开缰绳把客人的马放走。他悄悄回来,再装作提着马灯出去查夜,接着大呼小叫:“马抹龙头啦!”他骑马跑到天亮,再满头大汗地把马牵回来,丢马客人只得赏钱感谢。

每当被他偷了钱的客人不想活了,他不但掬一把同情之泪,还自己拿钱接济。大车店因为他而客人爆满,店主加倍给他工钱,他也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好人。

开始,面瓜脸有滋有味地听季霖庭梦中唱曲儿。再一听,那些事儿都是瘸子大白天的所作所为。面瓜脸本想半夜三更以烧炕为幌子,偷走山羊胡子褡裢里的铜子儿。如果这瘸子真在大车底下绑了一袋子钱,他就放过山羊胡子。

外面风雪交加,面瓜脸好不容易从雪窟窿里钻进那挂大车底下,用手一摸,果真绑着一袋子大铜子儿。他解下钱袋子,从后门拖进自己屋里,风雪顷刻间覆盖了痕迹。他摸黑把钱袋子塞进炕洞子,再填草烧炕。转眼工夫,布口袋烧成灰,铜钱埋在余烬里。黑暗中,他脱得精光钻进滚热的被窝,香甜地进入梦乡。

他梦见了春天,走进一片开了一地面瓜花的面瓜地。天亮前风停雪住,云层像烧开的豆浆点进卤水,成脑裂缝放晴。圆圆的月亮从云彩后面笑眯眯地睁开眼睛,也像一张面瓜脸。鬼都不知道,一炕洞子草灰里,藏着一大堆大铜子儿。

季霖庭一觉睡到天亮,半天才反过劲,这是外面不是家里。他头一次带这么多钱住在大车店,头一次动心机藏在大车下面,感到自己非常了不起。

他肚子里早有了词儿,回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一天一夜经历的事,添枝加叶地唱给里城人听,让他宾服自己。客人们还在睡觉,他蹑手蹑脚走出去。

天“嘎巴嘎巴”冷,也贼拉地晴。大车和钱埋在厚厚的雪里,比放在里城人家的柜子里都保靠。他在想好的唱词中,又加上“天藏土地地藏人,雪藏大车车藏钱”这两句精彩戏词,回屯后唱他个天昏地黑。他梦中的唱词,哪一段都比这一段精彩。可惜他醒来之后全忘了,一句都记不住也想不起来,都白瞎了。

没一会儿,院子里传来瘸子的哭嚎声。客人们被惊醒,都起来到院子里,只见那瘸子坐在雪窟窿里,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怎么劝也不进屋:“我的钱袋子啊!我的大铜子啊!这是逼我死啊!这不是偷我的钱哪,是要我的命啊!”

瘸子快冻僵了,大伙儿好说歹说把他弄近屋里,才知道他把一袋子钱绑在大车下面,把雪挖开后才发现钱被偷了。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不把贼冻死,也得冻掉贼爪子。山羊胡子仿佛知道瘸子做了他的替死鬼,说:“咱们再出去找一找,也许还在雪里。”大伙儿出去,在几挂大车下面挖雪翻找,仍没找到。

山羊胡子是个仗义老人,仍不死心,说:“这个瘸子我知道,家里穷的铺不上炕席,过年吃不上一顿饺子。谁要是拿了他的钱,现在赶紧拿出来,还不算丧良心,也不算犯法。再过半个时辰不拿出来,要是翻出来了,马上乱棍打死,拉到城外挖个雪窟窿埋了。要是犯法我去偿命!王八犊子,现在就翻!”

大个子帮着山羊胡子,把每个人的被褥,褡裢翻个底朝天,都没有。大个子怀疑瘸子假戏真做,看他那么大岁数哭的和孩子一样,说:“咱们起誓,瘸子要是撒谎、谁偷了钱,全家遭雷劈水淹千刀万剐,这辈子不报下辈子早早。”

山羊胡子跟店主要了柱香,点燃插在门外雪堆上,客人们跪倒一片赌咒起誓。

大个子说,这店是黑店、贼店,往后千万别来。店主不高兴:“这老街头子什么人没有?天这么冷下这么大雪,老天爷都没看住贼,人咋能看得住?”

面瓜脸露面了,慢声细语说:“院墙虽高,挡君子不挡小人。天寒地冻冻掉下巴,冻不掉小偷的那双贼手。这位丢钱大叔,如果你把钱交给店里,我们签字画押,丢了店里赔你。你信不过店里也信不过自己,却信得过这漫天大雪和你的大车,该去找漫天大雪和大车要钱。这么多人跟你受连累,店里又落下坏名声,真是屈死好人笑死贼呀。你现在没钱住店了,店里也不能把你推出去不管。”

面瓜脸人缘好,讲的在理,大伙儿都埋怨季霖庭,钱丢了活该。他有苦难言,还得挨个作揖赔不是。他没钱交宿费和饭钱,连家都回不去。就在他走投无路之时,面瓜脸跟店主说情,免了他的饭钱和店钱,还给了他五个大铜子儿。

季霖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给面瓜脸磕了三个响头,赶着空车回屯。

头半程路,他琢磨怎么向董希录请罪。如果里城人能原谅他,他这辈子还不上这个情,下辈子当牛做马也得还。里城人不依不饶,他只剩下了死路一条。

下半程路,他在琢磨怎么个死法。半道上让狼吃了最好,谁都不知道他因为丢钱而死,一推六二五推到狼身上,还赚个好名声。南碱沟的群狼让里城人烧的连根狼毛都不剩,想让狼吃都办不到了。他想用绳子套在脖颈上,栓在大车后面,赶马让马拖着勒死。就连那根绑钱袋子的绳子,也被小偷一块儿带走了。

眼瞅到了屯边,他也没想出死的办法。进屯了,就去跳方大下巴家街上井窟窿。一想到浑身浸在冰水里的滋味,他浑身起了好几层鸡皮疙瘩。这要是一口水没呛死,被人捞出来,死不起活不成干遭罪。屯里只有这一口好井,他给糟蹋了,死后也让人骂三辈。大车进了屯子,更让他为难,不知先回自己家还是董希录家。先回自己家,明摆着把钱藏下了,跳进酱缸里面洗不清。先去董希录家,怎么开口?怎么面对里城人?去“老酒糟”家?临死前还得挨他一顿大耳擂子。

季霖庭走没地方走,留没地方留,死又死不成,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昨天下大雪,刮起大烟泡儿,丈夫晚上没回来,“土埋子”惦心的一宿没合眼。有个瘸子不起眼,身边少了个人,心和天一样发空。丈夫从来没卖过东西,没拿过那么多钱,不让大烟泡呛死、冻死在半道上,就是让狼吃了、让胡子把钱抢了给杀了,再是住店让不良之人给害了。她怕里城两口子担心,特地来到屯南,给两口子吃宽心丸。她本来不会说俏皮话,和瘸子生活这么多年,也变的能说会道:“我家瘸子没回来,你们两口子放心吧,下这么大的雪,他还不知道躲一躲?大林家店能搁下那么多长胳膊长腿的人,就能搁下一个瘸子。唱曲儿没累死他,要饭没饿死他,遇上胡子还得背着他走,狼吃他还嫌硌牙,哈哈哈!”

季霖庭的哭声,先把老婆招来。老婆知道钱丢了,比丈夫让狼吃了胡子杀了让大烟泡呛死冻死还难受,也放声大哭。两口子的哭声把全屯人都招来了,都谴责瘸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老酒糟”也没招了,和里城人商量怎么办合适。里城人要是不依不饶,“土埋子”准备带孩子要饭、丈夫拉胡琴唱曲儿还债。

“老酒糟”没等挪步,爷爷和奶奶来了。季霖庭和“土埋子”二话不说,跪地上磕头。爷爷奶奶把两人拉起来,爷爷说:“丢这俩钱还值得这样?命没丢比什么都强。”奶奶往车上看了一眼:“车上是什么?”左金堂从雪下面扯出一个沉甸甸的亚麻袋子,里面装着烧的焦黑的大铜子儿!“老酒糟”说季霖庭闹妖,他赌咒发誓,要去大林家店对证。大伙儿看他不像撒谎,都说火神爷一把大火烧了里城人辛辛苦苦打的羊草,对不住,因此让小偷把钱送回来了。钱在车上,为什么大车店里那么多人、季霖庭和屯里人都没看见,只有里城人媳妇看见了?

原来,瘸子在院子大哭时,面瓜脸躲进屋里。大伙儿没找到钱,正跪在院子里起誓诅咒。搁板上“哗啦”一声,上面供奉的一樽三头六臂的火神真君,照面瓜脸脑袋就是一剑,抽的他眼冒金星。面瓜脸以为自己心虚看花了眼,一摸脑袋没有伤口,却沾了满手血。他知道自己丧良心了,害怕了,朝火神真君磕了三个头,把血擦干净戴上帽子。他把炕洞子里烧的焦黑的铜钱扒拉出来,装进一只亚麻袋子,趁大伙儿起完誓回屋时偷偷出去,把钱口袋放到车上,盖上一层雪。

眼看到了阳春三月,天气仍不回暖。今年里城老家“春脖子”短,已经趟完了春垅,边外人还在炕头上猫冬。爷爷身上掉光的伤痂就像蛇褪皮,长出一层嫩肉,被衣裳磨的又疼又痒。奶奶用草灰水泡大铜钱,好不容易洗净上面一层烟灰。

爷爷赶爬犁到大林家店买犁铧、耙子、锄头、扒子等农具。那把老镢头扔在小西山,他到铁匠铺,打了一把一模一样的老镢头。他买了苞米、高粱、大豆、谷子、糜子、芸豆、豌豆、绿豆、黄瓜、辣椒、茄子、甜瓜、香瓜、菇茑等种子,置办了犁杖、扁担、粪滤子各种农具,和置办年货一样,拉回满满一大车。

爷爷和奶奶三更天醒来,四更天起来。到了五更天,爷爷吃完饭,摸黑出去拣粪、采点。老家是“南跑北奔,不如在家拾草拣粪”,边外没有散放的牲口无粪可拣。抹了笼头的马,不是跑到大草甸子上入群做“飞马”,再是被狼吃了。

老家是“盖房子置地,日子美气。”边外地多人少,没人争没人抢。来老家是“贪大黑起大早,又有粮来又有草”。边外大草甸子遍地是草,年年长年年烂,只收庄稼不收秸秆,任其烂在地里。老家是“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精工细做,不如懒汉子上粪。”老家是“立夏到小满,种什么都不晚。”“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边外每年四月化冻,秋天顶着雪打场。边外的黑土地一脚能踩出油,种庄稼不上粪也大丰收,连土豆都不退化也不减产,直接栽到地里。如果不闹日本鬼子、胡子和群狼,边外人稍微勤快点儿,就不用为吃粮和烧草发愁。

小西山老家还说,“好钱不买河边地,好汉不娶活人妻。”虽然边外到处都是可耕之田,也得选个好地角进行开垦。里城老家的规矩,在边外有的有用、有的没有还起反作用。只有一条规矩,在边里边外都有用,就是“勤劳”。

季霖庭说,屯西有座大水泡子叫老鱼坑,旁边有一棵老榆树,是块宝地。

传说很早以前,大草甸子是一座大水泡子。哪朝哪代逢上了百年大旱,水干见底,才逐渐形成了大草甸子。比大草甸子还低的地方,都变成了水泡子。

传说老鱼坑里面,有一条千年的老鱼精。天旱时,老鱼精驮着水泡子到双阳河灌满水回来,天涝时驮着水泡子去双阳河,把水倒干了再回来。下九九八十一天大雨,老鱼坑不满,大旱三年,老鱼坑不干。大草甸子上和小西山的老榆树,不但是精气,还能藏猫猫,有时候隔老远就能看见,有时候撞到树上也看不见。

季霖庭带爷爷在屯西转了半头晌,没看见老榆树也没找到老鱼坑。爷爷准备找到老榆树,在上面留下记号,在坑边开垦土地,才能牢牢地栓住它。边外人拉车拉犁、推磨轧碾子都用马,不分大牲口小牲口。里城老家拉车拉犁都用牛和骡子,叫大牲口,拉磨推碾子打场拉磙子等,都是毛驴的活儿,叫二牲口。

“立春阳气暖,春分地皮干。”立春那天拂晓,爷爷扛了铁锹,到屯边试着挖地,仍冻的和石头一样瓷实。每年春分,他已经挪完地角石了。“惊蛰乌鸦叫,谷雨种大田。”惊蛰那天,爷爷围着屯子走了一圈,节气慢腾腾地跟在身后。

东方天际也生了冻疮开始返冻,只冒黄水不愈合。太阳更是鼓不出头的闷头疖子,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出脓不出血。眼看到了“谷雨种大田”的节气,爷爷连半垅地都没开,更不知道什么节气能种上地,更别说出苗拔苗趟春垅秋收了。

到南碱沟打羊草?还得等到冬天。“街上走着风流女,柜里锁着养汉精。”边外的冬天,是个卖弄风骚的风流女子。边外的春天,才是锁在柜子里的养汉精。边外的冬天也好春天也罢,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猫冬的边外人,更是窝在洞里的豆鼠子。妈拉个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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