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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太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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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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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西山》连载

第四章 桃红逃裹脚误闯穷簸箕 贪财小寡妇海底葬身

桃红是盐场老于家的闺女,自小勤快泼辣,刚骨要强。

桃红刚懂事能听懂大人的话,“小脚一双眼泪一缸”,知道裹脚不是件好事。

每当她看见爹把水缸挑满,害怕得不行。她要是裹了脚,得淌一水缸眼泪。

五岁时,妈妈给她裹脚,她哭闹着不裹,妈把笤帚把打劈了也不裹。被逼急眼了,她顺着梯子“嗖嗖”地爬上房顶,坐在房檐上,耷拉知两条腿打瞌睡。

每当这时,妈妈就害怕了,端着簸箕,在下面战战兢兢地接着。

那次爹到永宁城赶集,给她买回了一根红头绳和一条粉绸布。

她喜欢得不得了,这才“呀呀”地叫着,让妈一层层地把脚裹上。

妈一松手,她跌跌撞撞下地,拿起菜刀就要剁脚。

妈又一次妥协,把裹脚布一层层地解开。

妈气得往回要红头绳和粉绸布,她说被她藏丢了。

妈紧闭双眼坐在炕头上,双手撑起身体前后悠荡,给闺女看前生后世。

她说看见了一头骒驴戴着蒙眼正在拉磨,被主人鞭打棍捶。

闺女生着一身犟驴皮子,总挨打就是不告饶。

从此后,爹妈天天让她干活,一刻都不让她闲着。

他们不是狠心地折磨闺女,而是为了她好。

女人不裹脚叫“天足”,被视为缺陷,长大了臭在家里都没人要。

那天吃完晌饭,妈让六岁的小桃红去街上菜园,拔韭菜地草。

她吓唬女儿说:“你不裹脚,下辈子就得变成驴,挨鞭打棍捶。”

一提裹脚桃红就烦,倔强地顶撞:“变驴就变驴,挨打受累我愿意。”

妈吓唬她:“你不裹脚,就得去小西山屯后大树林子挖菜,那里的老虎和狼吃你,穷簸箕里面的狗岱子变成鬼抓你。你不挖满一筐菜,回家往死打!”

妈不是吓唬她,邻居家小三闺女和她妈去赶海,经过小西山屯后大树林子,被老虎吃了。“穷簸箕”里,埋着要饭的“狗岱子”和一群为他殉葬的狗。

每到正晌午时,阴魂不散的“狗岱子”高唱穷歌,和“汪汪”的狗叫声连成一片。盐场许多人都听见那瘆人的歌声和狗叫声,连大人都不敢去那里。

妈以为桃红害怕能答应裹脚,谁知她拿了铲子着筐跑出后门。

妈喊:“你回来吧,不裹脚了!”女儿不回头,她一双小脚又追不上。

等妈撵到碱地“哑巴子”家房东头,桃红已经跑没影了。

小西山屯后的大树林子里,真是太好了。一个人能抱过来的是小树,几个人合抱粗的是半大树,比碾盘粗的树才算是大树。每棵大树都是一座大大的房子,树干就是通天高的顶梁柱。树的枝枝杈杈是檩子和椽子,茂密的树冠是房盖。

和大树比,人不管是一只只蚂蚁。

树冠挤着树冠交织在一起,在树顶上垛着一垛垛绿色的大柴火垛。

桃红仿佛走进一座用大树盖的屯子里,家家户户的门大敞四开。

树墙相互连通,她从一道道树缝中钻过,像进到了盐场的各家各户。

她每攀过一道高高的门槛,都高喊一声:“李四先生在家吗?你不去小西山扎针啦?给人扎针还是给牲口扎针?”“于殿良在家吗?你爹让你拔蒿子!”

“黄后明!赵先生喊你去他家下棋,输了炒花生赢了烧毛豆……”

这里没人逼她裹脚,大晌头子让她拔韭菜地草,赶她上山挖菜、骂她是驴。

她围着一棵大孤树大圈转,怎么也追不上自己,像一只小花猫追尾巴。

她躲在大树后面,自己和自己藏着猫猫。

她抓住一棵大树皲裂的树皮,学小猫练爪儿,试着往树上爬。

树越粗,树皮的缝隙越宽越深。她人小身轻,没费劲就爬上了大树。

她骑在大树杈上,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旁边树杈上,也骑着一头猪不猪狗不狗的小黑东西。小黑东西下不来,哼哼唧唧叫唤,往树下探着脑袋张望。

树林子深处,钻出一个大黑驴一样的大黑东西,是小黑东西的妈妈。

大黑东西朝树上叫了一声,小黑东西答应着,一下没把住掉了下去。

半天,才传来“扑通”一声,小黑东西摔的“嗷嗷”叫,被妈妈叼走了。

她哪里知道,这是一对黑熊母子。

她往上看,大树上生着半大树,半大树上生着小树,小树上生着树杈。

她顺着树杈一直往高爬,直到被树冠包裹,像钻进了柴火垛。

她颤颤巍巍悠来荡去,“扑喽”一声掉下去,被一根树杈托住。

她抓住树杈没悠荡几下,“咔嚓”一声又断了。

她“噼里扑娄”地往下掉,一层层树杈再没将她托住。

桃红被骑大马的大树杈接住了,才没掉到地上摔死。

她往下一看,越靠地面的树根越细,这才知道大树老高老高了。

她能数一百个数,大叔能有一百间房子高。她害怕了,咧着嘴哭起来。

大树林子里,除了她和刚才的大黑东西和小黑东西,一个活物都没有。

她紧紧地抱住树杈,脚往下试探了几下,悬空跐不住东西。

她大声喊了半天,把所有认识的人都喊遍了,谁都没来。

她想起冯成才家刚盖房子时,墙缝和裂开的树皮一样,她和小伙伴们顺墙缝爬上房顶又爬下来。她把树缝当成墙缝,贴着大树一点点往下挪。她不知道挪了多久,不知离地面还有多高,一只脚一下没跐住,仰面朝天摔了下去……

她离地面只有一块坯高,只躺在地打了个滚,不用翻身就爬了起来。

大白天,大树林子里,黑乎乎地像傍晚。桃红没挖着野菜,不敢回家。

野梨树、野杏树和野桃树上,许多熟透没掉下来的果子,一嘟噜一嘟噜地干在上面。她爬上树杈用脚猛踩猛摇,果子“噼里啪啦”地掉了满地。

她拣了半筐甜甜半干的果子,一边吃,一边从树缝里面往前钻。

大树林子越来越亮堂,她还以为天放晴了云彩散了呢。

瓦蓝的天空逐渐显露出来,白亮亮的太阳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她越过一道沙土坡,下面是一条清汤清水的小河。

河边生长着比大人还高的香蒲棒草。她来到河边看水,河水很浅。

河底一层细沙被水流冲出一道道细纹,一群小鱼逆水而游,没动地方。

天空倒映在河里,显得水比天还深。

香蒲棒草倒映在河里,草倒着长在河底下。

大树倒映在河水里,大树也是大头朝下地生长。

她低头看自己,小鱼惊慌失措四散逃走,腾起的沙雾,将河底搅浑。

身后上来个东西,像牛那样“呼哧呼哧”地喘粗气。

一只花花搭搭的大老虎,像用气吹成的大花猫,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老虎肯定刚睡醒,边走边打哈欠。老虎的哈欠又腥又膻,比牲口味儿还难闻。

老虎和永宁城里的人都自高自大,根本没把盐场人放在眼里。

老虎在她身后站住,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下,看不起她的样子。

它肯定嫌她人小肉少不够塞牙缝,懒洋洋地去了别处。

老虎的屁股一扭一扭、尾巴左摆右摆像扫地,在她眼前划拉了一辈子。

山上的野菜都老了,“羊奶子”变成了老太太奶子,早都瘪了。

山古巴子开花之后成了草,挖到筐里也不是菜。

菠菠丁是养不住的女人,打着伞随着风汉子远走高飞。

车轱辘菜结完籽嫁给了车轱辘,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曲麻菜、刺菜、鸭蒲等,都老成了柴火。

过了小河,桃红没挖着一根鲜嫩的野菜。

她走进一片三棱草中间,头影不露地转迷糊了,怎么也走不出去。

直到她看见一根伸进来的老牛筋,这才牵着走出来。

她绕开那片三棱草,登上一座高高的大沙塄子。

大沙塄子坐北朝南,酷似一只大簸箕。大簸箕里面背风朝阳,隐蔽安静,生长着茂密的野草、灌木和杂树,密密匝匝密不透风,是野鸡和野兔的老窝。

哪怕寒冷的冬天,这里也温暖融融。很早以前,这里叫大鼓堆。

自从要饭花子“狗岱子”埋在这里,人们才叫“穷簸箕”。

许多年前,小西山来了个要饭花子岱长桥,说他家住东南峦牙山,门前有条峦牙河,一下雨就发大水。他父母倾家荡产架桥,年年架桥年年被山洪冲垮,直到双双被山洪冲走。岱长桥长大之后,终于架成了一座桥,走出了峦牙山。

他当过泥瓦匠,织过布,贩过私盐,当过长工,编过凉席,养过奶羊,挖煤淘金,仍穷得叮当响,只好四海为家要饭。

他通狗语会说狗话,狗见了他都亲近,人们都叫他“狗岱子”。

“狗岱子”端着一只大簸箕要饭,谁家给他饭吃,他给谁家画孙悟空。

他画的孙悟空蹲在地上,双手紧握金箍棒低着头,和他一起发愁。

要饭花子敲骨头棒子唱喜歌,他拍着簸箕唱“穷歌”。

他双腿跌断后爬着要饭,把破簸箕往前推一下,再往前爬一点。

那一年他爬上大鼓堆,搭了间小屋子住下。他白天爬着拣野鸡蛋、薅野菜吃,爬到小河边喝水,晚上再爬进小屋里,扣着破簸箕睡觉。

每天正晌午时,“狗岱子”就在大鼓堆顶上高唱“穷歌”。他的歌声高粗犷嘹亮,三里五村的狗听见了,叼着家里好吃的东西,跑上大鼓堆送给他。

大伙儿怕他把狗拐带坏,把狗栓上。有一年夏天正晌午时,太阳把大鼓堆的沙砾晒得滚烫。大树和小草晒蔫,鸟儿不飞小虫子蛰伏,野鸡野兔趴在窝里。

“狗岱子”爬出小屋,唱完最后一次穷歌,趴在大鼓堆上咽了气。

三里五村的狗挣脱锁链跑来,一边呜咽一边在“狗岱子”身下扒沙子。

等尸体沉下沙坑,狗群叼起破簸箕盖在“狗岱子”脸上,倒过身子用后爪刨沙子,为他填坑埋葬。狗带回了穷八辈穷鬼,被主人吊死后扔得远远的。

又过去了许多年,大鼓堆下陷,成一片洼地,人们都叫“穷簸箕”。

每当正晌午时,太阳把“穷簸箕”四外的沙砾晒得滚烫,里面传出“狗岱子”的歌声、狗的“汪汪”叫声。“狗岱子”和狗成了穷神恶鬼,一直阴魂不散。

人进到“穷簸箕”里,就被穷神恶鬼附身,世代受穷,永世不得翻身。

桃红站在“穷簸箕”边上,身影映在簸箕底下。

影子要是能站起来,肯定能看见盐场,知道爹妈在家里干什么。

天到了下半晌,西天挂个太阳,东天边悬着半个月亮。

她没挖着菜,回家还得挨打、裹脚。 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唱:

日头圆,月亮弯,

我到山上把菜剜!

筐不满,别回家,

我妈要裹我脚丫!

桃红稚嫩的童声,和“穷簸箕”产生了共鸣。

她歌声刚落,里面响起一个男人悲怆的歌声,伴随一片“汪汪”狗叫。

那歌声穿透了天空,也穿透了人心。

“狗岱子”在沙岗后打过蒲草,给小西山家家户户编过凉席。

泥瓦匠,住草房。

纺织娘,没衣裳。

卖盐的,喝淡汤。

种田的,喝米汤。

编凉席的睡光床,

当奶妈的卖儿郎。

挖煤哥家里像冰窖,

淘金老汉一辈子穷得慌……

董万空太爷盖房子,“狗岱子”砌的角石,直到现在,角线垂直稳固。

他给盐场黄道坡家修过织布机,在海边“青石线”岸边淘过沙金。

据说盐场的村名,也因为“狗岱子”在这里晒过盐卖过盐有关。

桃红以为树丛里藏着一个人和一群狗,大声喊:“你是谁?快点出来!”

没人答应也没人出来,歌声和狗叫声顿时没了。

她威胁:“你再不出来,我就往下扬沙子了!”

她把脚尖插进沙子,用力往下一挑。

一道弯弯的沙线,洋洋洒洒地落在脚下的大斜面上。

每粒沙子都有固定的位置,一粒沙子挪了窝,每粒沙子都挪了窝。

一条线沙往下溜,大斜面瞬间坍塌下来。

她身子一坠,碎大斜面出溜到“穷簸箕”底下。

下面的灌木和草丛,瞬间被沙子掩埋。

几棵果实累累的野李子树,只剩下了几根树梢。

挂满皂角的高大皂角树,也被沙子埋到树梢。

成群的野鸡被惊飞,“噗噜噜”地响成一片。

翅膀带起的沙子“刷刷”落向地面,脱落的羽毛打着旋儿往下落。

野兔四散奔逃,撞上沙壁,横七竖八倒下一堆。

被撞昏的野兔,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四爪朝天。

一群獾子支棱起耳朵,傻愣愣观察,想跑也晚了,被埋的头影不露。

几只狐狸拱出沙子,一躬一躬地拼命逃跑,也难免灭顶之灾。

桃红差点儿被沙子掩埋,身上、头上、嘴里全是沙子。

她以为筐和铲子被沙子掩埋,一看筐子㧟在胳膊上,铲子也没丢。

每当她和小伙伴们想好东西了,都跪在地上念叨许愿。

她跪在沙子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念叨:

富簸箕,簸箕富,刺菜曲麻菜开小铺!

桃红睁开眼睛,看见对面没被沙子掩埋的一窝窝草窠子之间,生长着二茬曲麻菜、刺儿菜、鸭莆、菠菠丁、车轱辘菜,山茄子、羊奶子。

她跑过去用铲子使劲挖,嫩嫩的小手磨起了水泡,很快挖满了一筐。

艳红色的石竹花和粉红色的百合花,让她想起藏丢了的红头绳和粉绸布。

她又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大声念叨:

簸箕富,簸箕穷,给我一根红头绳!

簸箕穷,簸箕富,给我一条粉绸布!

桃红念着念着躺在草丛中,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一个高大的要饭花子带着一群狗,端着破簸箕,一瘸一拐朝她走来。

桃红问:“你是谁?”

要饭花子说:“我是狗岱子。”

桃红问:“你到这里干什么?”

狗岱子说:“这里是我的家呀!”

桃红说:“狗岱子爷爷,我想要一根红头绳和一条粉绸布。”

狗岱子说:“我就是来给你送红头绳和粉绸布的。”

桃红说:“我想什么你就能给我送什么吗?”

狗岱子说:“孩子,好东西不是想出来的,是靠勤快和劳动挣来的。假如再让我活一世,说什么也不去要饭了。我给你红头绳和粉绸布,是让你懂得:心诚则灵,做事准成。孩子,自己精神得自己长啊!”

说完,“狗岱子”把簸箕往头上一扣,和一群狗不见了。

桃红醒来,西下的太阳把沙愣子映成金色,高大的杨树成了一棵棵金树。

她仰起头往上看,头顶上成群的野蚊子,也变成了一球球金蚊子。

一丛白花草上,放着一根红头绳和一条粉绸布,和自己藏丢的一摸一样!

原来,红头绳和粉绸布,顺她的裤口袋破洞,掉进了裤脚里面。

她在“穷簸箕”里挖菜,裤脚被树茬子挂破,头绳和绸布被扯了出来。

她坚信,红头绳和粉绸布是“狗岱子”爷爷送给她的礼物。

她把头绳和绸布扎在头上,给“狗岱子”爷爷唱《小放牛》:

天上的绫罗什么人采?

地上的黄河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守三关口?

什么人勒马观春秋?

天上的绫罗王母娘娘采,

地上的黄河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守三关口,

关云长勒马观春秋……

傍晚,桃红㧟着野菜回家,忘了摘下头上的红头绳和粉绸布,惹下大祸。

当爹妈知道她去了“穷簸箕”,扎着“狗岱子”给她的头绳和绸布,脸都吓白了。他们说她被穷神恶鬼附体,不让她进屋,在外面墙跟下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爹去永宁城请来活神仙,来家里“驱鬼送穷”。

活神仙将她大头朝下吊在梯子枨上,用桃树枝“啪啪”地狠抽。

他抽一下问一声:“狗岱子你走不走?”

桃红只梦见“狗岱子”,根本没和它回家,咬紧牙关一声不吱。

活神仙让她骂“穷狗岱子”,要骂九九八十一声。

桃红死也不骂,直到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活神仙才把她放下来。

妈妈含泪给她洗脸,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吃完晚饭,爹用一条围巾蒙住她的眼睛,把她抱到院子里的牛车上。

妈告诉她:“你爹送你到二姨家,躲几天穷鬼再回来。”

爹怕她逃跑,用腿带子捆住她的手脚,身上盖一层“春不老”小白菜。

她是个倔强孩子,不哭不喊也不告饶。

老牛车慢慢腾腾磕磕绊绊,像倒着往回走。

老牛车从街上倒回院子里,进门上炕,在炕头炕梢来回走。

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早忘记去二姨家,裤子尿湿了都没醒。

牛车一晃停住,她醒了,爹松绑把她拎下车。

她以为头上还盖着一层小白菜,已经半夜三更,天和锅底一样黑。

爹闷声闷气地告诉她:“你的家到了,从今往后,你不姓于,姓马。”

她这才知道,爹没送她到二姨家,而把她送给一户姓马的人家。

从屋里走出一个人影,给了爹一把大铜钱。

爹接了铜钱数都没数出了院子,贪黑赶车回去。

那个影子把她拎进屋里,放在灶坑旮旯的草堆上。

那家女人给她吃了根地瓜,说:“你上炕睡觉去吧。”

她这才知道炕上连炕席都没铺,更别说铺褥子和盖被子睡觉了。

她囫囵囫囵地躺在土炕上睡觉,浑身被硌得生疼。

炕上的干土面子,呛的她嘴和嗓子眼发干。

天还没亮,她被那家女人叫起来。

她的脸贴在炕上,沾满了沙粒。

她用手一扑娄脸,沙粒掉了下来,留下一片拉拉巴巴的小坑。

她以为那家女人怕她尿炕,谁知道是让她下地烧火,和她一块儿做饭。

那家女人是她的婆婆,恶狠狠地对她说:“你爹把你卖了三十个铜钱,从此后你生是我马家的人,死是我马家的鬼。”她稀里糊涂,以为还在做梦。

她往炕上端饭时,婆婆又告诉她:“坐在炕梢的是你男人。”

她的男人脸上有一排亮疤,是个总像发狠骂人的丑八怪。

婆婆又告诉她:“坐在炕头的是你的公爹,快叫爹。”

她的公爹是个破破烂烂的老头,凶狠地看着她。

她婆婆问:“你还不快点叫爹?你叫还不叫?”

她倔强地说:“我不叫,就是不叫!”

婆婆二话不说拿起烧火棍,照她脑袋劈头盖脸就打。

一烧火棍打在脖子上,她感到烧火棍变成一把快刀,脑袋差点被砍掉。

她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大声哭喊:“我要回家……”

婆婆狠狠一烧火棍打在她后脑勺上,她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早上。

她从好心的邻居大娘那里知道,她被狠心的爹妈卖到四十里地之外的马屯,做马车富家的童养媳。马家是远近出名的穷户,吃饭连只碗都没有,全家人用水瓢轮流喝苞米粥。马家穷的铺不起炕席,更铺不上褥子盖不上被,到了晚上,全家人光着身子睡在土炕上。马家人手掌和脚掌上的老茧,是干活、走道磨的。

马家人的后脊梁、肩膀头和腚片上也有一层老茧,是被光秃秃的土炕磨的。

桃红的男人叫马换臣,外号叫“马咬子”。他十八岁那年给地主家扛活,有一次铡草喂马,见马“咔嚓咔嚓”咀嚼草结子,让他想起了吃排骨。

他咽了口唾沫,也学马吃草的样子,把嘴伸进牲口槽子。

马以为他和自己争食,照他脸狠狠地咬了一口,咬出一排对穿的血窟窿。

马换臣脸上的伤疤没长开,一面脸揪巴到一块儿,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

他不说话,别人还以为他骂人。他一说话,更是一副怒火冲天的表情。

他赶集和人讨价还价,无意中看了别人一眼,莫名其妙地挨骂,甚至挨打。

马换臣到了三十八岁,也没娶上媳妇。爹妈正为传宗接代的事情发愁,有人送来童养媳。童养媳又叫“待年媳”,婆家养到十四岁才能圆房。

等桃红长到十四岁时,马换臣也到了四十六岁。

马换臣虽然面相狰狞,但为人憨厚善良,对小桃红处处照顾,百般呵护。

桃红对“丈夫”既怕又恨,对他的照顾毫不领情,时刻躲着他防备他。

马家卖了一只下蛋鸡,买了个穷鬼附体的童养媳,把她当成牲口使唤。

牲口被鞭打棍捶不知道喊疼,拉车种地任劳任怨。公婆对她还不如牲口,非打即骂百般虐待,只要不死不残能干活就行,八年后和儿子圆房再养孩子。

马车富夫妇都是纯粹的穷人,却对穷人毫无怜悯之心。

他们把自己当成地主和东家,对六岁的桃红张嘴就骂举手就打。

桃红烧火做饭,轧碾子推磨,喂猪喂鸡,挑水扫院子,上山拔苗。

哪怕到糜子地里哄赶家雀,她也得顺便扯着缰绳放牲口。

害怕穷鬼生根,公婆连土炕都不让她睡,把她赶进磨房里面睡觉。

到了滴水成冰的冬天,狠心的公婆也不让她进屋里暖一暖身子。

马换臣看不下去,让桃红搬回屋子里,自己住进磨房。

公婆让桃红脱光脚,把她推出屋子,站在院子中间的雪窟窿里面暖脚。

每年秋天粮食收回场院,恶公公不让桃红睡觉,整夜在场院看苞米。

桃红困了,靠在苞米仓子上打个盹。

阴雨连绵的深秋,桃红往萝卜地里扛几捆苞米秸子,搭成小窝棚看萝卜。

十冬腊月,恶婆婆把桃红赶到野外搂草,好几次差点儿让狼吃了。

外面一直下雪,她得一直扫雪,下了扫扫了下没完没了。

桃红一边挨打受骂,一边勤劳操持破家。

她一天天长大,马家的日子也一点点有了起色。在她的操持下,过年杀得起猪吃得上肉,能包得上饺子,炕上也铺了崭新的炕席,做了崭新的被褥。

公公婆婆毫不领情,说:“不收留你这个穷鬼,我们早就当了大财主。”

平日里全家人吃饭,桃红站在地上伺候着。

过年吃年夜饭,她一个人蹲在灶坑下对付一口。

那一年,要强的桃红千瓢水万瓢糠,马家杀了一口四百二十斤重的年猪,一斤猪肉没卖,腌了一大缸咸肉,炼了五坛子油,彻底摘掉“马穷子”帽子。

婆婆把熟肉放进筐里,挂在磨房梁上。怕桃红偷吃,婆婆在筐上做了记号。

公婆确实没做手脚,筐里的肉确实一天少一块。

他们赖桃红偷吃了,用烧火棍狠毒地打她。

她越辩解,恶婆婆打得越狠。

公公搬块土坯都费劲,竟举起百多斤重的捶板石,要把她砸成肉泥。

公公在屯中最软弱,连孩子都欺负他,却一脚把桃红从门口踹到院子中间。马换臣看不下去,跪在爹妈面前替桃红求情,发誓一辈子不吃肉。

马换臣越求情,公婆越变本加厉虐待桃红,骂得越凶打得越狠。

为了还桃红清白,马换臣晚上在磨道偷偷撒了一层草木灰。

第二天早上,他把爹妈带进磨房验证,上面竟印着桃红的鞋印!

桃红因此又挨了公公婆婆一顿毒打,走路都一瘸一拐。

又到了晚上,马换臣又躲进了磨房里间。

半夜三更,房门悄悄开了。

家里的大黄狗像人那样直立,两只前爪扶着门框,一步步“走”进来。

狗的两只后爪,靸着桃红的两只鞋。

狗刚到筐里叼肉,马换臣抡起磨棍“嘎崩”一声,打得恶狗脑浆迸溅!

桃红在马家苦苦地熬了八年,到了十四岁也到了圆房的年龄。

尽管她遭受非人折磨,却长得羞花闭月,屯里人都说她是仙女下凡。

那年春天,后院一树梨花洁白如雪,招得彩蝶和蜜蜂上下翻飞。

公婆选个好日子,让桃红把铺盖搬到四十六岁的儿子屋里,晚上圆房。

看着腰弯背驼、满脸皱纹面目丑陋的马换臣,桃红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情愿。她又一想,这些年没有他明里暗里呵护,自己早都被公婆折磨死了。

她万般无奈,只得听天由命。善良的马换臣,绝不耽误桃红。

到了晚上,爹妈往屋里推他,小媳妇也往炕上拽他。

他进屋不插门不上炕,在地上坐到半夜三更。

桃红睡着了,他悄悄开门来到后园,在梨树杈上栓了根绳子,上吊死了。

十四岁的桃红刚圆房,成了小寡妇独守空房。

公婆又把这一切迁怒于她,把她当成断子绝孙的丧门星,恨死她了。

公公马车富还起了淫心,和老婆商量,要替儿接续马家香火。

这回,婆婆坚决站在桃红一边,与丈夫斗智斗勇,护着儿媳妇。

桃红不到天黑就关门,再加上婆婆严密监视,公公一直找不到下手机会。

那天吃完早饭,公公说到姑姑家串门,住一宿,第二天吃完晌饭回来。

公公换上一套新衣裳,提了礼物出了门。

公公三天没回家,婆婆带她去寻找,马车富本没去姑姑家。

婆媳俩找翻了天挖遍了地,不知道马车富去了哪里。

自从公公失踪之后,桃红那头火炕一直不好烧,炕洞子总往外倒烟。

桃红去屋顶捅烟筒,还是不好烧,只得重新搭炕。

那天,瓦匠刚揭开炕石板,吓的“啊”的大叫一声,一头栽到窗外。

公公的尸体蜷缩在炕洞子里面,被烟熏火燎三个多月,已经成了人干!

公公以去姑姑家串门做幌子,走到屯后又悄悄地从后门回来。

她趁老婆和儿媳妇去街上菜园摘茄子,钻进儿媳妇屋里。

屋子里空空荡荡,哪能藏住一个大活人?马车富胸有成竹。

在这之前,他趁搭炕机会,扩大炕洞子,钻进去正好容下一个人藏身。

为了潜伏安全,他提前和老婆达成共识:不管喂猪做饭,都不在丧门星那边灶上烧火,让丧门星睡凉炕,连穷鬼一块儿冰死。

那天,马车富刚钻进炕洞子里面,桃红和婆婆㧟了一筐茄子进院。

马车富打算夜深人静时钻出来,装成儿子鬼魂,吓昏儿媳妇再实施罪恶计划。

桃红给婆婆摘下头发上一片草叶,让婆婆心暖,不该折磨同是苦命人的儿媳妇。她在儿媳妇那边灶坑里填上干艾蒿,拉风匣烀猪食,让儿媳妇睡上热炕。

浓烈的艾蒿烟涌进炕洞子里,马车富一口气没上来,像蚊子一样被呛死。

马车富死后,婆婆大病不起。桃红伺候婆婆三年,体面地为婆婆送终。

婆婆一死,马家七大姑八大姨全来了,争夺房产土地。

他们以桃红克夫败家为由,让她滚回老家。

桃红据理力争,他们把她捆起来用破布堵上嘴,准备半夜三更沉进大水坑。

桃红在一个叔公的帮助下,连夜逃出马家,第二天晌午回到盐场。

除了生孩子,桃红把女人一辈子的罪都遭遍了。

“穷簸箕”里面哪有什么穷鬼?奸懒馋滑才被穷鬼附身。

人死如灯灭,“狗岱子”死了几十年还在正晌午时唱歌,死了才活着。

桃红把“穷簸箕”当做心诚则灵的圣地,每年清明和七月十五鬼节,都来这里给“狗岱子”添土上坟,祈祷许愿,保佑自己逢上百年大龙潮,大流退干露出“孤石”,鱼鳖虾蟹上岸,扯三尺长的龙须菜,刨鞋底大的海蛎子,捉钵头大的螃蟹,拣小盆大的海螺,再保佑自己找个中意的好男人,幸福美满过一辈子。

桃红能对自己的脚说了算,也能为自己做主。她能当童养媳,没有什么当不了的。知道闺女的种种遭遇和折磨,爹妈的心软了,再不把闺女推进火坑。

桃红没裹脚没有身价,不守妇道才被婆家赶出来。

她由童养媳变成了小寡妇,名声更差,好人家的男人谁都不愿意娶。

想娶她的男人,不是死了老婆带一大群孩子,再就是残疾人和老光棍。

她绝不想被挖到筐里就是菜,那天,媒人为她提亲,是小西山四十多岁的老光棍董万开。她把媒人推出门外,哪怕此生不嫁,也不嫁给小西山的光棍。

桃红十八岁,天天去小西山北海赶海。潮汐是她的闺密,一天不见都不行。她顺路采蘑菇晒干,套野鸡野兔。她每天赶海回家,先煮海螺螃蟹,让爹妈

解馋,再把野鸡和野兔褪毛扒皮剁肉,将干蘑菇泡开,接着烧火炖肉。

“初一十五正晌干”,那天晌午潮,桃红㧟着大筐,袅袅婷婷地走出家门。

她绕过老李大河北头,躲过碱地“哑巴子”家的恶狗,穿过小西山屯北苞米地,进入大树林子。她独来独往高傲孤独凄美,是王二姐思夫王宝钏寒窑苦守,也是孟姜女千里送寒衣。她眼里的小西山绝不是穷山,而是金山银山花果山。

春天,小西山被装进了花篮子里。夏天,小西山被腌进了蜜罐子里。

秋天,小西山被储进了苞米仓子里。冬天,小西山被踅进了粮食囤子里。

小西山的冬天也是春天,冬青是树上之树。

密密麻麻的鸟儿落在树杈上,是会飞和会聒噪的树叶。

一座座鸟巢是树上的小西山,分前街、后街、东地、东南地、南头子、西头子、北地和西北地。成群的鸟儿是生了翅膀的小西山人,成双成对没有光棍汉。

不管杨树、柳树、榆树和刺槐,小西山都是树高千尺。

一棵棵大树高举擎天毛笔,一边往天上写字,一边“哗啦啦”地说话。

它们手写一年二十四个节气、风霜雨雪,嘴说天下道理。

它们记录一天天喜怒哀乐、抒发一年年一辈辈子的万千感慨。

它们不怕树大招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不成栋梁也要做一垛劈柴。

小西山的光棍们不读私塾不识字,有手不会写寒暑春秋,有嘴说不出子午卯酉,除了干活就是活着,虽然到处都是大树,却没有一个像大树一样的男人。

风平浪静的大海是一锅蓝色煮青,白帆是航行的海鸥、海鸥是会飞的白帆。

不时有大鱼跃出海面,落下时,爆起一朵朵雪白的浪花。

西北海天根竖起一个扁担“栽子”,据说是海那边得一座高山。

夜里站在房顶上看西北海,从海底下透出金的银的两束光亮。

古时候有家富人在这里翻船,是金锚和银锚在海底闪闪发光。

海滩上洁白的贝壳,是大海戴在脖子上的一圈项链。

被潮水淘洗了亿万年的贝壳,只剩下珍珠般的柱芯。

桃红拣回家捣成粉末用来擦脸,皮肤白嫩细腻。

她早晚咀嚼乌鱼骨净齿,牙齿洁白坚固。

她每天喝海边山空子里面的长流水,百病不犯。

她用山珍海味滋养,用天然化妆品打扮梳洗。

这让他既有少女的纯洁和单纯,又有少妇的妩媚和成熟。

海里的每铺石棚,每块礁石,每片海滩,每处沙窝,每道石缝,每座水湾,每块石板下,有捉不尽的螃蟹,拣不完的海螺,掏不空的海爸子,打不绝的海蛎子,刮不败的海荞麦。海秧菜和龙须菜,捞不完也摘不尽。

大流刚闪边,她来到石棚上,刮海荞麦喂鸭子。

她细细品味昨晚那个梦,不由得脸红心跳。她和小西山的董希录成亲了,他在被窝里一咯吱她,她一笑就生孩子,转眼之间生下了一大群孩子。

她没有太高奢望,退个好潮就心满意足。她刮完海荞麦,潮退一半,再到石棚上刨海蛎子。刨满葫芦头,潮已退干,再拣海螺捉螃蟹,捞海秧菜摘龙须菜。

桃红突然发现,自己已被脚下的石棚举到半天空。

她赶紧起身往下一看,眼前一迷糊,差点儿跌下深渊。

她抬头看潮,更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大海漏勺了,海水少了一半!

礁石成了石山,石棚成了天棚,石炕成了房顶。

西北海干成了浅水湾,露出船体和两根船桅,一定是那艘富人家沉船。

平时看不见的天边,露出一圈锯齿般的山峦,那是一座座高高的大山。

天哪,涨百年大龙潮了!

东北海龙王庙那边,偌大的一片海变成了没边没沿的海滩。

王家崴子是个站立起来的巨人,一条长腿一步跨到盐场龙王庙脚下。

三道礓不显山不露水,经常翻船,此时,矗立起三座高高的山峰。

山脚下,堆积着乌黑腐朽、支支棱棱一层沉船的残骸。

山峰上,一群人不人鱼不鱼兽不兽的黑亮怪物,嚎叫着蹦跳着。

这就是在这里沉船淹死的冤魂?传说中的“海叶子”?

每当三道礓船翻人亡,精气都去死者家里报信。死几个人,就有几柱龙卷风上岸,后面留下一道水沟。龙卷风所到之处飞沙走石,大树被连根拔起。

三道礓显灵,变成村庄、树林、人群、田野和牛羊,传说中的死者家园。

一艘沉船和新的一样,桅顶上的小红旗仍在飘摇,像有人晃动船桅。

船老大仍坐在船尾扶舵,一直在低头看着罗盘。

桃红一眼认准,这是去年,盐场在里翻沉的那条新船。

船老大李天林把自己绑在船上,随船一块儿沉下了海底。

在遇难的五个人当中,三哥于振铎是其中的一个。

翻船的第二天,三柱龙卷风到三个伙计家门前报丧。

开春后开海,三具死尸在北海大流上岸,只有三哥和船老大李天林没上来。

妈天天到北海龙王庙前眺望,盼望三哥从海里上岸回来。

桃红大声哭喊:“三哥你在哪儿?妈天天到海边望你!李大叔!快回家……”

大神说:“于振铎被海龟驮到一座海岛庙里当和尚,五十年后显身。”

她还说:“李天林死后,自己驾船驶回盐场。”

三哥没有影儿,李天林再也听不见了,仍一动不动地扶舵看罗盘。

海里的底栖贝类从不来不露出海面,终生在水下造穴隐居。

此时,扇贝、大蛤、毛蚶子、蚬子被大龙潮惊醒,纷纷浮上海面。

它们两扇贝壳快速开合,像飞起一群群蝴蝶,“哗啦啦”响成一片。

一群群大鱼,搁浅在一湾湾的浅水中。

一道道黑黑的鱼脊梁,像一根根漂浮的檩子。

不时翻出的鱼肚白,在阳光下一亮一亮直闪。

桃红能叫出名的,有梭鱼、黄鱼、鲅鱼、鲈鱼、牙鲆鱼、黑刺挠鱼。

还有许多奇形怪状的鱼,她从来没见过。

一群群大蒲扇子一样的鳐鱼,最悲惨可怜。

它们像风刮树叶子那样起了空,再“啪叽”“啪叽”地摔在石棚上。

它们生就一身脆骨,全身的骨头顿时摔成了碎块。

从母鱼肚子摔出一堆堆的鱼籽,被太阳光照出缎子一样的彩纹。

这是被称做“美人鱼荷包”的鱼卵,被滚烫的礁石烙成一张张“煎饼”。

每只大海龟的后背上面,都背着一面沉重的锅盖,爬不动也扔不掉。

海豹、海猪、海狗,是生活在海水中一群群肥透的克郎猪。

它们用脚巴掌笨笨拉拉地挪动着身子,一骨节一骨节向深海里面挪动。

石棚上,一只只大海爸子先把须子伸到前面,拘住石棚之后,再向后猛抻,一下下往前递送着身子。它们没等回到海水里,已被滚烫的石棚烫死晒干。

一只只大螃蟹大快朵颐,把干海爸子吞进肚子回到水里,结果被骗。

海爸子就像沾水就活的地瓜地草,身子一鼓,“噗嗤”一声把螃蟹撑得四裂八瓣,再钻出来。一片片乌贼靠后面喷水,把一湾湾海水弄成漆黑的墨盒。

鲈鱼张开大嘴吞进海黄瓜。生死关头,海黄瓜把肠胃从后口泚出来,被鲈鱼一口吞进去。别看海黄瓜只剩下一副空壳,几天工夫就能长出一副新的肠胃。

半尺长的大对虾如同苞米地里招了蝗虫,在浅水中、礁石间、石棚上直蹦。

沟沟槽槽里,都被红虾、罗锅虾、板虾、蠓虾、磷虾,“嘎巴虾”填平。

它们飞不起来也蹦不高,相互挤压挣扎。

一片片半尺长的虾爬子不断翻卷胸肢,甲刺锋芒毕露,生死不惧上蹦下跳。

紫色的星鱼,刺猬一样的海胆铺了一层。

一群群燕鱼艺高胆大,在水中突然发力腾空飞起。

伴随着“叮铃铃”清脆的翼摇声,燕鱼群降落在远海海面上,成功逃生。

黑刺挠鱼脾气大,宁肯晒成鱼干,也不在呆在浅水里。

石棚上,到处都是一条条张着大嘴,晒成一层茧皮的黑刺挠鱼。

大流已经退干见底,变成一条通向海中间的“赶牛道”。

一群群梭蟹、赤眼红、圆圆的鼓蟹、生着关公脸的关公蟹、四个角的石棱蟹、滥竽充数的小蟹溜子,霸王蟹,像去永宁城赶大集的人群,急匆匆地穿行。

神秘的海底孤石,终于从大流里头露出真容,比一铺场院还大。

桃红进到水湾里,抡起海秧菜刀刀把,对着大鱼脊梁狠抽。

随着一阵“劈劈啪啪”响,海水飞溅,长的扁的大鱼被抽昏,翻仰过来。

桃红扯住鱼腮,把一条条大鱼拖到石炕上面。

她一趟趟来回穿梭,一口气拖上去十几条大鱼。

桃红顾不上喘口气,顺“赶牛道”跑进海里,趟过一道海沟,攀到孤石上。

小盆大的海螺,聚成半人高的海螺礁,三尺长的龙须菜,在水中浮荡。

大螃蟹露出一对对黄豆粒大的眼睛,鞋底般的牡蛎布满了石棚。

她像割“老牛筋”一样拽龙须菜,几刀捞满了一大筐。

她一连捞了六大筐,来回一溜溜小跑,上石炕。

她像搬石头一样拣海螺,十只大海螺就装满了一大筐。

她又跑了十几个来回,大海螺摆满了半浦石炕。

桃红用海蛎钩子连刨几下,才把一只鞋底大的海蛎子刨开。

套在手指头上的海蛎子铲儿太小,她用刮海荞麦的锄板,铲下蛎肉。

葫芦头装不了多少大海蛎子,她干脆放进大筐里。

乳白色的海蛎浆汁顺筐缝淌进海里,像浓浓的豆浆。

她斜着身子,费劲起干乎乎一筐海蛎子,筐梁深深地勒进臂弯。

她气喘吁吁来回倒换着胳膊,才把一大筐海蛎子㧟上石炕。

大海蛎子在石炕上连烫带晒,一个大日头能晒成海蛎子干。

大龙潮退得快涨得也快,平静的海面骤然沸腾,远方海平线凸起一道道白色浪涌,向岸边滚滚而来。她马不停蹄地回到孤石上,还剩下大螃蟹没捉呢。

桃红刚按住一只大螃蟹,蟹钩把就被夹住。

她没等把沉甸甸的大螃蟹挑起来按进筐里,“喀嚓”一声,蟹钩把儿被夹断。“嘎巴”一声,大螃蟹自断一只大螯,举起独螯向她宣战,半点都不畏惧。

她操起海秧菜刀,用刀背使劲把大螃蟹砸碎,划拉到海水里。

蟹群快速聚拢,“咔咔”地抢夺螃黄蟹块。

她举起海秧菜刀,出其不意地将一只大螃蟹勾进筐内。

又是“咔嚓”一声,大螃蟹把筐撕裂了一道口子,钻了出去。

龙王爷百年恩赐的一回大龙潮,并不是人人都能赶上,千载难逢。

那个赶海的小西山男人没来,整个北海只有她一个人。

她毅然脱下裤子,把两只肥大的裤腿打上死结,结成一条双叉裤口袋。

辈辈世世,辽南人穿的裤子都是大抿腰。

为了赶海上山方便,她在裤腰上缝了一圈裤鼻,穿进一条裤腰带。

她砸碎两只大螃蟹,放进裤口袋里做诱饵,用蟹钩和海秧菜刀撑开裤腰。

大螃蟹争先恐后地钻进去,抢夺美味各不相让,角力肉搏有你没我。

裤口袋很快就被螃蟹撑满,她收紧了裤腰,用裤腰带扎紧。

螃蟹们窝在裤口袋里面,相互间死死地钳在一起,想动弹难上加难。

海水快速升高,海平面极速扩展,从石山石岛逐渐变矮,直至覆没。

海里“赶牛道”被潮水覆盖,大流不断缩回岸边。

石炕似不断漂浮,孤石只剩下一铺炕大小。

桃红把裤口袋拖下孤石,进入海沟。潮水铺天盖地涌上来,将孤石淹没。

浅水里面苟延残喘的大鱼、礁石后面的大海龟浸泡了海水,迅速恢复了活力。

它们漂浮起来停顿片刻,争先恐后地游往深海。

翻不过身的大鱼仰面朝天,一息尚存就拼命挣扎,鱼肚白朝天,仰游逃生。

身子只能翻过一半的大鱼,躺在水皮上面侧游。

被晒死的鱼鳖虾蟹,厚厚地漂浮一层,被潮水一片片一堆堆地推向岸边。

桃红紧紧抓住半截裤腰带,拖着一裤口袋大螃蟹,趟水去往岸边。

潮水涨到齐腰,苏醒的一群群大鱼,“噼里扑娄”从她的两腿之间蹿过。

浑身滑溜溜的海豹和海狗,撞得她一个个趔趄。

一个个笨拙的大海龟,成了一铺铺游动的锅盖和石棚,不时挡在前面。

她一边趟水上岸,一边把它们推开,否则不被顶往海里,也被潮水覆没。

海水淹到了胸口位置,桃红已经不能弯腰,一弯腰,嘴里就呛进了海水。

她脱下上衣扯下文胸,结在一起挽成套子,挎在肩膀上拖着裤口袋。

裤口袋越来越沉,她趟水的速度越来越慢。

汹涌的潮水“哗啦啦”响,滚滚向前把她甩在身后,岸边越来越远。

当海水涨到脖颈时,她一寸步难行了。

为了逃生她舍弃了螃蟹,但是,已经晚了。

她脖子上紧紧勒着文胸套子,被海水浸泡后膨胀,摘不下挣不断也解不开。

桃红用大脚趾头触着水下石棚,将头仰出水面喘气。

她脚指头伸得抽筋,再也够不到石棚。

她被裤口袋死死地栓住,浪涌不时将她淹没,没人救她上岸。

当她被一道开花浪砸懵,顿时轻飘飘地浮了起来。

浪涌把她推上高高的浪尖,再抛下深深的浪谷。

她的文胸套子虽然断了,脱离了裤口袋,也一丝不挂了。

当她被淹死之后,精气到家门口报丧。家里人到海滩上接她,三里五村的男女老少都来海边看热闹。她赤条条地被潮水推上来,更给家里丢人现眼。

如果家里不认她是于家人,就得在海滩上一直暴尸。

马家祖坟才是她的归宿,和“马咬子”合葬,届时都成了奢望。

如果按黄花闺女发送,她进不了于家祖坟也入不了土。

她将被砌进荒郊野外的“丘子”里,成为孤魂野鬼。

桃红多次在大流海滩上看过死尸,它们被冰排挤压、浪打、礁石刮碰、鱼鳖虾蟹啃咬,个个衣服褴褛体无完肤,眼睛被海物掏成两个瘆人的黑窟窿。

死尸的面孔红一块粉一块,青一块白一块,比鬼还吓人。

不管怎样,这些死尸都裹着衣物遮羞,她死了还得丢人。

桃红放声大哭,一哭没憋住气,一大口海水呛进嘴里,顿时被呛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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