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孩子不见了
天 已经很暗了,走到牛车跟前。说是牛车就是原先的人力手推车。只是车棚子改成牛拉的。王芬玉家每次拉的东西不多,像人家活多都换成了二马车。生产队时的大马车在农村很少见到了。王芬玉家的车和先前的也有点区别,以前车圈上编的是车条的,由于牛拉载重怎么也是大,所以现在的车圈上焊的都是铁棍儿来代替先前车条。大村铁匠炉专门做这种车圈,村里多数也都是这样的车,这样的车很实用,捡柴和拉土、拉粪、磨米、拉庄稼等。拉玉米车棚上要上木板做成的厢套,也就是两边是40公分高和车棚一般长的长板,前后是两个堵头,只有拉玉米或土才用得上。王芬玉把车辕子周起来。然后把车厢套堵头打开,又从前园子门口拿起三齿钩子往下扒着苞米棒子,这时村里的大喇叭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大家注意了,说个事儿,就是今天有人反应,现在有松猪松牛的了,这不行。因为还有的家庄稼没有收完,白菜还没有弄回来,你一松猪松牛的就把人家的地祸害了。还有几家没有收完,所以大家先拴两天儿。没有收完庄稼的抓点紧,这天说变就变了,现在背阳坡都冻了,今天就开始降温了。所以,大家都心中有个数……”
大喇叭里说话的是王芬玉的叔公公,50多岁,年轻人有人叫他二叔,也有人叫他老叔。因为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在家排行是最小的。他的哥哥,当然就是王芬玉的没有见过面的公公,早些年就已经因为得了肝癌去世了。所以从兄弟排行他是老二,从家里孩子排他是最老小,他的姐姐也就是王芬玉的姑婆远嫁外地王芬玉也没见过。不管是叫二叔还是老叔,村里的人更多的都叫他村长。其实也就是社主任。
王芬玉叫他为老叔,在这个村子唯一和王芬玉有来往就是老叔公家。但这种来往只有在春天种地的时候,因为种地是要两家搭伙。就是一家一头牛和在一起拉着犁杖。山坡地一头牛拉犁杖也可以,但是,垄长牛也拉不动。还有一方面,谁家的人手也都不够,又是踩格子又是点籽儿和点肥的,所以多数都是两家合伙,当然也有一家自己一副犁杖的。王芬玉家就是和老叔家一起种地,这种合伙也就是种完地就结束了。再就是秋天打场,比如打黄豆,王芬玉不会杨场,就是老叔帮她扬。近两年,黄豆也不值钱,产量低,还有一点就是种黄豆的人家少了。黄豆还不等熟好,靠山边的就被花鼠耗子等磕吃了,剩下的是一片片长着的白花花空角的豆杆儿。所以王芬玉只种苞米了。不种那些乱七八糟的杂粮了,种玉米省事,下来收玉米的自带人手和打苞米的机器。讲好了价格他们打完一过秤给完钱就完事儿。尽管钱是给不到自己手里,王芬玉也有一种丰收的喜悦。大喇叭不讲了,什么时候不讲的。王芬玉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脑袋只想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能弄块月饼。因为她的脑海一直还想着孩子,想着孩子太可怜了。于是她也后悔,十多天前孩子发烧时就哭着要月饼,她就和孩子说,别哭过,八月节你爸回来给你买月饼,听话。那时,王芬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丈夫竟然八月节也不回来。这样她很难过。王芬玉使劲儿往下扒车上的苞米,是发泄?还是怨恨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也是大喇叭声提醒了她,每年过节过年王芬玉都会带着点酒和丈夫去老叔家串个门,这八月节她也是这样想的,等丈夫回来去看望一下,谁知一打电话竟然关机了。关机对于一般亲人来说可能是最大的打击,但是对王芬玉来说,已经不吃惊和担心了,因为毕竟不是第一次。她记得第一次关机是五月节后,丈夫回城里的第二天晚上。王芬玉打电话,想用问丈夫能不能买一袋尿素来试探一下他。因为凭女人的感觉,王芬玉发觉到了什么。结果丈夫关机了,一连打了好几遍都是关机,那一夜王芬玉几乎没有睡觉,她几次想骑自行车去城里了。但是因为太远,又是太黑,等到天亮刚放量她又打过去,电话通了。
“吓死我了。”王芬玉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但是,换来的确是“吓死什么?我又死不了。工地忙,没事尽量别打电话。”丈夫的这句话把王芬玉所有的话都呛了回去,竟然连买化肥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怔了好久,对方的电话早已挂断。王芬玉越发感觉到了什么,所以,再后来又打过一次还是关机,尽管不愿意去想,但是毕竟关机的提示也会打碎王芬玉的心。这次如果不是孩子盼望爸爸回来,如果不是快要黑天还没有看见踪影,如果不是答应孩子他爸爸回来给她带月饼,也许王芬玉不会打这个电话。打电话之前,她也确实掠过一丝恐慌,似乎想到过这样的结果。所以,才在房后园子打。王芬玉断定丈夫不会回来过节了,饭和菜都是婆母做的,估计婆母不知道儿子不会回来。如果早就知道儿子不回来,婆婆也许不会杀鸡。王芬玉深知婆母的脑子里只有儿子,并没有她们娘俩。但是毕竟是老的,身体又多病,所以,王芬玉从来不去计较,只是任劳任怨。她坚信将来会好的,只是婆母对自己的孩子近乎于有些苛刻,总是剜眼瞪眼的,这让王芬玉心里实在不好受。王芬玉不自觉又想到小红,想到月饼,想去给孩子弄块月饼,哪怕一块也好。起初她想到过卖店,但是一想到欠人家钱说好八月节还的,不但还不上,还要去佘月饼,人家不能佘不说,也许还会说些难听的话。那是不能去的,可是在村子里又没有别人家可去,刚刚大喇叭响过,她一下想到了老叔公家,要不上他家看看。本该是给老叔公家买东西的,每年都去。可是赶到这儿了,一想到孩子趴大门上小脑瓜伸出去像公路上张望,王芬玉的心好像在滴血。于是她拿定主意,等天再黑黑去老叔家要一块月饼。主意拿定又想怎么说呢?实话实说。不行。王芬玉想着车卸完了,她压着车尾慢慢地把车辕子放下去。不压着车辕子猛地铺地上容易铺折了。虽然是山区木头有的是,但是要打起来个车棚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林场经常下屯来检查,家里包括烧柴的树枝,只要是新的超过三五公分就要罚款。管的很严,有的家打起一个新车朋都要刷灰或泥浆故意弄旧了,林场来检查时还要藏到地里或用秸杆埋起来,村里的人心很齐,听到林场在别村检查都互相告诉林场来了。然后每个人都紧张的东躲西藏,岁数大的人就好说和鬼子进村差不多。每次来都要雁过拔毛地罚几家,然后由社主任讲情,再安排一顿酒饭就过去了,所以谁家的车棚子都很金贵。下雨天要备起来或推到车库里。王芬玉当然也知道这些。她家很少挨林场罚,一个是老叔公是社主任,一个是家里孤儿寡母的,还有一点,王芬玉捡柴禾向来不弄粗的违规的,她不想找麻烦更不想担心受怕的。
王芬玉把车子放好,直起腰擦了一下额头,喘着粗气。有些瘦削的脸上似乎渗出汗珠。她在杖子边拿起一个土篮子,在一堆扒完的小苞米前停下,这堆是边扒苞米边甩出来的,不能上苞米楼子的瞎苞米。有的还没成熟,有的成熟了没几个粒。王芬玉往篮里装了能有差不多半土篮子,走向牛鹏倒在喂牛的大木槽里。一头黄色的牛,此刻在暗淡的牛棚里变成了黑色。牛本来是趴地上倒嚼的,见王芬玉进来就站起来,在牛槽里吞食玉米棒,这是一头乳牛,也就是母牛。并且是带犊的,王芬玉给它加点料,一个是带犊多吃点料,下犊后奶好多些;再一个天要冷了,牛胖点好过冬。挨着牛棚的是苞米楼子,苞米楼子分上下两层,上层是装玉米的,下层能有两米高,周围也是用木竿围成类似仓房。里面装有小粮仓,农具和破东乱西,前面的一段应该是雨天或者平时备车的地方,苞米楼和房山墙还有不足一米的胡同。因为是露天的,除了两个陶泥的老式尿罐就没有放什么东西。王芬玉蹲下身在这儿解了手儿,解手时两个大耗子就从她眼前跑过去。要是城里的女人见状也许会大叫起来。厕所虽然在房后,但事实上,除了大便王芬玉和婆母小便几乎都是在这里。这一个是更背人,一个是冬天要比刮西北风的房后暖和些,这也许就是习惯了吧。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王芬玉走到苞米堆前八卦一堆苞米叶子坐上去,她想等扒一会儿苞米天黑透了,村道上没有人了,她再去老叔家。
王芬玉原本很活泼的性格,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怕见人了。无论上山还是下地,都愿意独来独往,尽量和别人错开,村子虽然不大,来了也四年了,还有很多人没见过面,更不要说认识了。也是除了上山下地,闲时候她就呆在家里,把大门一关,开始还能和婆母说一些话,可是越来越发现婆母满嘴都是怨和恨呀的,好像天下所有的人都对不起她,逐渐就没有了话。家里缺东少西都是婆母去卖店或豆腐房,只有去磨苞米的时候,王芬玉会套上牛车和婆母一起去,到磨米房过秤,算账,付钱也都是婆母的事儿。往年苞米棒拉家来白天孩子睡了,婆母也会帮着扒扒苞米,可今年不知道什么原因,一棒也没有扒。王芬玉心里着急,自己实在太累,生怕变天下雪,一旦下雪捂到地里那就遭罪了。所以王芬玉只有起早贪黑的忙,不收到家总是不安稳。王芬玉扒了很大一堆苞米,身上感觉冷了,可是还没有觉得天怎么黑。这才想起看看天上的月亮,大圆月亮挂在天空,都说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这会儿天空清亮似水,连一块云也没有。王芬玉站起身,看天也不能再黑到哪去了,心想还是先去老叔家看看,要一块月饼吧。东院和西院都亮起了灯,唯有她们家三间屋子都是黑的。身上确实有些冷,王芬玉想进屋穿件衣服,她摸着进了自己的屋子。在炕头的地方,摸到灯绳打亮了电灯,15瓦的灯泡比过去的油灯亮点不多。炕稍是炕立柜,然而往北是一对木箱子,再北是地立柜,拐角是一个地桌,上有电视,地上还有一台自行车,还有几个袋子里面装的鼓鼓的,好像地瓜或土豆之类。墙上仍然是用纸糊的,也很黑很黑,王芬玉本想在柜里拿件衣服,可是发现炕上没有小红,她又到东屋打亮东屋的灯,炕头婆母已经铺盖好,躺下睡觉了,炕稍是吃饭桌并没有收下去。王芬玉脑袋嗡一下,急忙转身往出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