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天黑了下来,病房里的灯亮了,小红的针打完了。她坐在病床上,不住地看着门口,她想去尿尿,可是又不敢和别人说。胖母亲一直问是不是有事儿,小红摇头。终于,小红看见王芬玉拎着大兜子回来了,她叫起来:“妈,尿尿。”看样子都憋不住了,胖母亲解释说:“问她尿尿不?她就是摇头。”王芬玉急忙抱起小红,厕所在病房外的斜对个。王芬玉把小红放在坐便上,看来这泡尿是憋了好久了,过了好半天,小红才说:“妈妈好了。”农村出生的孩子没有见过这样的卫生间,感觉很新鲜。这摸摸那看看。身体好多了,也比来时精神了。王芬玉把小红抱回病房时胖母亲说:“这小家伙挺有心眼儿啊,问她要什么?有事吧?就是摇头。”
“还是有点眼生。”山东大姨说着不甚听懂的话。
王芬玉把小红放到床上,先从塑料兜子里拿出暖瓶和塑料盒,然后拿出方便面放小红跟前:“这是方便面,你要的,一会儿妈给你泡。这有水杯,匙,面包,”兜子里还有点东西王芬玉并没有想往出拿,结果小红身后掏出来一卷卫生纸,问王芬玉:“妈妈,这是啥?”
“卫生纸。”
“啊,卫生纸,”小红重复着,然后又问,“干啥,买它干啥?”
“擦屎。”王芬玉说,“等着妈给你泡方便面。”意思就是把话岔过去。小红不认识卫生纸是正常的,因为她们家从来没有买过这个东西,小红只知道擦屎就用苞米叶或小棍儿,不要说小孩儿,就是大人也是一样。就连王芬玉每个月的那几天也没用过卫生纸,都是破布几层垫着。有时都渗到裤子外面,所以王芬玉的裤子和衣服都是深色的,好在她不与外人接触。王芬玉把方便面打开,用了胖母亲暖壶里的水,人家说一回,怎么也用一下才好。
“妈,我想吃。”小红伸手。
“泡一会儿才能吃。”王芬玉用小叉子捂方便面上面的纸,然后放到床头小桌子上,小红一直盯着看。
“我去打点水,”王芬玉问胖母亲说,“水房在哪儿?”
“我去给你打吧,姐。在厕所斜对个。”
“不用的,我自己去连洗洗脸。”王芬玉说。一说洗脸,她想起来了,没有买手巾。买卫生纸的时候,她还觉得自己想的挺周到呢,怎么就没想起来呢?待会儿再去买吧!王芬玉拿着暖壶到水房看见一个烧水柜,她接了一会儿水把暖壶逛了逛,倒出去。然后又接,涮了两遍,最后灌了半壶水。她没有找到洗脸的地方,走廊上还有几个大人带着孩子来回走动。或站着说话,王芬玉几年来似乎头一回晚上见到这么多人。比柳树屯热闹,虽然她不喜欢热闹,可是柳树屯和她那个家也是太静。想到家,她想到了老婶儿,不知道到家了没有,老婶儿人真是不错,王芬玉想着回到病房。
“妈,好了,”小红着急要吃方便面。“再等一会儿。”王芬玉说着,把暖壶盖打开,她往新买的杯子里倒点水,还有碗,意思是想刷一下。
“那边有洗手池子。”胖母亲告诉她后问自己的女儿:“咱们吃点什么呀?”
“我想吃面包,”也许那个孩子看见王芬玉买的两个面包了,黄亮的倒是挺诱人的。
“给孩子拿过去,”王芬玉说。
“不用我出去买。”
“黑了,就先给孩子吃吧!”王芬玉买的面包是准备自己吃的,她觉得面包还是比较便宜。其实她也饿了,本身中午还没有吃饭。只是还没有倒出时间吃,孩子一说吃面包,王芬玉饿的有点厉害,胖母亲没有拿。王芬玉给那个孩子拿一个,然后把方便面挪到小红跟前,把小叉子递给小红,小红用嘴吹着试着吃了一口。
“好吃吗?”王芬玉问。
“嗯。”小红点点头,觉得挺好吃。
“那就吃吧,多吃明天就好了。”王芬玉盼着女儿多吃,但是小红吃了几口后就放下了,然后躺在床上。
王芬玉用手摸了摸小红的头,觉得还有点热,她又去找大夫来,大夫拿着温度计量了量,37度多点,又用听诊器听了听说:“还是有炎症,体温还行。”
“大夫,俺这个还得住几天?”胖母亲问。
“住几天吧!这孩子都大叶肺炎了,”大夫看了看吃面包的女孩,又问胖母亲:“交钱了吧!”
“交了,这个大姐借的。”
大夫又打亮眼黄布衫,蓝裤,黄胶鞋的王芬玉说:“一看就是心善的人。”
“都是没有办法,互相拆当一下呗!”王芬玉有些不好意思。病房里就是这样的单调。大夫看了一圈又对小男孩儿:“这小子后天出院吧?”其实是问小男孩的奶奶。
“白天的大夫说是么。”小男孩的奶奶回答完。
“回家一定注意,这茬感冒很厉害的。”大夫好像在对大家说:“晚上孩子有事叫我,别挺着。”说完,大夫走了。病房的夜晚,不论是陪护还是患者,都是最难熬的。王芬玉刷好了杯子,倒上水,拿过面包问吃面包的小女孩儿:“够不?”小女孩儿说:“够了大姨。”
“那我吃了,”王芬玉说:“我还真有点饿了。”于是她咬口面包喝口水冲小红:“面包挺好吃的,吃口吧,”说着掰小块给小红,小红吃了一口又递给王芬玉。这让王芬玉又觉得沉重,毕竟孩子也是一天没有吃东西了。
“饼干吃吗?”王芬玉把饼干递给小红,小红也摇头。
“俺这有苹果,给孩子一个。”山东大姨给王芬玉一个富士苹果。对于苹果,小红不稀罕。因为她家后园子里就有两棵苹果树。从落花她就拿棍子往下打,所以看递过来的苹果也说不要。王芬玉把苹果又还给了山东大姨。
你老奶来时你吃饼干了吗?”王芬玉问完,小红先是摇头,然后又点头。
“喝点牛奶吧!”王芬玉拿罐牛奶,小红依旧摇头。
“来,妈喂你方便面。”王芬玉拿过方便面盒。“起来,妈喂喂大宝贝。”小红用手推挡。
“看样子还是难受,”胖母亲说。
王芬玉放下方便面,又拿起面包咬一口嚼着,但是不住地看着小红自言自语地:“这不吃东西也不行啊?”
“不烧就没事,咱大人感冒了,也不愿意吃东西。”胖母亲说。胖女人说完,拿起手机说:“喂,来两份饭,一盘尖椒干豆腐。对。”显然是要餐。
“大姐,你先等会吃,我订饭了。”胖母亲很习惯订餐,显得很老道,其实见王芬玉土气她也有点显摆的意思。
“不用,我吃面包就可以了。”王芬玉谦让着。时间不长,一个扎着红花围裙的女人拎着饭菜来了。两个盒饭,一个盒子装的是菜,一共12块钱,胖母亲付过钱,把一盒饭递给王芬玉,然后把菜盒打开,菜味儿很香,这个香味儿好像吸引了小红,她看着那盒尖椒干豆腐,里面还有肉片。
“吃这个吗?”胖母亲问小红。小红看看妈妈。于是王芬玉又问一句:“吃吗?”小红点点头,胖母亲拿过王芬玉买的碗,先是拨了一口饭,然后把挑干豆腐和肉片给拨了一些,递给小红,小红坐起来拿过羹匙自己吃起来。吃的挺香,但也觉得有点辣,呵了一口气。但很明显,她挺愿意吃,一会儿饭菜都吃了。
“孩子不是不想吃东西,”胖母亲说:“是不知道吃什么,也像大人们的嘴没味。”
胖母亲说着又给小红盛了半碗,小红都吃了。
“还是你有经验,”王芬玉很是高兴地赞许胖母亲,刚才饭拿来时,王芬玉还在心里想,这个人真不会过。见小红吃这么多,她心敞亮了,似乎也悟到了一个道理,有病人真的不知道吃哪口,她冲胖母亲说:“多亏了你,要不我还真不知道今夜怎么过呢,这孩子一天没吃东西。”
“俺这个就爱吃辣的,辣条,麻辣烫都愿意吃。”胖母亲见小红吃那么多也很高兴说:“没事了,住两天就好了。”
“多亏了你买了饭。”王芬玉冲胖母亲说完端过方便面问小红:“这个不吃了吧?”
“不吃了。”小红似乎有了点精神,说话也有气力了,王芬玉一想到小红不会再吃了,她问胖母亲家孩子:“你吃吗这个?”那孩子手里拿着面包说:“不吃。”王芬玉端起来喝一口汤,差点儿没吐了,她知道小红为什么不吃了,太咸了。她在泡方便面时把所有的汤料都倒里了,小红口特别轻,于是她说:“太咸了。”
“把汤澄出去再倒水。”山东大姨出主意。王芬玉听了山东大姨的建议,把方便面的汤倒在厕所里,但是没有完全澄净,她还是有点舍不得。同时,她也感到自己太缺乏见识了,似乎好像什么都不懂了,或者自己是不是太土了。同样胖母亲也是种地的,人家好像就比自己强,人家能给饭店打个电话要饭要菜,自己绝对不会。那是一种浪费,一盒饭那么点儿就2块钱,那么一点儿炒干豆腐就8元钱,住院费都没钱交,还舍得那样吃一顿饭12元,一天吃饭就得36元。王芬玉端着方便面,回到病房,又往里加了水。
“大姐来吃菜,”胖母亲吃着盒里的大米饭,不住的让王芬玉。
“不用的,面包和方便面就行,你和孩子吃吧!”王芬玉始终没有吃米饭和干豆腐,她一边吃面包一边吃方便面,在她的记忆里,这还是第一次在医院吃饭。
饭很简单,很快吃完了,收拾完,王芬玉看着躺着的小红:“难受吗?”小红摇摇头,王芬玉想说,吓死我了,但是没有说。看小红的脸色是好多了。
“你也可以把鞋脱了,躺床上休息。”山东大姨已经和小孙子挤躺在了床上。王芬玉,是想过。但是她想等关了灯,因为她只自己知道那鞋里的袜子实在是太破太脏。不是她懒,也不是她埋汰,每天的劳作确实顾不上,或者已经习惯了。她脱了鞋怕人笑话,另外鞋里会有很大的味。吃饭前她也想过洗洗脚,可是这病房,这厕所,还有伙房哪都没有个坐的地方。病房里三张床,中间只能站两个人的宽度,连个凳子也没有。所以她想关了灯再脱鞋吧,可是看到雪白的床被和床单。她还是决定拿着盆到水房接些热水,再到厕所接点凉水,然后站在厕所把脚洗洗吧。
王芬玉把新买来的塑料盆放到厕所最里面,那样不妨耐别人上厕所。于是,解开鞋带,靠着墙把鞋和袜子脱完,直起身子把一只脚放到水盆里。同时,她也闻到自己脚的气味。是自己脚的。因为厕所没有味,即使有,也绝对不会是这种臭。她庆幸没有在病房里脱,泡一会儿,王芬玉又不得不再次弯下腰,用手来洗脚。在家洗脚,不用上手,坐在炕沿上,双脚插在地上的水盆里,两个脚就互相洗了。在这儿不行,另一只脚还穿着鞋呢,王芬玉弯着腰,想用左手搓洗放在水盆里的右脚,结果发现左手食指被小红咬的疼得使不上劲儿,于是换了右手。只好蹲下来,洗完后站起身靠墙,把脚抬起来甩甩。在家也是这样,这里好,比家里暖和。甩完其实还很湿,她就把脚伸进了鞋里。然后再次弯腰脱掉左脚的鞋,并且把有两个窟窿的鞋拿起来倒了一下,里面有草沫,碎垃圾,然后又脱掉很脏,露了脚后跟的袜子,臭味再次袭来。王芬玉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天天下地干活,即使天天洗脚,也会是这样的味道。看着露后脚跟的袜子,还有那没有完全掉下的补丁,王芬玉想明天买一双吧,但是又一想不行,钱是借来的。治完病赶紧凑给人家还回去,还是回家补上继续穿吧。每次补袜子或补衣服的时候,王芬玉都会想到婆母,她想婆母整天在家呆着,帮自己补补,涮涮,她侍弄地,放个牛,丈夫在外面挣钱,这家还有过不起来的?肯定能过起来,也能在自己父母面前要过这口志气。可是在实际生活中,王芬玉才明白,这只是她的幻想,所以再苦再累只能咽肚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