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村道上,几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背着书包,手里攥着开化的雪团,追逐着打着雪仗,这是在大村上学的孩子们放学了。柳树屯没有学校,小学要走几里路到大村,初中开始就要到乡里,他们叫嚷着。身上,书包上,脚上都是雪和水,手里的雪团打出去,急忙弯腰在道边上继续抓起一把,即使被雪团打中,也是哈哈哈大笑。王芬玉走来,一个雪团正打在王芬玉隆起的左胸上。这几个孩子王芬玉认识的只有一个小龙。
他是磨米房大叔的孙子,前年他父亲在工地楼上掉下来,摔死了。他还有个妹妹,工地上给点钱,这钱磨米房大叔一分没要,都给了儿媳妇,儿媳妇还带着小姑娘改嫁了。王芬玉认识他是因为经常去他家的磨米房,小龙经常给王芬玉帮忙,打到王芬玉的小男孩儿不认识眼前这个高个儿穿着大红棉袄,蓝裤子,黑皮鞋的女人,以为闯了祸,他来到王芬玉面前说:“对不起,姨。”
“你干啥去,芬姨?”最后面的小龙跑过来和王芬玉打招呼,这让王芬玉眼前的小男孩有点放松了。
“芬姨,对不起,我们打着玩儿,你看小刚打着你了。”小龙解释着。
“没关系的,没事儿,你们都放学了?”王芬玉用右手拨掉左胸的雪点子,但那儿还留下一块儿水渍的痕迹。
她说“我去村长家,你们走吧,没事儿。”
“谢谢芬姨。”小刚冲王芬玉道歉似的说一句。
“我们走了。”小龙说完几个孩子又恢复了刚才的欢快。
“她谁呀?小龙你怎么认识?”王芬玉听小刚问小龙,但是小龙没有回答。
也许小龙不知道王芬玉是谁,在农村,人们称呼女人都好说谁谁家的,或谁谁媳妇儿,王芬玉在大后街的村边儿上,她很少进屯儿里。这些孩子又很少去后街玩儿,加上姜涛常年不在家,小屯不大,可是陌生的还很多。小龙也不知道管王芬玉叫婶儿还是大娘?
老叔家的院子很干净,雪都被老叔拉出去了,就连房子上靠房檐边能够着的都搂了下来。房坡下面是雪,下边一趟是黑色的房草,大门是虚掩的,每次来老叔家,王芬玉都有一种感觉,温暖。感慨的人家这才是家,或者说人家这才是过家。
院里没有车,也没有牛,老婶儿手里粘满白面迎出来大着嗓门说:
“芬玉,你看我说对吧,出来惯了就好了,这不白天也能出来了?你这一身我都有点认不出来了,头发铰了真俊。”老婶连珠炮一样说着,声音压住了大鹅的叫声。
“和面呢,老婶儿。”王芬玉就打了这一句招呼就被老婶儿让进了屋,水泥锅台上放着一个白面盆。
“我老叔呢?”王芬玉看着白面盆问。
“咱家的雪收拾完了,你老叔去帮老刘头拉雪去了,这个死老头儿。让他上敬老院,他就是不去,这要去敬老院多好,这还给他弄柴禾弄雪的,我有时候逗你老叔说比侍奉自己爹的还上心。”
“我老叔和你就是心眼好。”
“人都有老的时候,谁都有难处,一个屯子住着,再说你老叔是党员,又长在公鸡头上,大小也是个官儿啊!谁家有事他都去帮,何况咱自己家了,你以后有啥事就说,没事就来这呆着,真是苦了你了,要是我天天面对那个死人,能把我憋死,除了不说话,说话就能把你怼南墙上去。”
“还行,老了可能都那样。”王芬玉笑着说。
“老什么老,天生那个死样。”老婶儿看着王芬玉说:“你看你稍微一收拾,就像城里的姑娘了,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以后没活儿的时候别总穿那像要饭花子似的。等到我这个岁数,这样身板儿穿什么都不好看了,你真挺俊的,咱们背地里说俺家你弟媳妇都赶不上你。”
“老婶儿,可别这样说。”王芬玉说:“我要是好,能这样活着吗?”
“那是他们有眼无珠,身在福中不知福,找你老叔有事吧?”
“有点事。”
“啥事儿就说,估摸也快回来了,他说拉完雪让那个倔老头也上这来吃,我烙饼熬酸菜冻豆腐。”
“我和姜涛通电话了,他说来年不种地了……”王芬玉说到这儿,老婶往外瞄了一眼,王芬玉也看见大门开了,老叔赶着牛回来了。
“不种地是好事,其实你们早该进城,你当初就不该来这乡下种地,两口子在城里打工,天天在一起多好,这东一个西一个的,尤其你们年轻这样不行,现在还不像俺们那个年代保守,城里打工怎么也比这种地干净,谁道你当初咋想的。”
“当初他说他有个老妈,都在城里负担大,家还有房子和地,他挣点钱,等能在城里买房了,再一块儿过去,那时我也没想那么多,现在明白了。”
“还是进城里是对的,两个人在一起不说,孩子大了上学也方便,吃的用的也好。”
老婶儿边和面边说,她自顾自的把王芬玉要说的事儿打断了。
“你年轻,不像我们住惯了这山沟里大半辈子了,要是我也像你这个岁数也进城闯荡闯荡,你看咱们屯儿也就你还在这家里种地。我和你老叔背地里也唠过你,但是从来没敢跟你说过,怕到那个死人耳朵,这是今天你说了要进城。去吧,早点去有好处。”
“是的,老婶儿,以后有啥话你就说,毕竟我们岁数小。”王芬玉一直看着老婶儿揉面。
“还行,还算有良心。”老婶儿说:“我和你老叔还担心呢,担心你守着守着别把窝守丢了,看来我们担心是多余的。
其实早都想和你说进城看看,只是和那个死人生气生够了。那个死人胡搅蛮缠不讲理,自私,心狠,你是个好孩子。这几年咱们一起种地,我和你老叔就没少夸你。善良有德,不过老婶儿也告诉你,这人呢,还是那句话适恭敬的恭敬,不适恭敬的就不要恭敬。不知香臭的人你一再的恭敬,吃亏的只能是自己。无论走到哪儿?都记住老婶儿的话。我和你老叔说过,我们要有你一个这样的闺女多好,那时候我说再要一个孩子,你老叔胆儿小。依着我不管罚多少钱,我也要一个。我不是有儿子说嘴,我确实喜欢闺女。只有闺女和妈亲,儿子怎么孝顺也不行。有些事他想不到,都说闺女是小棉袄,一点不假。尤其儿子有了媳妇以后,他不是不孝,是顾不过来。”
老婶儿说着似乎有几分伤感。“男孩子一般心粗。”王芬玉想安慰老婶儿几句,但又不知道人家的情况。
老叔在门外跺了跺脚,推门进来。他仍然戴着长舌单帽。见王芬玉笑着说:“芬玉在这儿,你不说话我都没认出来。领丁一进屋看不准。老叔说的是真话,可能看习惯你干活儿的那一身儿。”
“这也都是几年前的旧衣服。”王芬玉笑着说。
“那死老头咋没来?”老婶儿面已经和好了。
“在家烧炕呢,一会儿过来,还有张大哥他们几个也来喝酒,雪化了也干不了啥,晚上喝点儿,一会儿我去卖点买点什么,正好芬玉在这儿帮你老婶儿烙饼。”
“芬玉找你有事,姜涛在城里买房子了。”老婶儿说。
“买房子好事,让老叔张罗钱吧?”老叔以为王芬玉是找他帮着借钱的。
“不是,老叔,我寻思看看能不能帮着把牛和猪先处理了,苞米暂时处理不了先放着,就是家里的什么也不留了。”王芬玉说:“老叔接触人多,也知道行情。”
“房子也卖啊?”老婶儿急切地问。
“房子不卖,万一哪天在城里呆不下去了,回来也有个落脚的地方。”王芬玉不紧不慢地说。
她想的是不能把事做那么绝,她也断定姜涛和那个玉兰不会有好结果,也许有一天他会回来住的。“房子就是卖也不太好卖,”老叔说:“老张头那个房子不就塌了,当初盖时我就不让他盖,盖上了也没人住。浇塌了,年轻人结婚都在城里买楼,谁还回来呢?”老叔接着又说:“你家的牛不愁卖,春天那会儿我说能值5000,现在挡不住了牛涨价了。咋不等下了犊再卖?”
“这不是着急用钱么。”王芬玉说:“还有份紧饥荒。”
“我们也是手头紧,要不帮你垫一步,也是你小弟在城里买楼整的。”老叔一边思量着一边说:“一会儿我用大喇叭广播广播。”
“别的老叔,姜涛说先不让我婆婆知道。”
“他啥时候怕过他妈呀,这回咋的了?”老婶儿把手洗干净擦着手说:“你一会儿去卖店回来把小红抱来,晚上就一块儿在这吃吧,那孩子也够劳苦的。”
“不用,老婶儿,就这个事儿,叫老叔费费心,一个猪一个牛,主要着急,牛不是能多卖两个么。”
“你这孩子外道啥,帮你老婶儿烧烧火,我给张罗张罗,都好卖。”老叔说着进西屋,一会儿端着茶缸子出来了。他边喝水边问王芬玉:“照多少钱卖呀?”
“就你做主吧,老叔,我也不懂,要是你们能留下就更好说,我其实是想你们留下,卖给别人还真舍不得。”
“老叔不能留,原因啥呢?一个是手里没钱。你弟弟买那楼还拉着饥荒,就是粮卖了也得紧他那,另一个呢,老叔要留屯子里的人就得说老叔捡便宜,说心里话,这牛我的确也相中。
一会儿他们来喝酒,我再问问他们,看看屯子里谁家想买牛不。猪是天天都有来买的,就是行低,刚过了节,过些日子兴许能涨点,你们都卖得急。”
“是的,”王芬玉说:“主要是有一份紧饥荒钱多。”
“能有多少?看看我们帮你拆挡拆挡,先别急着卖。”老婶儿手里拿一颗白菜说。
“不到3000块钱。”王芬玉思量着。她想多说点,又觉得撒谎,有点心虚,说不到3000,还是挺贴谱的,大修厂2000,小卖店有点帐,再买点东西也差不多。
“看看我们帮张罗张罗,先别急着卖,多卖点不是点儿,现在挣钱也不易。”
“还是先卖牛吧!”王芬玉说:“现在都没卖粮,也不好借,我明白老婶儿的心意。”
东屋走出一位老爷子,有点咳嗽。走路有点不稳,老叔急忙放下水杯到跟前的水缸盖上,去扶老爷子:“上外头吧?”
“是的。”老爷子点点头。
老叔扶着老爷子出去。
“这是我爹,三个儿子,这不老了老了还得上我这来,都说儿子就是名好听,能干时候给人家做牛做马,不能干了,挨家轮。儿子媳妇儿都行,可是都有一扒拉。”老婶儿感激地说:“你老叔人说话么,还真不错,是他张罗的让我爹上这儿来。”
“老婶儿,就先这样,我回去。”王芬玉说:“让我老叔费心了!”
“别走,在这儿帮我做饭。”老婶儿挽留着王芬玉。
“老婶儿,以后的,你也知道我婆婆,就不惹她生气了,也许以后就好了。”王芬玉执意要走,老婶儿一想也是,就没有深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