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炜感到自己堕落了。他体会,一个人要堕落其实很简单、很容易,堕落的条件也不复杂,只要有时间就行。他依稀记得若干年前从哪本书上读到的一句话:“时间是一块有力的磨石”。当时没有在意。现在想想,这话说得太对了。说这话的必定是对人生大彻大悟的人。他很佩服说这句话的人。以自己为例,不正是在时间这块磨石的消磨下,他堕落了吗?
刚开始和孟嘉外出时,他深感底气不足,觉得自己不是孟嘉的男朋友,倒更像是孟嘉的随从。别说跟孟嘉搂肩搭背,就是从容的说笑都显得勉强。现在就不同了。他不仅可以把玩笑开得让孟嘉忍俊不禁,而且揽住孟嘉蜂腰的手臂可以一直不松,从出门到回家。
刚开始在大饭店吃饭时,他很不自在,好像有无数双眼睛朝他虎视眈眈;特别是吃那些名贵的山珍海味,他尤其不自在,仿佛他吃的不是菜肴,而是罪恶。现在不同了。进出高级宾馆和饭店已经很自如、很从容了,什么货色,该怎么吃,用什么餐具,都很在行。
刚开始亲热时,都是孟嘉主动,他像木头疙瘩一样木讷死板,不得要领。现在不同了。他不仅能够主动出击,而且常有出色发挥,甚至搞出一些新花样来。
这一切变化,算起来不过才半个多月的时间。
邓炜感到自己堕落之后,有两个人他对不起。一个是欧阳文丹。尽管他知道,文丹并不属于他,实际上他也不欠文丹什么,但是他仍然感到对不起文丹。他想,文丹要是知道他现在堕落成这个样子,不知该怎样骂他恨他呢。
邓炜感到对不起的第二个人是他们科的曹主任。当初曹主任从八个刚毕业分配来的大学本科生中选中了他,并苦口婆心给他说了差不多一大筐关于妇产专业如何伟大光荣之类的话,虽没有唤起多少他对妇产专业的神圣感,却也能尝试着用“非性的眼光”看待他的专业乃至女性的身体。如今孟嘉一句话就让他觉得他从事的专业其实挺下流的。孟嘉说,你整天扒拉女人的裤子,不嫌害臊吗?不想入非非吗?不觉得你很流氓吗?他竟脸红脖子粗,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
邓炜认为自己不仅堕落了,而且堕落得不可救药。因为他在意识到自己堕落的同时,除了感到对不起两个人之外,丝毫没有改邪归正的想法。既然上苍把这样一种生活模式赐予了他,他只能全盘接受,不能冒然改变。更何况,这种生活模式又没什么不好,许多人想要还得不到呢。他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同孟嘉结婚的想法。
“孟嘉,我们结婚吧!”邓炜对孟嘉说,口气既像是商量,又像是宣布一项决定。
孟嘉对结婚没有任何异议,只提出一个要求,就是在她三十五岁之前不要孩子,为了她的舞蹈事业。
这个要求在邓炜看来跟没有要求几乎是同义词。邓炜甚至认为,孟嘉永远不要孩子也没啥不妥。孟嘉的身段特别是蜂腰天生就是为跳舞准备的,哪能生得了孩子?况且中国人口那么多,不要孩子也是以实际行动落实基本国策嘛!
以孟嘉的想法,婚礼应当搞得气派、隆重和热闹。但是孟嘉的父亲给他们定了调子,不发请帖,不讲排场,小范围搞一下就行了。父亲说的小范围,仅限于双方家人和有关亲戚,连朋友都不包括。当然,可以外出旅游。
“为什么?”邓炜有些不解。
“开始我也问我爸为什么?难道父亲是市长,他的儿女们就不能正常结婚并举行婚礼了吗?你知道我爸怎么说?我爸说,有人挖空心思都找不到送礼的机会呢!”
邓炜若有所思:“你父亲还挺正统。”
孟嘉煞有介事地说:“不正统不行啊。官场险恶,有些小人正经本事没有,找碴告状打小报告倒是一个顶俩呢!”
“危言耸听吧?”
“你太不了解官场了。”
“好像你多么了解似的。”
“至少比你了解吧。”
“也许。”邓炜说,“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我倒觉得官场上有几个这种小人,倒是一种不错的监督氛围呢。”
“如果他们诬陷好人呢?”
“很简单,以诬陷罪论处!”
“问题是有时候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
“那就不好办了。”
“算了,不说这些了,还是考虑一下我们去哪里旅游吧。”
“随你便,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咱们结婚的事儿跟你妈说了吗?”
“还没呢。”
“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不汇报?”
“什么汇报不汇报的,说一句就行。”
邓炜在婚礼举行的前两天,才把自己要结婚的事情向妈妈做了通报。
陆仪得知儿子要结婚的消息大为吃惊,也极为不满。吃惊的是,邓炜结婚的对象不是文丹;不满的是,要结婚了才向妈妈通报,搞得她措手不及。
邓炜解释说,不跟文丹结婚是因为文丹选择了司淼;没有提前打招呼,是因为从恋爱到结婚一共才半个多月的时间,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会这么快结婚。
听儿子解释事情原委之后,陆仪不满情绪才渐渐化解,脸上也开始有了笑容。但是语气仍然带着埋怨:“不管怎么说,你应该早让妈妈知道才是,起码你得领着孟嘉到咱家来一趟,让她认认门儿,也让我见见未来的儿媳妇。这倒好,儿子要结婚了,当妈的连儿媳妇长得什么样都不知道。”
邓炜说:“这还不简单,明天我就领孟嘉到咱家来。”
陆仪一听喜笑颜开:“好好好,就这么说定了。”
“什么说定了?”话音刚落,邓炜的妹妹、本市电视台做专栏主持的邓燕风风火火地走进了家门。
“你哥要结婚了!”陆仪说。
“和文丹?”
“让你哥自己说。”
“甭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好啊哥,对我还卖关子?”
“这个人你可能认识。”邓炜说。
“谁呀?”
“暂时保密!”邓炜故意吊邓燕的胃口。
“到底是谁呀,妈?”邓燕缠住妈妈。
“我也不认识,你哥也才刚告诉我。”
“叫什么名字?”
“孟嘉。”
“什么?孟嘉?!”邓燕十分惊讶。
“你认识?”陆仪问女儿。
“嗨,孟嘉谁不认识?咱们市歌舞团的台柱子,孟市长的千金。对吧,哥?”
邓炜故作糊涂:“是吗?我怎么不知道。”
“烧包!”邓燕抬手打邓炜。邓炜笑着躲开了。
“哥,真的是孟嘉?”
“这还有假?”邓炜不无得意。
“你是怎么把孟嘉搞到手的?”邓燕神秘地问。
“什么叫‘搞到手’?一个姑娘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嫌害臊?”邓炜说。
“我是说,孟嘉怎么会看上你?”
“我怎么了?”
“人家是市长千金,舞蹈明星,你是什么?太不可思议了。”
“我觉得这没有什么,很正常。”
“我觉得不正常。梦嘉的眼光一向很高,据我所知,她谈过的对象没有一个排,也绝不止一个班。”
听了邓燕这话,邓炜第一个反应是,孟嘉不是处女的真正原因大概与找了很多对象有关,而与舞蹈关系不大。但是,邓炜的自尊心不允许他接受妹妹的分析,而为他找到了另一种解释:“你这话我相信。像她这样的条件和魅力,说从没谈过恋爱肯定是假话。她的眼光绝对很高,不然怎么会百里挑一看上我呢?”
“你高个屁!还百里挑一?!”
陆仪有些不满地说:“你俩见了面能不能不吵?”
邓燕说:“妈,你说我说的有道理吗?”
陆仪摇摇头:“燕子,这你就不懂了。找对象什么高呀低的?关键是两个人要对上眼儿,要投脾气。”
“至理名言!”邓炜朝妈妈伸出大拇指,“人家就是看上我了,你有什么办法?”
“孟嘉瞎了眼!”
邓炜笑道:“等孟嘉成了你嫂子之后,你当面对她说。”
邓燕撇撇嘴:“妈,你发现没有,我哥变了。”
“是吗?说说看。”陆仪说。
邓燕说:“说得好听点儿,变得能说会道了;说得难听点儿,变得油嘴滑舌了。”
陆仪说:“我倒觉得你哥内秀,藏而不露,像个男子汉。”
邓燕乜斜着邓炜把嘴一撇:“是啊,在妈眼里,儿子哪有不像男子汉的?”
邓炜和孟嘉的婚礼按照孟嘉父亲定的调子悄无声息、平平淡淡地举行了。对此,孟嘉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遗憾。她一直为有一个当官的父亲而骄傲和自豪。现在却发现,大有大的难处。邓炜觉得这样倒不错。搞得张扬了反而不自在。这是认识孟嘉以来唯一一件让他没有堕落感的事情。
婚礼之后的第二天上午,邓炜和孟嘉匆忙地收拾东西准备旅行结婚的行装,因为机票已经订好。两个小时之后,她们将飞往昆明。
这时,电话铃又响了。
早饭之后到现在才一个小时,电话铃声几乎没有中断过。梦嘉结婚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被越来越多的同事和朋友知道了。电话都是来祝贺孟嘉结婚的,祝贺的同时也少不了埋怨一阵,为什么不通知他们,不把他们当朋友等等。孟嘉最初还解释一下,解释多了她自己都有些烦,最后干脆连电话也懒得接了。
“你接吧,我的嘴皮都磨破了。”孟嘉对邓炜说。
邓炜拿起话筒。说来也巧,是邓燕。邓燕先是问了一下邓炜什么时候启程,然后就告诉了他一个想都不敢想也想不到的消息:司淼牺牲了!牺牲的大致经过是,昨天晚上司淼为了抢救一船触礁的渔民被海水吞噬,尸体今天早上才被发现,现在已经安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
噩耗传来,邓炜当场就呆在那里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孟嘉见邓炜发愣,便问:“谁来的电话?”
邓炜似乎没听见,依然愣愣地呆在哪儿。
“问你话呢!”孟嘉提高了嗓门儿。
邓炜缓过神儿来:“你说什么?”
“谁来的电话?”
“燕子。”
“燕子?”
“我妹妹。”
“什么事儿?”
“司淼牺牲了。”
“司淼是谁?”
“我的战友。”
“真不幸。”孟嘉无关痛痒地说,“快收拾吧,不然时间来不及了。”
邓炜坐在电话机旁无动于衷。
“飞机要起飞啦!”孟嘉走到邓炜跟前,大声喊道。
邓炜无精打采地抬起头:“孟嘉,对不起,把机票退了吧!”
“你胡说什么呀?!”
“真的,把票退了吧,现在退兴许还来得及。”
“退票?神经病你!”
“孟嘉,你听我说。我和司淼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当兵……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去旅游。”
孟嘉沉吟片刻后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是,人死不能复活,你总不能为了一个不能复活的死人影响你的正常生活吧?”
邓炜说:“我现在一点旅游的心情都没有。即使出去也不可能开心。”
孟嘉不再坚持了,她把手中的化妆品往旅行包里胡乱一扔,嘴巴撅得老高。
邓炜试图上前哄孟嘉几句,可是屁股死沉死沉地一点儿也挪不动。
此时此刻,邓炜思绪很乱,满脑子充斥着这样一些念头:蜜月中的文丹成了寡妇!而他,却鬼使神差地同孟嘉结了婚!蓦地,一股强烈的悔恨之情袭上心头,而且呈不断加剧之势,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邓炜恨自己简直昏了头。何以鬼迷心窍地跟孟嘉结了婚?缓一缓不行吗?并没有人逼你嘛!
司淼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医院太平间举行。司淼所在连队的主要领导和各班排的代表都来了。遗体火化后,司淼的骨灰将送回海岛,连队还将举行一个追悼会。
司淼的母亲方洁,还有欧阳文丹作为司淼的直系亲属参加了遗体告别仪式。司淼的生前好友邓炜、邓燕、欧阳文斌、柳娜等闻讯后也来到了医院向遗体告别。另外,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还有司淼所在连队的上级机关的有关领导和医院的部分代表。
司淼的遗体告别仪式之后,欧阳文丹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司淼的家中。
方洁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朝文丹冷冷地瞥了一眼,然后缄默无语。
文丹轻轻地坐在了婆婆对面的沙发上,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刚才,在遗体告别仪式上,文丹见到了已经哭成了泪人的婆婆方洁。这是她自同司淼结婚以来第一次见婆婆。文丹上前搀扶方洁并想安慰她几句,不料被婆婆无声地拒绝——当文丹上前搀扶的手刚刚碰到方洁手臂的一瞬间方洁摆脱了文丹。这个不易被在场其他人所察觉的细微举动,文丹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本想再去搀扶婆婆,又怕婆婆出现更坚决、更明显的拒绝,反而搞得不可收拾,所以就放弃了。
婆婆何以拒她以千里之外,文丹心里是清楚的。这次同司淼结婚,事先她没有告诉婆婆。文丹到了海岛之后,司淼才把结婚的消息在电话里告诉了妈妈。
这么大的事情,文丹在去海岛之前非但不告诉婆婆,甚至连婆婆家也没去一趟,方洁对文丹能不有意见吗?这还不算,当方洁得知司淼要结婚的消息后,想立刻动身前往海岛,但是司淼无论如何不让妈妈去,说海岛艰苦,潮湿,对妈妈的风湿病不利,总之,罗列了一大堆妈妈不便去海岛的理由。更让方洁生气的是,方洁告诉儿子利用这次婚假让文丹怀上孩子,表达了想抱孙子的强烈愿望,而儿子和文丹都以工作忙、两地分居不便要孩子等理由拒绝了她。司淼从小到大,时时处处都听妈的,什么时候反过嘴?不要孩子肯定是文丹的主张。现在的年轻人太自私了,只考虑自己,根本不顾及老人。现在司淼牺牲了,方洁抱孙子的想法可以说从根本上化为泡影了。
“你来干什么?”许久,方洁冷冷地说。
文丹看着婆婆,内疚万分,无言以对。
“你走吧,别再来了!”方洁气哼哼地说。
文丹哭了:“妈,司淼不在了,我得照顾您一辈子。”
“别叫我妈,我也不是你妈。你走吧!”方洁狠狠地说。
“妈……”
“走吧走吧。眼不见心不烦!”
“妈……”
“走吧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文丹只好离开司家。婆婆因为失去了儿子,又抱不上孙子,生气是必然的了,绝望也是必然的了。等过了这阵子,婆婆冷静下来以后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