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燕在得知司淼不幸牺牲的消息后,就一直想采访文丹,如果文丹同意,最好能做一期专题节目。主题她都想好了。
文丹的一些做法邓燕也听说了。她也觉得有些蹊跷。不过,以她对文丹的了解,文丹的思想观点一向有独特风格,很少与别人雷同,也常常有意外之举。在邓燕看来,这些都不成问题,她最担心的是文丹姐能否接受她的邀请来做节目。
出乎邓燕意料的是,文丹很爽快地答应了邓燕的邀请。不过文丹有个条件,面对参与者或观众的提问,她怎样回答,由她自己做主,不能事先给她限定框框,更不能为了节目的需要让她违心地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邓燕喜出望外:“文丹姐,这你就放心好了,现在的电视节目,不怕你‘实话实说’,就怕你言不由衷。”
晚上八点一刻黄金强档,邓燕主持的“今夜倾诉”专题节目拉开帷幕。
邓燕和文丹坐在大厅中央一棵枝繁叶茂的常青树下,来自多所高等院校的大学生围成一个半圆坐在他们的对面。在简短的开场白里,邓燕把欧阳文丹的基本情况向参加今天对话的大学生们作了介绍,然后便开始了文丹与大学生的对话。
“欧阳文丹大夫,作为军人的妻子,您后悔过吗?”一位女大学生直截了当地问。
“没有。”欧阳文丹平静地回答。
“从来没有?”
“是的。”
“可能不该这样问,但是我想知道,您新婚不久,丈夫便牺牲了,给您的精神带来了巨大痛苦,给您的生活也带来诸多困难,在这种情况下,您对嫁给军人也没有后悔过?”
“我说过,从来没有。”
“为什么?”
“我丈夫牺牲纯属偶然,跟我的选择没有关系。”
“但军人毕竟是高风险职业,在选择嫁军人的时候难道没有考虑这层因素吗?”
“别人是否考虑我不知道,我没有考虑。”
“为什么?”
“我要是告诉你我说不清楚你可能不会相信,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能不能把您的回答理解成‘无可奉告’?”
“怎样理解是你的事情。”
“我觉得任何事情都事出有因,说不清楚令人不可思议,我想知道您的真实想法。”女大学生很执著。
“请问你爱好什么?”文丹问道。
女大学生有些摸不着头脑:“我爱好音乐,还有足球。”
“为什么爱好?想成为音乐家吗?想加入中国女足吗?”
女大学生反问道:“难道只有想成为音乐家才能爱好音乐吗?”
文丹问道:“那你为什么爱好音乐?”
女大学生说:“我喜欢,从小就喜欢。我爸妈也都喜欢音乐,也许是受他们的影响。”
文丹笑道:“我是军人的女儿,从小就生活在军营中,听惯了军号声,看惯了国防绿……”
笑声。掌声。
“请问欧阳大姐,您丈夫牺牲以后,您想没想过改嫁的问题?”又一女大学生问。
“请原谅,我不习惯甚至不喜欢‘改嫁’这个词。”
“大家不都这样说吗?”
“可是我不喜欢。”
“为什么?”
“也许是个人的理解问题,没有更深的道理。好像‘改嫁’是旧生活的延续或改头换面,而对我来说,旧生活实际上已经结束。”
“那您认为该怎么样表述这个问题?”
“我觉得叫做开始新的生活更确切、也更有意义。”
“那我就沿用您的习惯,您打算什么时候开始新的生活?”
“暂时没有打算。不过这是迟早的事情。”
“您的婆婆对您改嫁、不,对您开始新的生活持什么态度?”
“不知道。我还没有跟我婆婆讨论这个问题。,不过我想,她不会反对吧。”
一位男大学生问道:“您是英雄的遗孀,听主持人介绍,您还是市人大代表,多次立功受奖。在这些荣誉和光环的重负下,您想过没有,倘若开始新的生活,会不会产生不良的影响?”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请允许我纠正你一个说法。我认为,荣誉和光环不是重负,而是动力,是催人前进和向上的动力。也许你认为我在唱高调。是啊,现在有些人已经不把荣誉当回事儿了。他们认为,在荣誉的光环下生活的人太假、太虚、也太累。他们把荣誉当成束缚他们手脚的绳索和羁绊,他们想活得更潇洒一些,更自由一些。我承认,荣誉对人是有某些限制。但是我们要看它限制的是什么。如果荣誉限制的是私欲的膨胀和人性的放纵,那么这种限制我想还是必要的。另外,我可以告诉你,荣誉并没有也不可能限制我开始新的生活。”
“请问欧阳大姐,倘若开始新的生活,您是否还准备嫁军人?”提这个问题的也是一位男生。
文丹回答说:“目前还没有考虑这个问题。不过,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我会的。”
“冒昧地问一句,难道您就不怕再次守寡吗?”
“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当然不愿意再次守寡。但我更不愿意看到那些献身国防的热血男儿得不到应有的爱。当然,我一人的爱是微不足道的。不过,至少我做了一件我想做而且能够做到的事情,我问心无愧,这就够了。我想,如果再嫁军人,我会很幸福的,不会再守寡的,因为命运之神一定会格外关照我的……”
大学生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邓燕被感动得热泪盈眶。文丹却显得比较平静。
“刚才主持人说,您的内弟在得知哥哥牺牲的消息后,毅然决然地投笔从戎,您的婆婆却不同意他这样做。而您不仅支持他从军,而且还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作为毕业礼物送给他。您不怕您的婆婆对您有意见吗?”一位女大学生问道。
文丹说:“我婆婆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非常敬重她。她在比你们现在的年龄还小的时候,就背着父母投身革命,参加了解放军。虽然在‘唯成分论’那个年代遭受过不公正的待遇,但她痴心不改,依然嫁给军人做妻子,后来又支持长子当兵。在小儿子的职业选择上,她老人家最初虽然不同意小儿子当兵,那是因为和平时期,报效国家的道路不只是当兵一条;当然,受了长子牺牲的打击不愿让次子步哥哥的后尘也是一条重要原因。作为一个母亲,我想这点小小的私心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但是,当我婆婆从电视上看到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用导弹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的罪恶行径时,她无比的愤慨,再也忍不住了。恰好在这个时候,传来了小儿子被特批入伍的消息。她老人家激动地楼上楼下奔走相告,为有这样一个好儿子感到骄傲和自豪。”
热烈的掌声。
“社会上有一种说法,学习不好或是没有出路的人才当兵。您对此怎么看?”
“我认为这种说法是不正确的。现实中可能有你说的这种情况,但这决不是主流,更不能认为只要选择了从军就是学习不好或是没有别的出路。我的内弟是名牌儿大学电子计算机专业的硕士研究生,他的学习成绩在他的级部里一直名列前茅,年年获最高奖学金,还被评为优秀班干部,在大四就入了党。有好几家合资企业和外资企业都看好了他,有的甚至出高薪聘用他。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国防事业。”
“像您内弟这样的高材生入伍,您不觉得大材小用吗?”
“我不知道持这种观点的人到底有多少?”文丹看了一眼邓燕。
邓燕心领神会,立即让在场的大学生们举手示意,结果有三分之二的人同意“大材小用”的观点。
“看来同学们对我们的军队真是太缺乏了解了!”文丹不无感慨地说,“我觉得,这种观点和刚才那种认为学习不好和没有出路的人才选择入伍其实是一种类型,都是把部队看成是一个只需要勇敢、不需要知识的‘粗人’呆的地方。”
“我没有那样认为……”提问题的那个大学生辩解道。
“你不要感到冤枉,你的潜意识里就是这样认为的,否则你不会提这个问题。”欧阳文丹有些激动,“这里不要说古往今来有多少发明创造和科研成果最先用于军事领域,也不要说海湾战争动用了多少最先进的、最尖端的科学技术,更不要说我国四个现代化中就包含了国防现代化,至于从事我国最尖端航天技术研究的群体中军人占了相当的比重也不去说它了。单讲我所在的那个小小的军队医院,现在已经拥有了价值上亿元的世界最先进的医疗设备,掌握和使用好这些设备,不具备大学本科以上专业知识是不行的;也许有不少大学生不愿意当兵,而实际上现在想进我们医院,本科学历已经很困难了。我们医院早已实现了微机联网,加入了‘军卫一、二号工程’,开展了远程会诊业务。过去想请大医院的著名专家会诊,必须到外地,现在坐在家里就能请到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会诊。”
热烈的掌声。
文丹继续说:“我之所以支持我内弟入伍,就是因为军队现代化建设太需要有理想、有知识、有事业心的人才了。美国轰炸我驻南大使馆,再次说明一个道理:国家落后就要被动挨打,军队落后同样要被动挨打。”
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节目的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邓燕兴奋地要留文丹一起吃夜宵。文丹婉言谢绝。她心里惦记着婆婆,已经好几天没有回家了,不知道婆婆的气消了没有。
在回家的路上,文丹的心依然久久不能平静。这次与大学生对话,文丹感触很深。尽管事先邓燕对大学生们可能提出的问题有一个大致的估计,但真正坐下来面对每一个大学生所提的问题,文丹是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回想刚才的问答,她的脑子里只记得自己回答了所有的问题,具体每个问题究竟是怎样回答的,回答得好不好,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有种感觉,如果再回到演播大厅把刚才的话题重新回答一遍,她一定会回答得更好。
文丹提着脚尖走上楼来,但那年久失修的木制楼梯还是发出讨厌的“格吱”声。进门后,看到婆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妈,您还没睡?”文丹关心地问道。
“看了你的节目,睡不着。”方洁冷冷地说。
“节目……您看了?”文丹心想,幸亏在电视里把婆婆赞扬了一番,否则,婆婆又该生气了。
“看了。”方洁说,“燕子打电话告诉我的。”
文丹在婆婆旁边坐下来。
“你这一上电视,怕是再也没有退路了。”方洁神情黯淡地说。
文丹知道婆婆说的退路是指什么,就说:“妈,当年您背着父母参军的时候,想过退路吗?”
“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啊!”
“时代不同,道理是一样的。”
“丹丹,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你的秉性那么随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儿嘛!”文丹觉得气氛不错,已为婆婆心情已经好了,说话也试图活泼了一些。没想到接下来婆婆的话给了她当头一棒:“所以啊,我已经决定了,不拦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自由的人了。”
“妈?您这是……”文丹吃惊地看着婆婆。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从这个家里走了,可以自己做自己的主了。”
“妈,您不要我了?”
“别把话说得那么可怜。离开了我,你不是更自由自在嘛!再说,你根本不需要我。”
“妈,司淼在我是您女儿,司淼不在我仍然是您女儿。如果您对今晚我在电视上说的话有意见有看法,我可把它收回,权当我没说还不行吗?”
方洁摇了摇头:“我再糊涂,还不至于糊涂到限制别人自由的地步。”
“您没有限制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方洁依然无动于衷:“你单位不是有套房子吗?明天你就搬回去住吧。”
“妈……”
“时间不早了,睡觉吧。”丢下话,方洁就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去了。
第二天上班后,文丹成了大家议论的中心,搞得文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待大家把文丹高度赞扬了一番之后,找文丹的电话接连不断地打来。
首先是邓燕的电话。她像报喜一样告诉文丹,电视节目播出后,在社会上引起极大反响。当天晚上就有几十个热线电话打进电视台,多数是军人和军嫂。有一位部队的首长甚至做起了媒人,要亲自为文丹介绍一个好对象。说男方是个营教导员,很有发展前途,爱人病故好几年了,为了工作一直没有再找对象。还有许多人向电视台索要文丹的工作单位和家庭住址,想亲自和文丹联系。还有一家化妆品厂想请文丹做他们的“形象大使”。文丹本来就冷艳,上镜后就更靓更艳了……
文丹听了之后急忙问邓燕:“你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了?”
“看你急的!没有你的允许,我怎么会告诉他们呢?”
“那就拜托你了,千万不要把我的住址告诉他们。”
“这一点请丹姐放心。不过,你得有个思想准备,他们迟早会打听到的。”
“都是你惹的麻烦,我说不上电视你就是不听!”
邓燕笑道:“丹姐,让更多的人了解你是好事。刚才娜姐给我来了电话,她高度评价我这个节目,她对你昨天晚上的表现钦佩极了,说你特上镜,比明星还明星,千万别让哪个导演发现了,否则呀,不闹个‘金鸡奖’也摘它个‘百花奖’!嘻嘻……一会儿她可能还要给你去电话。”
本来文丹想把被婆婆逐出家门的事告诉邓燕,后来一想,还是专门抽时间找邓燕说这件事比较好。
刚放下邓燕的电话,柳娜的电话果真就打进来了。
“本来昨天晚上就想找你拉拉,又怕打扰你休息就没打。电视我看了,不论是近景还是远景,你的形象都特美,尤其是你那双秋水般的大眼睛,动人极了,真让我嫉妒死了……”
文丹说:“瞧你!我们姐妹之间说这些干啥?都是邓燕给我惹的事!”
柳娜说:“刚才我给邓燕打电话了,我夸她办了一件好事。”
“你认为这是件好事?”
“当然。你上电视,比到我们婚介中心来不知要好多少倍。其实,我一直希望你能成为我们中心的会员,我将免去你的全部费用。可又开不了口,因为一直摸不透你的真实想法。”
“咱们之间干嘛这么客气?”
“真的,别看我们同住在一个楼上,相互之间的交流和沟通还是很不够的。”
“大家都很忙。”
“忙不是理由。我看是我们都太要强了,酸甜苦辣从不愿向别人吐露,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了。你说呢?”
“也许吧。”
放下电话,文丹盯着电话发愣。此刻,她想到了邓炜。邓炜看电视了吗?他要是来电话会说些什么呢?
但是,她没有等到邓炜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