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飞赶到大功团营门口时,欧阳文丹已经等在那里。没作更多的寒暄,欧阳文丹便领着彭一飞走进了大院。
这是一座具有光荣革命历史传统的营院。彭一飞曾按照司淼写给他的地址在这里作过短暂的停留。那时,他肩上背着两个东西,一个是可以看得见的行囊,另一个是看不见的记过处分。几小时之后,他将背着这两个东西坐上火车离开这座城市复员回乡。复员,是彭一飞实现理想目标的一个驿站,没有这个驿站,他彭一飞不会走到今天。当时的彭一飞,决没有想到他会在三个月之后再次走进这所大院,更没有想到领他进大院的人是司淼的妻子欧阳文丹。
此时的彭一飞,肩上依然背着两个东西,一个是可以看得见的装有若干万元现金的手提包,另一个是看不见的他对文丹的痴迷与爱恋。
同之前相比,彭一飞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可以说,他从里到外换了个彻底,用脱胎换骨来形容并不过分。而军营的变化也是显而易见的。门卫的站姿依然端正,但精神头儿已大不如前;营区内的房舍依然整齐划一,但已人去楼空,门可罗雀;训练场依然宽阔平整,但已不见了往日龙腾虎跃的身影。
文丹告诉彭一飞,在这次五十万大裁军中,集团军被撤编了,大功团被编到兄弟部队去了。现在大院里只剩下一个留守处和一个警卫班。
物是人非,彭一飞好不感慨!回顾自己的八年军旅生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海岛的一切像是凝固了似的一成不变;而他离开这里才几个月时间,变化竟如此之大。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看来营盘也不是铁打的,说撤也就撤了。
走过了办公区,训练场,再往后走就是生活区了。在办公区和生活区之间,有一道低矮的围墙和一个二道门。过去二道门设了一个岗哨,现在因警力有限撤掉了。生活区也因为撤编而变得冷冷清清,各家的烟火也不像从前那样旺盛了。
再往里走,走到生活区的最深处,就能看到松柏掩映中的一栋红瓦红墙的小洋楼,人称小红楼。文丹的家就住在这座楼里。
小红楼在整个军营大院中是较为特殊的一个单元。它孤零零地位于军营大院的最后方,楼前的一排粗壮茂密的雪松,把小红楼与整个大院分隔成两个世界;小红楼的后面是营区的后围墙,墙外既是一条宽阔的环海柏油马路,又是一道高高的防护堤坝。涨潮大风时,海浪撞击着柏油马路侧面的石壁,溅起冲天巨浪,浪花凌空越过围墙,飘飞到小红楼的墙脚下。孩提时代的文丹及楼内的兄弟姐妹们,每当这个时候,就兴致勃勃地爬上阁楼,敞开后天窗,目睹惊涛拍岸的壮观景象。如果能让一滴浪花溅到脸上,他们便欢天喜地,无比荣耀。
有关小红楼的具体历史资料现已无从查起。据说,小红楼始建于二十世纪初,由入侵中国的德国商人建造。和小红楼并排着曾经还有一栋与之一模一样的小白楼,为日本商人所建。抗战胜利前夕,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小白楼顷刻间倒塌了,而小红楼则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小红楼是比较典型的欧式建筑风格。主体是用精致的小红砖砌成的。这种砖的尺码在中国大陆现代建筑中难以见到,如同西安古城墙用的大青砖在其他地方难得一见一样。楼房的基础和边角错落有致地镶嵌着汉白玉石,墙体很厚实。分上下两层,窗户是木质小长方格,工艺精致考究。全部是紫红色木地板,矩形楼顶,鱼鳞状小红瓦片。阁楼上有天窗,所以楼内冬暖夏凉。毕竟年久失修,那斑驳的墙体,背阳面墨绿色的苔迹,被磨得光滑下凹的台阶,无声地记录了小红楼的历史年轮。
小红楼有史以来到底换了多少主人谁也说不清楚。最近的也是比较多的说法是,在日本侵华时期,小红楼曾为日本海军大佐黑田的官邸。抗战胜利前夕,黑田获悉日本天皇将无条件投降,便在楼前的草坪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舞会。舞会间隙,黑田当众拔出指挥刀剖腹自杀。在草坪下的坑道里,黑田早已为自己准备好棺材。黑田入棺后,她的妻子儿女们也都自杀殉葬了。抗战胜利后,小红楼住进了一个国民党少将师长。该师被我军歼灭后,该师长在楼内拔枪自杀。我军在清理小红楼时,既没有发现黑田的尸骨,也没有找到那位国民党师长的遗体。据说楼内地下室里的地道直通大海,其二人都没有死,而是从海上逃跑了……
解放后,小红楼为解放军所接管,也就成了驻军主要领导的居所,所以人们又称该楼为“常委楼”。大功团是七十年代初调防进驻该营区的。自从柳团长在1979年边界自卫反击作战中负伤致残、柳团长的搭档欧阳舒政委牺牲于演习现场之后,大功团的其他领导或因提升或因转业相继搬出了小红楼,而且以后的新任领导也不再进驻这里。倒是集团军的另外两名干部遗孀司焱的妈妈方洁和邓燕的妈妈陆仪先后搬迁进来。于是,小红楼在人们的闲言碎语中有了新的命名——“寡妇楼”。
“寡妇楼”的悲剧色彩在人们有意无意地传播中不断夸张放大,以致成了“不吉不祥”的象征;而到司淼牺牲以后,这种在很大程度上被人为放大了的悲剧色彩因得到了新的印证而似乎变得确实起来。
小红楼的主人们当然听不到外面的传说,但是,他们从外人的眼神和话语中不难悟出其中的含义。她们在命运的巧合及安排面前无可奈何!她们并不相信命运,但是不得不向命运低头;她们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但是她们反对子女们再走自己的路……
欧阳文丹的婆婆家住一楼。她把彭一飞领到楼门前便驻下脚来,轻声地说:“你进去吧,我还有事儿,失陪了。”说完便转身离去。
望着文丹的背影,彭一飞坠入了五里雾。他不明白文丹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离开。文丹是个通情达理,办事稳妥的人。她不会不明白,在这种场合下,即使有事儿,她也应该把客人送进家门之后再走。
文丹的不合常理的举动,使彭一飞隐隐感到,在文丹与她的婆婆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容不得多想,彭一飞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他转过身来:“方阿姨。”彭一飞一眼就认出了眼前站着的正是司淼的母亲,五年前就是她给自己做的手擀面。
方洁也认出了彭一飞:“你不是彭排长吗?”
“是我,方阿姨。”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您啦!”
“走走走,快进屋。”方洁拉着彭一飞的手就去开门。彭一飞注意到,方洁的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是刚刚挖出来的新鲜野菜。
“方阿姨,您挖野菜改善生活呐?”彭一飞说。
方洁一怔:“哦,是啊是啊,我喜欢吃这口。”
彭一飞兴致勃勃地说:“现在酒席上都少不了野菜,大家都抢着吃。”
方洁问:“哦,怎么,野菜现在成了稀罕东西了?”
“可不是。在渤海饭店,一盘野菜好几十块钱呢!”彭一飞说。
“哦,哦。”方洁应着,请彭一飞在客厅坐下,转身沏了一壶茶水回来。一边给彭一飞倒茶,一边问道:
“啥时候来的?”
“昨天刚到。”
“你自己?”
“是啊,我自己。”
“没把媳妇儿带来?”
彭一飞有些不好意思:“我哪有什么媳妇儿啊。”
“怎么,还没成家?”
“成是成了,可是,又散了。”
“哦。”方洁说,“不要紧,好媳妇儿有的是。”
“方阿姨,我今天来,主要是向您老人家请罪的。”彭一飞。
“看你说的,你有什么罪?”
“当初我离开这里的时候,是您给我做的手擀面。可是我一走就把您老人家给忘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回来看您一眼。您说,这不是罪过是什么?”
“看你说的,你这不是回来看我了吗?”
“我来得太晚了!”
“不晚不晚,你什么时候来看阿姨都不晚,阿姨都高兴。”
“方阿姨,您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的罪过不可饶恕。”
“看你说的,你有什么罪啊?”
“方阿姨,您如果看得起我,就收我做您的儿子吧!”
听了这话,方洁的神色暗淡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都知道了?”
“是文丹告诉我的。”
方洁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方阿姨,文丹常回来住吗?”彭一飞试探地问。
方洁摇摇头,话里有话地说:“她是个大忙人啊!”
“医生的工作既辛苦,又担风险,不容易。”彭一飞注视着方洁的表情。
“谁说不是呢。” 方洁转移话题,“你还没吃饭吧?”
“我不饿。”
“今天中午就在阿姨家吃,我再给你做手擀面。”
彭一飞说:“方阿姨,不麻烦您了。”
“这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方阿姨,您要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在这吃。”
“答应什么?”
“让我做您的儿子!”
方洁感动地说:“一飞,阿姨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能经常来看阿姨,阿姨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收你做儿子啊!”
彭一飞真诚而郑重地说:“方阿姨,如果司淼还在,我可能一辈子不会向您提这个要求。可是现在司淼不在了。我是司淼最好的战友和朋友。我真心地请求您答应我这个要求吧!”
方洁的眼眶里已经噙满泪水,她无限慈祥和温柔地看着彭一飞,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彭一飞已经跪在方洁面前:“妈妈!妈妈!”
这发自肺腑的呼唤,使方洁噙在眼眶中的泪水不可遏止地奔涌而出。她伸出颤微微的双手,上前去扶彭一飞:“看你这孩子!认妈就认妈呗,干吗还要下跪?快起来,快起来。”
“您不答应我就永远跪在这儿。”
“妈答应、妈答应,你快起来。”
彭一飞这才从地上站起来:“谢谢妈妈!”
“对妈不要说谢。真要谢,应该是我。感谢上苍给了我像你这样一个好儿子!”方洁说着往茶杯里添了点水,“茶要凉了,快喝吧。”
彭一飞呷了一口茶,然后环顾了一下房间,问道:“妈,这房子住了多少年了?”
“我也没算过,差不多有三十年了吧?”
“太破旧了,该换换了。”
“看你说的,房子哪有说换就换的?”
“就是不换也得翻修一下。”
方洁说:“以前给领导反映过多次,老是说营房维修经费不够,一直拖着没修。现在单位撤了,更不会有人管了。”
彭一飞说:“妈,您放心,这维修房子的事儿交给我办,我保证让小红楼旧貌换新颜!”
“这哪儿成?”
“怎么不成?不就是花点儿钱嘛!”
“一飞,你的好意妈领了。不过,修房子的事儿就算了。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修不修都不妨碍住。再说,这是公房。”
“公房私修,不正好为国家节省开支嘛!”
“一飞,听妈的,房子就不修了,咱不花那冤枉钱。有修房子的钱,你还可以去做买卖。”
彭一飞看说服不了方洁,就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从手提包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装在牛皮纸信封里的两万块钱放到茶几上。然后说,“妈,我这次来,没能给您带什么东西,这点儿钱,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一点儿心意,也是对司淼兄的不幸表达我的哀思,请您务必收下。”
“一飞,这是干什么?”方洁的表情严肃起来,立马把钱放回彭一飞的手提包里:“我哪能要你的钱!”
“妈,您要把我当儿子看就请您收下吧!”彭一飞再次把钱拿出来。
“儿子是儿子,钱是钱。两码事儿。”
“哪有母亲不要儿子钱的事儿?”
“我又不是没有钱,够花就行。”
“妈,我知道,您每月只有500块抚恤金。哪里够花啊!”
“你不知道,还有三百块哩!”
“三百?”
“一个好心人寄来的,每月都寄,已经好几年了。”方洁说。
“有这事儿?”
“是啊,做好事不留名,多好的人啊!”
“妈,您知道他是谁吗?”
方洁摇摇头:“我一直想知道他是谁,可是到现在,他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一无所知。我问过燕子好几次,燕子说她也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会说。因为那个寄钱的人要求电视台为他保密。”
“燕子?电视台?”
“燕子在电视台工作,她就住在咱们这栋楼。那个寄钱的好人就是看了电视台对司淼事迹的报道之后通过电视台把钱转过来的。”
“妈,即使这样,您每月也不过八百块钱,哪里够花呀!”
“看你说的,我一个老太婆能花几个钱?”
“妈,儿子的这点心意你还是收下吧。”彭一飞把钱直接塞进方洁的手里。
方洁把钱挡了回去,真的不高兴了:“一飞,你再这样妈可就要生气了。”
彭一飞只好作罢,不无尴尬地笑道:“好吧,来日方长,今后有用的着我彭一飞的地方,妈您一定不要客气。我还是那句话,您就把我当您的亲儿子看待就是了。”
方洁看着彭一飞,慈祥地点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