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飞在医院门口,从比肩接踵的下班人流中截住了欧阳文丹。猎奇探寻的眼光从四面挤压过来,文丹窘得脸颊红红的。
“你怎么站在这儿?”文丹不无责备地问。
彭一飞答道:“我不站在这儿怎么找得到你?”
“什么事儿?”文丹一副有事快说没事走人的表情。
“一起吃午饭。”彭一飞并不在乎文丹的态度,真诚地邀请道。
“我不去!中午我得睡一会儿。”
“睡觉也得吃饭呀!”
“随便做点儿就行。”
“又是方便面?”
“你操那么多心干嘛?”文丹有些不耐烦。
“你可不能总是吃方便面,看你越来越瘦了……”
“我说了,不用你操心!”文丹加重了语气。
“走吧,省得你回家忙活。”
这时,一辆出租车已经停在了他们眼前,彭一飞打开车门,注视着文丹等她上车。
众目睽睽之下,文丹不便再推托,只好窝着火钻进了出租车。
对彭一飞的热情,欧阳文丹心里总是有两个声音在打架:一个是反对的声音,另一个是妥协的声音。反对的声音显然要比妥协的声音强大一些,但强大的反对的声音往往虎头蛇尾,不了了之;而弱小的妥协的声音总是坚持到最后。好在每次妥协,文丹都能为自己找到一个能够自圆其说的理由。
今天之所以妥协,理由至少有两个,一个是在医院门口,不好拉拉扯扯;另一个也是主要的,就是要问问彭一飞上次他找邓炜都说了些什么,请他今后不要再去骚扰邓炜。如果说还有一个理由的话,那就是她认为彭一飞的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的,她和彭一飞之间不可能发生任何情感方面的事。这也是她每次妥协最终聊以自慰的落脚点。此外,让欧阳文丹感到不好拒绝的是,彭一飞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示过要和她建立恋爱关系,甚至连接近婚恋内容的词句都没有使用过。彭一飞似乎完全是从战友之妻的角度切入他们之间的关系的。人家压根儿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你就不能随意给人家扣上要和你谈婚论嫁的帽子,也就不能拒绝和人家来往。
即便如此,欧阳文丹仍然不情愿和彭一飞单独出来吃饭。虽然彭一飞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挑明什么,但是彭一飞的用意她是能够猜得到的。其实根本用不着猜,爱的情愫早已从彭一飞那燃烧的目光中毫无保留地流泻了出来。何况,彭一飞已在邓炜面前袒露过心迹。欧阳文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今后决不再接受彭一飞的任何邀请。
他们在一家粤菜馆的雅座里坐了下来。彭一飞递上菜单让文丹点菜,文丹把菜单一推说:“随便吃点儿什么吧。”
彭一飞看到文丹很不开心的样子,便说:“其实,我们出来吃饭,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吃饭就是吃饭,饭后你该怎么想还怎么想,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欧阳文丹对彭一飞这种自以为是、强加于人的心理剖析很反感,但是又不好说什么,毕竟彭一飞看出了她的心思。要是邓炜就不会这样,他会给她留点面子,会把话说得含蓄婉转,甚至会用自嘲的方式打破尴尬的局面。不过,彭一飞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吃饭就是吃饭,干嘛把吃饭想得那么复杂?这样一想,文丹便觉得心里轻松了一些。
“有司焱的消息吗?”彭一飞主动找话说。
文丹说:“司焱正下连当兵,前几天来了一封信,说连队生活虽然很艰苦,但是很锻炼人,他现在已经能够全副武装五公里越野不掉队了。”
“真是可惜了一个人才!”彭一飞叹道。
“人各有志,不能勉强。而且,也不能说可惜,部队也需要人才。”
“那倒也是。他一个月工资多少?”
“大概七八百吧?”
“太少了!既然是人才,就应当待遇高高的,否则读研究生干什么?”
“读研究生不光是为了多拿钱。”
“那也应当体现研究生的价值!司焱要是听我的,他现在至少可以拿到高出现工资四五倍的钱!”
“体现价值不一定用挣钱多少来衡量。另外,也不能说没有体现价值。司焱如果是本科生,一年后职务根本定不了副营,只能定副连。”
“我们国家军人的待遇实在太低了!别说跟美国没法儿比,连印度都不如!”
“所以你就开小差了。”
“我稍息立正向后转倒不完全是因为嫌官小待遇低,我害怕再在那个孤岛上呆下去,不是磕掉一颗门牙就能抚平心头的荒漠的,说不定会把命搭上……”
文丹的脸颊唰地一下红了。她想起了上次彭一飞讲的偷看女人洗澡的故事。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彭一飞以为文丹是为司淼的牺牲的事。
“没什么。”
彭一飞发现文丹对“白云凤爪”很感兴趣,就招呼小姐再加一盘儿凤爪。文丹也没有拒绝,凤爪的味道的确不错。
然而,文丹很快就意识到,这凤爪不仅味道鲜美,而且还有软化心肠、更改初衷的功效。方才她还在想该怎样说服彭一飞不要再去找邓炜的麻烦,吃了几只凤爪之后,她忽然觉得介入两个男人的是是非非似有不妥。男人之间的事情还是由他们自己去解决吧,反正又不是她唆使的,掺和进去反而说不清楚。如此看来,吃饭这事还真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难怪满大街的餐馆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难怪人们要办一件事情总是先请人吃饭。
文丹这边决定按下的话题,不料彭一飞那边却正面提了出来:“前几天我到邓炜办公室去了一趟。”
“是吗?”文丹装作不知。
“他那里门可罗雀,十分冷清。”
“撤编的单位嘛,哪来的热闹?”
“你怎么不问问我找邓炜干什么?”
“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不感兴趣。”
“但我们谈论的却是女人。”
“那我也不感兴趣。”
“要是我们谈论的女人是你呢?”
“谈我干啥?我和你们又没有关系。”
“不能说没有关系吧?”
“什么关系?”
“你和邓炜是同行,是邻居,是青梅竹马;我呢,和司淼是战友,跟你也非萍水相逢。”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两个都很关心你。”
“关心能说明什么?”
“或者说我们两个都很在乎你。”
“在乎又能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两个都爱上了你!”
“胡说什么呀!”
“你心里非常清楚,我不是胡说。”
“我当然清楚。邓炜有妻子、有家庭,说不定很快还要有孩子。你做生意,云游四海,乐不知返,说不定身边还有几个‘包二奶’。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突然跑到这座城市来了。难道我会相信你?”
“是啊,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会这样,但这的确是真的!”
“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希望你立即打住。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甭问为什么,反正不可能。”
“邓炜也不可能吗?”
“不可能!都不可能!”
“依我看,这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
“可我认为这世界上不可能的事太多了。”
“你说,什么是不可能的?”
“太简单了。地球能倒转吗?时间能倒流吗?”
“我指的是人世间正常的生活。”
“这也简单。人世间最正常的生活就是吃饭睡觉,生老病死,请问:你能不吃饭不睡觉吗?你能不生病不死亡吗?”
“你说的事情太极端了。我指的是人们自己可以控制和左右的一些事情,比如说人的命运、前途什么的。”
“人的命运、前途不可能的事情就更多。你想当官,能当地球村的村长吗?你想发财,能把地球上所有的财富集于一身吗?”
“为什么不可能呢?从理论的角度讲,世界上任何一个合法公民都有资格和可能当选为联合国秘书长。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现实中不可能每一个人都有这个运气。”
“运气?”
“不是运气是什么?”
“是才能!”
“主要还是运气。世界上有才能的人很多,但是有运气的人却很少。”
“你的运气好吗?”
“我觉得上苍对我还是挺关照的。”
“就是说你的运气不错是吗?”
“我给你举个例子。有一只股票原先只有五六块钱,后来像发了疯似的往上涨。等涨到二十多块钱的时候,许多人都急不可耐地就把手中的股票卖了。我呢,偏偏在这个时候买进了一万股。我认为这支股票会继续涨。后来你知道这支股票涨到多少钱?每股一百二十多块!我是在一百一十块钱左右卖掉这支股票的。仅此一笔,我就赚了八九十万!你说我运气好不好?”
“照你的意思说,你如果有运气的话,也能成为国家主席或是亿万富翁?”
“那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你也太自信了吧?”
“自信总比自卑好。一位外国科学家曾说过,‘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把地球撬起来’。现在我要说,给我一次机会,我能让全世界所有的人都认识我彭一飞!”
“你的志气倒是令人钦佩。”
“人活一口气,我就不信别人能行,我彭一飞就不行!”
“有志气固然好,但人还是要现实一点儿。这人世间有些事不是光靠志气就能如愿以偿的。”
“你就是太理智了,缺乏幻想。”
“幻想谁都有,只是女人的幻想和你们男人的幻想不一样罢了。”
“能告诉我你的幻想是什么吗?”
“这是女人的秘密。”
“我能猜到你的幻想是什么。”
文丹不屑地浅笑了一下。在彭一飞的记忆里,文丹是很少笑的。她总是低垂着眼睑,那双黑宝石般的大眼睛里总是漾着两汪冰冷的秋水,她那白皙的脸蛋儿,高挺的鼻梁和微微上翘的嘴角,从来都是挂着“晚点名”时的表情。所以,她一旦笑起来,真是美极了。
彭一飞盯着文丹的眼睛说:“我知道,你的幻想是能够把逝去的东西重新找回来。”
“你不可能猜到。”
“你的幻想是青春永驻,爱情不老!”
文丹依然不动声色:“说你猜不到你就猜不到。”
“其实,我就是猜到了你也不会承认。”
“算了,别猜了,反正你也猜不着。”文丹转移了话题,“你老在渤海呆着,买卖不做了?”
“我这是弹性工作,想做就做,不想做就休息。”
“我劝你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谁说我在这里是浪费时间?”
“你整天东游西逛,不是浪费时间是什么?”
“我在干当前我认为最应该干的事情……”
欧阳文丹避开彭一飞的目光:“你当前最应该干的事情是,丢掉幻想,继续做你的生意。”
“其实,我一直在做我的生意。我从西安给东方电子挖来了一个博士研究生,这是东方电子给本公司的酬金。”说着,彭一飞从皮包里抽出一张支票放到桌上,请文丹看看数目。文丹不屑一顾。
彭一飞收起支票说:“另外,我找邓燕小姐谈过多次了,希望她能够到香港凤凰电视台一展身手,看来,她已经有所动心。我还和你哥哥不断地接触,希望他带着他的专利另谋出路,别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跟广州、深圳和哈尔滨几家大制药集团的老总介绍过文彬的情况,他们都对文彬的专利很感兴趣,希望早日前往洽谈。不过,文彬和你一样死心眼儿,认准了当兵这条道儿。至于邓炜,你知道,他现在正处在撤编后何去何从的矛盾之中。我给他指出的是另外一条道路,赶紧打报告复员。凭他的专业水平,开个性病专科门诊,保准挣大钱。”
“他怎么说?”文丹关心地问。
“他说他要是干个体,决不会比我差。”
“是你编出来的吧?”
“不信你去问他。”
“你们还说了些什么?”文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问道。彭一飞心里很高兴,他希望文丹关心他与邓炜之间的谈话,哪怕这种关心只是针对邓炜的。
“我让邓炜退出你的情感世界。邓炜说根本不存在退出的问题,因为他从来就没有介入到你的情感中来。”彭一飞一边说一边密切注视着文丹的表情。
“他说得对。”文丹平淡地说。
彭一飞颇感意外。文丹为什么要这样说呢?难道邓燕给他提供的情报不准确吗?但彭一飞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怀疑。在邓燕、邓炜和文丹三人当中,他宁可相信邓燕。理由很简单,邓燕是局外人。邓炜和文丹出于保护对方或是自我保护或是其他原因,都有可能掩盖他们之间的真实感情。于是,彭一飞不管文丹说的是真是假,依然按照他的思路说下去:“我觉得,邓炜这种说法是不合常理的。你肯定他的说法就更加不合常理。”
文丹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彭一飞的眼睛,那意思分明是要听他继续往下说。
彭一飞心领神会,继续说道:“邓炜和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又是初恋的情人,感情早就往来密切,怎么能说他的情感从来没有介入到你的情感中来呢?即使后来你们没有终成眷属,各自都建立了家庭,但是要说感情上没有往来也是不现实、不可信的,因为感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任何条条框框都奈何不了它无拘无束的伸延。更何况,爱情这种东西一旦进入人的心底,再想把它洗刷掉是很困难的。”
“你请我吃饭就是为了说这些?”文丹问道。
“我还没说完呢。”
“算了,别说了。”欧阳文丹打断彭一飞的话,“关于我和邓炜过去的那段感情经历,我心里比谁都清楚,用不着你在这里瞎分析。退一步说,你就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的事情如果真过去了倒也简单了。问题是感情是有延续性的,过去的事情不一定都能过得去……”
“你今天反复咬住我和邓炜的过去不放,到底想说明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你的感情不能再这样似是而非、不明不白地耽误下去了。你同邓炜如果要成,就抓紧朝成的方向使劲;如果没戏,就应当有个明确的了断,然后开始新的生活。”
“恕我直言,我不明白,这些都跟你有什么关系?”
“其实你心里很明白,嘴上不愿承认就是了。”
“我确实不明白。”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同邓炜确实续不出下文,我想你能不能考虑我……”
“这就是你说的开始新的生活?”
“我想是的。”
“可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在你和邓炜之间选择呢?”
“当然,怎样选择是你的权利。”
“你做买卖是不是也这样同你的客户谈判?”
“说实话,做买卖要比跟你谈心容易多了。做买卖我如鱼得水,而谈情说爱,我从来就找不到感觉。”
“你知道为什么吗?”
“请指教。”
“做为‘人才贩子’,对不起,我这是套用邓燕的说法,并没有贬低你的意思,你可以把每个你感兴趣的对象都纳入你的视线范围,都作为你的猎物进行谈判、选择和交易;而想猎取一个女人的心则完全不同,你的选择范围实际上很小,而且在这很小的选择范围内,你想猎取的女人,却不一定对你感兴趣。这样,真正能够进入你视野的并能和你谈得来的女人就更少了。”
“你说得不错,真正能够使我动心的女人的确很少,甚至只有一个。但是,我不会因此而放弃我的追求和努力。”
“有所失才能有所得,不会放弃就不会追求。明显的徒劳无益的努力就必须放弃。否则,你的追求和努力就是不明智的。我想你彭老板不是那种不明智的人吧?”
“结论应该下在艰苦努力之后,而不是在这之前。”
“那么你每做一件事情之前,总要对这件事情的最终结果有一个基本的预测吧?”
“那是肯定了。不过,我做预测都是以成功为前提的,失败的预测我不做。”
“那么你这样做出的预测是不是太理想化了,是不是有些一相情愿呢?”
“理想永远是照耀人们前进的灯塔。至于说一相情愿,我想,人们在完成一项新的未知任务前,或多或少都是一相情愿的。如果事事处处都是两相情愿,那么世界上就没有困难了,也就不需要人们为克服和解决困难去煞费苦心地动用智慧了,也就分不出人们在与各种困难的决斗中谁比谁更强、更具有竞争力了。”
“看来你的确是一个很自信的人。”
“我彭一飞从来就不轻易言败。”
“你失败过吗?”
“没有。”
“不会吧?”
“真的没有。”
“你离开海岛难道不是军旅生涯的最大失败吗?”
“我不这样看。”
“那你怎么看?”
“我的目的就是要离开海岛,我实现了我的目的。所以,我不仅没有失败,我还是个胜利者。”
“那么把爱人送进戒毒所也是胜利?”
“没错,是一种胜利。”
“那么当初你们山盟海誓的该解释成胜利还是失败?”
“当然是胜利!”
“照你的逻辑,你永远都是胜利者。不管你干什么,干成了,你是胜利者;干不成,你仍然是胜利者。”
“问题是,没有我干不成的事情。”
“是啊,不了解你的人,听你说这话一定认为你是在吹牛。而现在我明白了,干不成的事情,你会给自己找个理由,比如说:我原本就不想干成这件事!”
“你这样理解和评价我的观点,我感到很委屈。”
“不过,你这个观点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就是凡事想得开,不会自己难为自己,不会得精神抑郁症。”
这时,彭一飞的手机响了,是公司打来的。公司让他立即返回深圳,有重要事宜需要策划。搁下手机,彭一飞对文丹说:“你的话还真灵。这不,公司有重要业务让我回去处理。”
“你早应该回去了。在这里你是不务正业!什么时候走?”
“我想坐下午四点的航班。来,把这杯酒干了,就算是为我送行。”
“祝你一路顺风!”文丹举起酒杯。
“说外行话了不是?乘飞机是不能说顺风的。”
“那说什么?”
“飞机都是逆风起飞的。”
“那就祝你一路逆风!”
彭一飞笑道:“也没有这么说的。”
“祝你一路平安总是可以吧?”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