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吃饭的时候,文丹来到渤海饭店,敲响了彭一飞房间的门。
“文丹?”彭一飞感到非常意外,“请进。”
“不了。”文丹站在门口没有进房间,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封信递给彭一飞,“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本来想寄给你。后来想,还是亲自交给你比较好。我们就住在一个城市,写信已经不太礼貌了……”
彭一飞接过信,显然意识到什么,强作笑脸说:“你给我来个电话,我去拿就是,还亲自送来。”
文丹说:“别这么说。我这样做已经失礼了。对不起。”文丹转身要走。
“文丹!”彭一飞喊住文丹。
文丹转过身,看着彭一飞。
彭一飞说:“文丹,我想说的是,我做错过许多事情,如果说哪些地方对不住你,请你谅解。同时也请你务必相信,我对你没有一点儿恶意。”
文丹点点头,然后转身走了。临出饭店大门的时候,文丹转身看了一下。彭一飞站在原地朝文丹挥了挥手。文丹朝彭一飞淡淡地笑了笑。这笑有些凄凉。彭一飞心里酸酸的,苦苦的。他知道,文丹这一走,八成就不会再回到他的身边了。
彭一飞坐在沙发上,忐忑不安地打开了文丹写给他的信:
一飞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跟你交谈。我觉得写信可以把话说得更坦白些,更准确些。我怕当面说不清楚,怕看到你失望的面孔动摇我的决心。一飞,请不要责备自己,你并没有做错什么。要责备就责备我吧。你永远是司淼的好朋友,也永远是我的好朋友。
记得你对我说过,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中,像你这样有了钱又很专情的男人已经不多了。我没有像你那样天南海北地跑,便不好对你说的这句话究竟有多少客观依据下一个肯定的结论。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对你的人品作出基本的判断。我相信你对我的感情是真挚的。
坦率地说,我一直在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你的这份真挚的情感。正因为此,那天晚上你要我时,我最终没有拒绝你。不是不想拒绝,而是无法拒绝。这不仅是因为我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我也有脆弱的时候,也需要男人的呵护和抚慰;更主要的是,我怕再伤害你(我已经伤害过你)。我甚至想,跟了你,也许我会幸福的。然而事实告诉我,我错了。那天晚上,虽然我的身体接受了你,但是我的感情并没有接受你。我一点儿幸福感都没有。我知道这样说对你是一种伤害,但我不能欺骗你,我得把真实感受告诉你。
我一直在问我自己,为什么我的感情最终不能接受你呢?是我的心太冷吗?是我不想得到男人的关怀体贴吗?是我的标准太高吗?是司淼的英灵还在追逐着我吗?是邓炜比你更有魅力吗?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人这一生,什么问题都可以一下子说清楚,唯独感情这东西一下子说不清楚。
昨天,你忽然告诉我,你知道录像带的事,并且参与了和梦嘉的策划。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大概不会想到,听了你的叙述之后,最使我感到震惊的不是你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其实你扮演的角色无可厚非),而是邓炜扮演的角色让我心痛。原来,他和我一样,也是“知情者”,而且和我采取了同样的“委曲求全”的妥协办法。所不同的是,我同梦嘉妥协之后,我身边至少还有你的呵护与爱恋;而邓炜呢?他与梦嘉的婚姻的确已经走到了尽头,他的妥协意味着他将在一个死亡的婚姻中苦渡终生!这是多么残酷的精神苦役啊!想到这些,我的心都要碎了!离开你那儿之后,在回去的路上,我决定重新审视我与你以及与邓炜之间的关系,这就必然涉及到我对那盘录像带的态度。我突然发现,我做出了一个非常自私的决定!我过去的态度,看起来是为邓炜着想,其实是为我自己考虑。我头上的那些荣誉光环使我忽略了乃至放弃了我做人的一贯原则。何况,我把录像带的影响看得过于严重了。事实上我完全能够说得清楚,即使说不清楚又能怎样呢?所以,我想我是不是应该离开你?是不是要让邓炜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你——我要等他离婚!我要在他离婚之后嫁给他!
就在我举棋不定、犹豫不决的时候,邓燕打来电话,告诉我邓炜决定不转业了,而且他要求去海岛工作的申请已被领导批准,明天他就要动身去海岛了。他去的那个海岛,就是司淼当年工作过的那个海岛,也是你不惜用门牙做代价想离开的那个海岛。大概也是你偷看我洗澡的那个海岛(我一直想证实这一点,但总是无法向你开口)。邓燕决不会想到,她的这个电话,改变了我后半生的情感轨迹。我就是在放下话筒那一刻,才最终决定离开你的。也就是在这一刻,我仿佛一下子理清了长久以来一直理不清的感情头绪。我第一次实实在在地意识到,我的情感世界里,不能没有邓炜。我对邓炜的爱可以追溯到很久以前,甚至在司淼之前。当然,邓炜也一直是爱我的。他知道我需要什么样的爱。他去海岛,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他知道,那小小的海岛,寄托着我太多太多的爱恋。这爱恋,不只是对海岛,也不只是对司淼。这是一种泛化了的爱恋,是对整个军营的爱恋,是对军人命运的爱恋,是对这身国防绿的爱恋。这种爱恋其实是没有理由可讲的。
一飞,你多次说过,对我的这种军人情结感到不可思议。反过来我问你,你对摆脱军队的束缚、追求自由的渴望和经营之道的迷恋能够说得清楚吗?难道就是为了多挣钱吗?要知道,钱是挣不够的,物欲是没有边儿的。况且,钱挣得再多,总有花完的时候,即使钱多得花不完,死的时候你也带不走一分一文。而精神则不同。精神在任何时候都会陪伴着你,守候着你,滋养着你。它给你带来的那种安详、温柔、亲切、幸福等感觉是任何别的东西都替代不了的。许多人(也许包括你),总以为物质是实实在在的,而精神是虚无缥缈的。我却不这样看。人类的精神生活无论从广度上还是深度上,都是物质生活所无法企及的。精神说到底也是一种物质,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物质。拿什么是幸福来说,有人认为,吃得好、穿得好、有钱花、有车坐就是幸福;有人则认为,只要工作顺利心情舒畅健康愉悦就是幸福。二者虽然在享用物质的具体内容上有所不同,但在精神感受上是一样的。这说明,幸福归根结蒂是一种感受,是一种此时此刻或彼时彼刻的一种美好的体验,不管这种感受和体验建立在什么物质基础之上。一飞,这里我丝毫没有贬低你的意思,我只是讲了我的真实感受。肯定我的感受并不是要否定别人的感受。所以,我决定离开你,是我的真实感受使然,与你毫无关系。如果你对我的离开仍然想不通,那么我告诉你一个能够想得通的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用你对我的感情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我对邓炜的感情,还有我对海岛的感情,乃至我对军人的感情。这样想,对你也许有些残酷,但我再也想不出更好的能够使你想得通的办法了。
一飞,有句话你一直不愿听,可我还想说:我并不适合你。过去我对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你总以为我只是在为你着想。不错,这句话里的确包含我为你着想的意思,但同时也包含了为我自己着想的意思。我的话里的另一层意思是,你并不适合我。只是怕伤你的心,一直没有说出来罢了。一飞,我们压根儿就不是一条道上跑的车,请你接受这个现实吧。
我相信,凭你的条件和人品,你会找到一个适合你的爱人的。我注意到,西淳一直崇拜你,这种崇拜揉进了相当的爱的成分。她看出你的心思在我身上,所以一直不好意思对你说。我觉得,西淳是个诚实、善良和可爱的姑娘,如果你娶了她,事业上对你能有多大帮助我说不准,但在生活上她肯定会给你带来幸福的。当然,这只是我的闲话,你完全可以不听。
再次向你表示歉意!
文丹
1999年深秋
读罢信,彭一飞的心情还算平静,因为这个结果似乎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把自己坠入松软的真皮沙发中,开始一点点地清理已经有些纷乱的思绪。
由于文丹的变故,彭一飞原先的工作计划不得不作相应的调整。在渤海市设立分公司的计划只好放一放了,买别墅买轿车的计划也只好放一放了。由此,彭一飞又联想到他这几个月来的渤海之行,真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全面失败呀!他彭一飞什么时候遭受过如此惨重的失败?诚然,邓燕不去凤凰电视台应聘也就罢了,欧阳文彬不去南方制药厂应聘也就罢了,司焱投笔从戎也就罢了。最大的失败是失去了欧阳文丹!这是一件令他想起来就心痛的失败,也是一件让他不甘心、不容易想得通的失败。
难道渤海之行真的一无是处、一无所获吗?
彭一飞反复问自己。未必是这样吧?至少我尝试了失败的滋味,至少懂得了我彭一飞还有做不成的事情。总结在文丹面前的失败,彭一飞觉得责任不能全在他,也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他输给了邓炜。彭一飞现在终于明白,单纯地比较他与邓炜之间各方面条件的优劣,很难得出他失去文丹的正确答案。原因主要不在他身上,也不在邓炜身上,原因主要在文丹身上。是文丹最终决定了他和邓炜的命运。即使他不向文丹坦白,他和文丹究竟能够走多远也是一个未知数。
想到这里,彭一飞不能不对梦嘉的见解表示惊叹。文丹的信证实了梦嘉说得没有错,他和文丹不是一路人。现在想想,也许一开始他就在做着一番徒劳无益的努力,只是他不敢面对、不愿承认罢了。
理清了头绪之后,彭一飞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梦嘉。于是他要通了梦嘉的手机。
“什么事儿?”梦嘉在电话中问道。
“我下午想去看你跳舞。”彭一飞说。
“好,来吧。”梦嘉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梦嘉的痛快,使彭一飞失落的心情大为缓解。几乎是一夜之间,彭一飞对梦嘉的印象完全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