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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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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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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寡妇楼》连载

第三十二章 柳团长与世长辞

老团长似乎有了一些意识和知觉。他的眼皮虽然依然紧紧地锁着,但他的眼球却在频频地转动。尤其是,他那已经消停沉默了多时的勤劳的双手,突然出现了轻微的抽搐和抖动。

最先发现这个情况的是坐在老团长床头的方洁。

“你们看!”方洁激动地说,“他手动了!他的眼球也在转动!”

肖君、陆仪,还有柳娜、文丹、邓炜、彭一飞等人都围上来观察。

老团长的眼球转动得越来越频繁,他的手指突然伸得很直,而且不停地在身边摸索着什么,显得十分的紧张和焦虑。

方洁主动把手伸过去。老团长的手接触到方洁的手之后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略显迟疑地松开,继续在身体周围摸索。

方洁眼睛一亮,对柳娜说:“娜娜,你赶快回家把军号拿来!快!”

“他是要军号?”大家半信半疑,半惊半喜。

方洁很有把握和信心地说:“没错,他就是要军号!”

“要不要把这个情况给医生护士说一下?”肖君问文丹。

文丹说:“再观察一会儿吧。”

文丹对柳伯伯要军号一说也是半信半疑。人的大脑处在昏迷状态,怎么可能会有一些明确的意识和举动呢?除非柳伯伯的大脑意识开始复苏。但是,文丹不能不相信科学。科学的监护仪器告诉她,柳伯伯现在仍处于深度昏迷状态。刚才她私下问过该科的沈主任,沈主任对柳伯伯的病情非常悲观。按沈主任的说法,柳伯伯不是什么时候苏醒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苏醒、生命还能维持多久的问题。当然,沈主任也指出了一个最乐观的前景,那就是“植物人”。文丹心里明白,在当今医学领域还以心脏是否跳动作为人的生命是否延续的依据的情况下,“植物人”仍被认为是“活着”。但是,以脑死亡与否作为判定人是否活着的呼声在很早就出现了,而且支持率在不断上升。这是人类追求生命质量的必然趋势。

文丹没有把柳伯伯的病情真相告诉大家,她只是说北京的专家今天晚上就到,也许他们会有让柳伯伯苏醒的更好办法。当方洁问及请专家需要多少钱时,文丹说具体由院方跟专家交涉,现在还不清楚。方洁说,不管多少钱,我们掏!一定要让你柳伯伯苏醒过来!

军号终于拿来了。

方洁满怀深情地抚摸了一下军号的红绸带,然后就把军号递到老团长的手指间。于是,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的情景出现了:老团长那一直伸得很直很僵的手指,在接触到闪烁着金黄色光芒的军号的一瞬间,突然出现了弯曲和弹性,它以难以想象的迅捷,把军号从头到尾摸索了一遍,然后紧紧地准确无误地握在了他平时吹号时一直握着的位置。在那个位置,缠绕着已经褪了色的红绸带。

方洁的眼眶顿时盈满泪水。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

老团长在完成了上述动作之后,身体渐渐恢复了平静——眼球停止了先前的转动,左手也停止了紧张而焦虑的摸索。只有那右手依然紧紧地握着军号。

在这之后,人们试着做过多次努力,但谁也没有能够把军号从老团长的手中分离开。

这是老团长留给人们的最后的“人生定格”。

当北京的颅脑专家郑教授风尘仆仆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定格。

郑教授六十岁出头,是位治学严谨、对医术精益求精、对患者满腔热忱的专家学者,他没有因为看到的只是无法生还的定格而对老团长的情况不闻不问。显然,老团长在生命最后时刻的“人生定格”,引起了郑教授的极大关注和兴趣。郑教授坦言,老团长的“人生定格”实属罕见,在他的丰富阅历中尚属首例。

看到已陷入万分悲痛、泣不成声的方洁、柳娜、文丹等家人和亲友,郑教授情不自禁地做起了独具风格的思想说服工作:“各位请节哀。听我说几句闲话。人的大脑是人体各组织中功能最为强大、结构最为复杂、秘密最为深奥的一个器官。有人说,人类对大脑资源的利用还不足百分之十;也有人说,我们对大脑奥秘的认识只有百分之几;有人甚至悲观地认为,人类永远无法破解大脑之谜。在医学科技已经十分发达的今天,人体各个器官几乎都能置换、‘复制’或人工替代,唯独大脑还不能。现在,我们面前的这位战功卓著、手握军号的老军人,正是因为大脑出了问题。也就是说,我们是被世界难题难倒了。这固然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但同时,我们也应当感到欣慰。因为在这样一个世界难题面前,我们用非医学手段破译了这位老军人的大脑在即将停止工作之前的某些个不可思议的密码。这看似偶然,实则必然。因为必然总是从偶然的洞隙中向外呼唤着!千万不可小视了这一点。这也许就是我们未来破解大脑之谜的希望所在……”

文丹噙着泪花:“郑教授,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可以吗?”

郑教授和蔼地说:“别客气,请讲。”

“人类的大脑既然能够产生超人的智慧,那么为什么人类不能用大脑产生的智慧反过来认识和破解大脑之谜?”

郑教授笑道:“问题提得好!不过,你不是第一个提这个问题的人,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其实,这个问题已经被许多从事大脑研究的专家学者提过很多次了,也一直是困扰医学科学界的一个超世纪性难题。为什么是超世纪性难题呢?就是说,人类即使花上百年的时间来研究大脑,也不一定能攻克它。”

“为什么?”

“有种观点以人不能自己把自己举起来为例,说明人类试图破译大脑奥秘的种种努力最终可能是徒劳的。”

“郑教授,您的观点呢?”

“作为颅脑医生,我希望人类早一天破译大脑;作为学者,我又很难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有位科学家说得形象,已知是圆圈以内的部分,无知是圆圈以外的部分;已知的东西越多,无知的范围就越大。特别是今天,这位老军人的奇特表现,使我对大脑的奥秘越发感到神奇莫测了。”

郑教授的安慰是有效的。小红楼的三代人停止了哭泣。他们意识到老团长已经带着他的梦想与不甘,乘坐着他的军号之舟朝着理想的王国飞去了,永远地去了!他们眼前的任务不是哭泣,而是最后为老团长做点儿什么。

老团长的遗体被暂时安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冰柜里。大家商量好后事处理办法之后各自离开了医院。邓炜、邓燕、文丹和文彬一起把柳娜送回家,文丹让哥哥多陪一会儿柳娜,自己又返回医院书写当天的病历。

柳娜一进家门,就感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冷气直逼而来,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曾几何时,每次回到家,总能看到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一块蓝灰色的布,不停地擦拭他那已经一尘不染的军号;总能看到爸爸那清癯而慈祥的面容、深邃而信赖的目光和消瘦而硬朗的身板儿。而此刻,柳娜看到的却是一片空白,死一般的空白!爸爸已经去了,永远地去了;军号也随爸爸去了,永远地去了!

从爸爸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起,柳娜一直想把军号从爸爸手中夺下来——她想留作永久的纪念。可是她根本夺不下来。爸爸的手指,就像浇铸定型的钢筋混凝土与军号融为一体了。还是方阿姨的一句话使她放弃了努力。方阿姨说:“让他握着吧,他是从一个小号兵成长为一团之长的,军号是他的命根子啊!没有了军号,你让他在九泉之下怎么安息呀!”

的确,爸爸离不开军号。军号几乎陪伴了爸爸一生。妈妈在世的时候,柳娜对爸爸的军号没怎么在意过。那时,她更多地把军号当成爸爸病态的一种符号。妈妈去世之后,也许由于对爸爸的关注多了起来,柳娜突然发现,军号之于爸爸,决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也不是一般的人和物的从属关系。爸爸对军号倾注了常人难以想象和理解的情感。她隐约感到,在那不起眼的军号里面,也许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动人故事。自从那次和欧阳文彬议论起方阿姨对爸爸军号声的异常反应,她很自然地把军号的故事同方阿姨联系起来。而今天下午,方阿姨在医院对爸爸手势的准确无误的判断与解读,越发使柳娜对爸爸与方阿姨之间隐含着一个神秘故事的判断确信无疑了。

“文彬,还记得上次我们说的文丹的婆婆与我爸爸的那件事儿吗?”

“记得。当时你说,柳伯伯和方阿姨很可能是初恋的情人。”

“但是你不相信。”

“你是说他们真的……?”

“我爸爸昏迷以来,你不觉得方阿姨对我爸爸格外上心么?”

“看出来了。”

“特别是方阿姨对我爸爸的手势,判断得那么准确,简直神了。你不觉得这里面有故事么?”

“也许吧。”

“你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

文彬说:“想弄清这个故事?”

“对。我想去问问方阿姨。”

“这个时候问不大合适吧?”

“为什么?”

“现在方阿姨心里也很难过。你冒冒失失去问她,如果方阿姨和柳伯伯之间的故事是个喜剧倒也罢了;如果是悲剧,你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我反而觉得就这个时候最合适。你不了解我们女人。女人越是在难过的时候,倾诉欲望越是强烈。我想,方阿姨现在一定会想找人倾诉的。”

“我看这样吧,故事先放放。你是不是给亚平打个电话,通报一下柳伯伯的情况,最好让他回来一趟。虽然你们已经分手了,但小红楼的人并不知道。再说,壮壮还是要向姥爷遗体告别的。这么大个事儿,你要是不让亚平回来,大家问起来你都不好说……”

柳娜看着文彬的眼睛,好久才说:“文彬,你想得真周到。谢谢!”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客气话?”文彬说着拿起话筒,递到柳娜的手中。

柳娜接过话筒,毫不迟疑地又放下了。

文彬不解地看着柳娜。

柳娜说:“你说得对,该面对的就得面对,回避总不是办法。”

文彬想了想,说:“你能这样想,我真为你高兴。不过,还是通报一下好。通报不通报是你的事情,亚平回来不回来是他的事情。”文彬再次把话筒递到柳娜面前。

柳娜犹豫了一下,拨通了亚平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女人。

“我是柳娜。让亚平接电话。”

“你好。这么晚了,还没有休息?”亚平很客气地说。

“壮壮好么?”

“壮壮很好。他睡了,要不要叫他起来跟你说几句话?”

“不用了,让他睡吧。”柳娜扣了电话。

欧阳文彬问:“你怎么不说柳伯伯的事儿?”

柳娜说:“我突然觉得,我和亚平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

“不说也罢。” 欧阳文彬叹道。他举目环顾客厅一周,视线最终被一张似曾相识的照片所吸引。照片镶嵌在一个精致的镜框里,坐落在离他不远的一排低柜上。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欧阳文彬一下就认出来了,这张缺少了亚平的照片和婚介中心柳娜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是出自同一张底板。被柳娜裁剪掉的那块空白,使一幅原本和谐精美的画面失去了平衡,也使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失去了平衡,进而使柳娜原本平静安详的心态失去了平衡。想到这些,欧阳文彬理解了柳娜。是啊,事情到了这一步,柳娜同亚平还能说些什么呢?

“文彬!”柳娜坐在沙发上喊他。

欧阳文彬又回到柳娜身边:“什么事儿?”

“我爸的丧事我想这样办。我爸生前就不是一个爱张扬的人,即使在参战负伤前,他的话也不多。现在他与世长辞了,我们也学他的样子,一切从简。不通知任何人,包括他的那些健在的老战友。小范围搞一个向遗体告别就行了。方阿姨说得对,我爸爸有军号跟他做伴,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

文彬思考了片刻说:“行,我同意。”

柳娜看了看时间,对文彬说:“已经很晚了,你回去休息吧。”

“现在回去哪能睡得着?”

“我也是,一点儿也不困。”

“我还是在这陪你吧。”

“我要一晚上不睡,你也陪我一晚上不睡?”

“那当然。只要你愿意。”

柳娜十分感激地看着文彬:“谢谢你!”

“你今天怎么老说客气话?”

“好,不说了。说说你吧。”

“我前段时间和彭一飞接触了几次,他一直鼓动我跳槽”

“他又想把你贩卖给哪家公司?”

文彬笑道:“南方制药厂。”

“你答应啦?”

“我说可以考虑。”

“这事儿可得慎重。”

“是啊。所以我只说可以考虑,并没有答应他。”

“想听听我的意见么?”

“当然。”

“我不赞成你去。”

“理由?”

“挣钱是没有头的。人不能光为挣钱而活着。”

“是啊,集团军撤了,可家属制药厂还在……”

“文彬,说实话,如果我爸爸不死,或者我爸爸不是这样紧握着军号去死,我大概不会要求你为我做什么。可是现在,我想请求你为我做一件事情。”

“娜娜,”自从若干年前分手之后,文彬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柳娜,而且是脱口而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温柔,“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嘛,干吗说请求?干吗这么沉重?”

“也许你觉得不沉重,不该请求,可是在我心里,说出这些话我是要有巨大勇气的呀!”

“娜娜,你越说让我越糊涂了。赶快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

“我真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

“娜娜,请你赶快告诉我,我求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只要是你要我做的。”

“我要你不要脱下这身军装,不要去南方制药厂!”

“我答应你!不过,能否告诉我你的理由?”

“理由很简单,我希望你像我爸一样,把军装穿到底、穿到死!”

“可你知道,我能否把军装穿到底,不是我自己能够说了算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儿。但你首先要有这个信念,就像我爸对军号的信念一样。”

“好,我答应你!”

“文彬!”柳娜再也抑制不住她那压抑了许久的感情,热泪奔流而出,身子也顺势倒进了欧阳文彬的怀里……

欧阳文彬温柔地拥着抚摸着在他怀里抽泣不止的柳娜,视线再次落到了那张缺少了亚平失去了平衡的照片上。心想,照片可以失去平衡,但是,柳娜的这颗柔弱而坚强的心决不能失去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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