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娜让文彬陪她散步。他们出得门来,看到方阿姨的客厅灯还亮着。柳娜再也抑制不住她的好奇心,就拉着文彬敲响了方洁家的门。
方洁的眼睛还湿润着,显然刚哭过不久。她把柳娜和文彬让到沙发上坐下,转身要给他们沏茶倒水。被柳娜和文彬谢绝了。
柳娜看到茶几上,摆放着一个十多公分宽、二十多公分长的红枣木匣子。匣子盖儿已经打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几张发了黄的红格作文簿纸。
“方阿姨,您是怎么知道我爸爸想要军号的?”柳娜开门见山。
“这么晚了到我这来,就是想知道这事儿?”方洁慈祥地看着柳娜和文彬。
柳娜点点头。
方洁没有正面回答柳娜的问题,她深深叹了口气,无限感慨地说:“听阿姨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么?”
“好。”柳娜和文彬几乎同时应道。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预感到今天方阿姨可能要向他们揭开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
“娜娜,你相信那位郑教授的话么?”
柳娜若有所思:“我觉得郑教授说的还是蛮有道理的。”
“郑教授说,我用非医学的手段破译了你爸爸大脑的密码。这话你真的相信?”
“方阿姨,难道郑教授说得不对?”
“我怎么敢说人家教授说得不对呀?人家是北京来的专家嘛!不过,我哪有那么神呀?还会破译大脑的秘密……”
“方阿姨,人家郑教授说的是学术问题。”
“是啊,郑教授说得太深奥,我不懂,我只知道你爸爸当时就是想要军号。要知道,军号是你爸爸的命根子呀!”方洁说着,目光便伸向无边的远方。
“一晃四十多年了!说起来那是1955年,国家实行兵役制度改革,开始招收义务兵。带兵的进驻我们村儿之后,村上的小伙子大姑娘都踊跃报名参军。我心里也直痒痒,可听说只招贫下中农的孩子,就没敢报名。我出身不好,土改时定的是富农。记得那是一个晴朗朗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拾柴禾。这时,一声嘹亮的军号声划破了黎明的长空。我从来还没有听过这样高亢动人的号声,那号声一下子就沁入了我的骨髓。我当时有种奇妙的幻觉,那号仿佛是专为我吹的,我必须站到这个吹号的人面前,让他知道我在听他吹号。所以,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循着号声一溜小跑追过去。只见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屹立着一个英武的解放军战士,他迎着刚刚露红的太阳,左手撑腰,右手举号,那军号在朝霞的辉映下,飞彩流金;那军号上的红绸带,在晨风的吹拂下,轻飘漫舞。那是一幅我有生以来所看到的最美最美的画儿。那画儿至今还历历在目。盯着这幅优美动人的画儿,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我要当兵!我一定要当兵!当时,受着我幻觉的指引,我果真走到了那个号兵的面前。我看到了一张诚实的可信赖的面孔。我用同样诚实的可信赖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解放军同志,我出身富农,但我想当兵!’”
说到这里,方洁让柳娜给她倒了一杯水。然后她继续说:“后来,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兵。原来那个吹号的是负责招兵的一个排长,他虽然已经不是司号员了,但他仍然坚持每天晨练半小时。他说那军号是经过抗美援朝洗礼的,在朝鲜战场上,他的连队就是在他的号角声中冲锋陷阵的,美国佬也是在他的号角声中闻风丧胆的。他还说这军号可以给他带来好运。他当时听了我的话之后,有板有眼地对我说,我们党的政策是讲成分但不唯成分,只要立志革命,出身并不重要。为了打消我的顾虑,他还举例说,毛主席就出身富农,周总理出身资本家,但他们都是最伟大的革命家!听了他这些话,我那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满以为我的出身永远不会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了。”
方洁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转眼到了1957年。那是一个非常的年份,常常可以听到和看到右派分子从革命队伍中被揪出来。今天你还是革命同志,明天你可能就变成了右派分子。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的直接领导,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先是表扬我学习努力,工作勤恳,是个年轻有为很有发展前途的好青年。然后又说我不仅思想好,模样长得也好,要和我交朋友,他特别强调了一下是男女之间的那种朋友。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的身子直往他怀里拉。我当时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差点儿呕吐出来。他有狐臭,特别呛人。我一把推开了他。我说,我年龄还小,想把主要精力放在革命工作上。他说不要紧,他愿意等我。我说那也不行。他说他知道我为什么不答应他,他说我心里还惦记的那个会吹号的小排长。他说得不错,我当时心里只装着把我带出来当兵的那个排长。他见我不答应他,就问我什么出身?我说档案上写得很清楚,还用问吗?他说他记不清了,让我自己说。我就如实说了。他说不对!我说怎么不对?他说你的成分不是富农!我当时不知咋的那么傻,竟以为他说我的成分不是富农的言外之意是地主。地主还了得?于是就坚决地说,这不可能,土改的时候政府定的就是富农。到这个时候他才露出本相,阴阳怪气地说,我早知道你是富农出身,我就是考验你诚实不诚实。看来你经受住了党组织对你的第一次考验。言外之意,还有第二次考验在等着我。果然他说,可你的档案里为什么写的是下中农?是谁帮你改的档案?是不是那个小排长?你要向组织如实汇报,这是党对你的第二次考验!我一听傻了眼,这才反应过来我掉进他设好的圈套里了。我当时虽然不知道他与我喜欢的排长之间在政治上有什么分歧,但是有一点我是能够猜到的,他把排长视为他的情敌。他想利用我的成分问题做文章,把排长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拔掉,以达到他霸占我的目的。当我想到这些,我感到非常震惊。在革命队伍里,竟然也会有这样卑鄙下流的小人!人都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当时只要我说成分不是我改的,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想我就会平安无事。但那样做,我倾慕的排长可能就遭殃了,而那个卑鄙下流的小人的目的也就得逞了。所以,我没有选择自我保护,而是选择了自我毁灭。我说,为了能够当兵,我隐瞒了家庭出身,跟排长毫无关系。他不信,他说入伍政审是十分严格的,你一个富农出身的黄毛丫头,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耐,如果不是有人帮助你欺骗组织,蒙混过关,你不可能参军到革命队伍中来。我说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反正成分是我自己隐瞒的,跟其他任何人没有关系。他见问不出名堂,又使出卑鄙伎俩,说我利用女色拉拢腐蚀革命干部水下,说我为了隐瞒家庭出身跟带兵干部睡觉。我说你这是血口喷人!你知道,我是富农的女儿,我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最终我还是被加了罪名,受了处分,并遣返回乡了。因为我一口咬定成分是我隐瞒的,所以他想陷害排长的目的最终也没有达到。这件事很快就让排长知道了。他为我感动,也为我惋惜。他偷偷告诉我,我的出身的确是他给隐瞒改写的。说当时虽然党有政策,但穷苦孩子想当兵都不能满足,富家子弟只有靠边儿站了。他说改写成分的事儿只有新兵连长一人知道,但新兵连长因给领导提了几条尖锐意见被打成右派自杀了。所以排长说只要我和他都守口如瓶,死不承认,就不会有任何问题。当然,排长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已经打好背包准备启程了。排长问了我的车次,说走的时候一定想办法到车站送我。我怕连累他,就提前赶到火车站改了车次。我是怀着对部队和对排长的依依不舍的心情走的,一路上流了多少眼泪我自己也说不清了。只记得到了站、到了家,泪水还在不停地往外流,好像要把这一生的泪水都流干似的……”
柳娜听到这里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把水杯端到方洁眼前,似乎要用这杯中的水去补充方阿姨早年过多流失的眼泪。柳娜仔细端详着方阿姨那已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清秀面颊,努力追寻方阿姨故事里早年的那个在晨曦中看排长吹号的小姑娘的倩影。柳娜不能不为这沧海桑田般的历史巨变所震撼!
“处分决定是由找我谈话的那个领导亲自起草的。据说他是个读过几天私塾的秀才。我看他是个蹩脚秀才!”方洁说着就从她面前的红木匣子中取出一样东西,那是两张16开的已经发了黄的作文簿,上面的文字是用手刻蜡纸油印的。这是一份处分决定的副本。处分的开头部分是介绍方洁的简历和基本情况。关于错误事实部分是这样写的:
“富农女儿方洁,为达篡改家庭出身、混入我革命队伍之险恶目的,用封建地主阶级和腐朽资产阶级之丑恶美色,对我革命干部采取拉出去、打进来之卑劣手法,先后多次与前去带兵的连排干部同床共眠,搞腐化堕落。致使我革命干部在资产阶级糖衣炮弹面前失去抵抗,同流合污;英雄气短,儿女情长;石榴裙下,丧志辱节。正是:铁汉难过美人关。是可忍,孰不可忍!上述罪行,昭然若揭,富农女儿方洁对其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念其初犯,且认罪态度尚可,且有幡然悔悟之心、痛改前非之志,且正值如花似玉妙龄,不易一棍子打死,且本身就属黑五类范畴,故不予扣戴右派帽子。遣返回乡,劳动改造。特此处分,以儆效尤!”
“是不是很可笑?”方洁问道,“这些东西,当时看了我只有哭,根本笑不出来。可是后来再看看,就觉得很可笑。人就是个怪物,说的话办的事,当时觉得真像那么回事,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可是多少年以后回头再看,就觉得可笑了,不可思议了。”
“方阿姨,后来呢?”尽管柳娜通过方洁对排长吹号动作的描述与她平时看到的爸爸的吹号动作惊人地相似这一点,已经断定故事中那个可爱可敬的排长肯定是爸爸,但她仍然想听到方阿姨亲口说出事情的真相。
“在我回村后的第二年春天,也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出门拾柴。这时,一声嘹亮的军号声划破了黎明的天空,灌入了我的耳朵,刺入了我的骨髓。那情景、那感觉同三年前的那个早晨一模一样!我以为是幻觉,愣楞地呆呆地站在原地足有好几分钟!在这短短的几分钟里,我觉得像是经历了一生那样漫长!在这漫长的一生中,我的生命因为有了军号声的存在而变得充实。号声依然激越、高亢和动人!我确信这不是幻觉,我确信这号声是向我发出的最真挚、最友善、最亲切地召唤!我不再怀疑,不再犹豫,丢下手中的篮子,不顾一切地往村头跑。我哪里是在跑,简直是在飞啊!终于,我又看到了那幅一生都铭刻在心的最美的画儿:在村头的那棵老槐树下,屹立着一个英武的解放军战士。他迎着初升的太阳,左手撑腰,右手举号,那军号在朝霞的映照下,飞彩流金;那军号上的红绸带,在晨风的吹拂下,轻飘漫舞。正是他!正是我日夜思念的排长!我呼喊着他的名字,挥洒着思念的泪水,不顾一切地扑向他!最后,我们紧紧抱在了一起!那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有了那一刻,我这一生别无它求,死而无憾!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才如梦初醒。他用诚实的可信赖的面孔告诉我,他这次是专门来接我回去成亲的。你们不会想到听了这话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你们也许以为我会高兴地跳起来,也许以为我会再次紧紧地拥抱他,或许我可能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其实,这些场面都没有出现。我显得很平静。好像他告诉我的消息和我没有一点关系似的。我的平静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明白,在他顶住了多方压力、做出了娶我的重大决定面前,我为啥保持如此平静?后来我才想明白,我所以那样平静,是因为当我确信那号声不是幻觉而是真实的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他这次回来的目的了。尽管当时我还没有也不可能做出任何决定,但我的意识里已经埋藏了这样的信息:这号声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天赖之音,在这个声音面前,我永远是个听众,只能欣赏,不能拥有。所以,当他说出要带我走的话之后,我丝毫不觉得意外。我用同样诚实的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能跟你走!’‘为什么?’‘我出身富农。’‘但你不是富农,你向往革命!’‘我已经找婆家了。’‘我不信!’‘父母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端午节就过门儿。’‘婆家是谁?’‘也是个富农……’我把假话说得像真话一样,他听后就再也没有话了。他乘兴而来,扫兴而去,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回到家抱着被子大哭了三天三夜。哭干了泪水,我就恶狠狠地对自己说:‘终生不嫁!’”
说到这里,方洁叹了一口气,显得有些疲倦了。
可是柳娜兴味不减:“后来呢?”
方洁说:“后来就简单了。组织上终于给我平了反,虽然没有把我重新招回部队,但在地方给我安排了做教育工作。再后来,就认识了你爸。他像攻山头一样,用军人的智慧和勇敢把我攻下来了。那时我才知道,所谓‘终生不嫁’,真是不堪一击。再后来,就生下了司淼和司焱。”
“再往后呢?”柳娜一心想让方阿姨说出那个排长的名字。
方洁苦笑了一下:“蛇已经画完了,还需要添上脚吗?”
柳娜说:“方阿姨,我现在终于找到了您破解我爸爸大脑奥秘的答案了。您和我爸之间,是一种心灵的默契,是一种生命的共振,是一种理想的召唤,而这一切都是超时空、超自然力的……”
“哪有那么多好听的词儿呀!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我和你爸爸心心相印啊!”
“方阿姨,说起来您和我爸还真有缘分呢!”
方洁苦涩地说:“谁说不是呢。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的人分别了之后一辈子见不着面,而有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