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欧阳文彬从情侣休闲咖啡屋拂袖而去之后,一路上沉浸在从未体验过的畅快之中。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勇敢,竟在柳娜面前大发雷霆;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以干净利落而且非常有力的措辞把柳娜噎了个哑口无言。而这一切都是突如其来的,事先没有准备的,可他的表现却像是深思熟虑、有备而来似的。这种胜利的滋味是他在柳娜面前从未尝到过的。若干年前,他从这里走出来时,心情是何等的沮丧。那时,他要面对的是他最心爱的人儿柳娜的离去,而且是永远的离去。他的精神和心理承受着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他甚至觉得生活从此没有了意义。
欧阳文彬以为,他的这种畅快的心情会一直保持下去。然而,当他的脚刚刚跨进实验室的门,他的心情便陡然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他突然省悟到:他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了!他刺伤的不是普通的女人,而是和他有过旧情的柳娜。柳娜现在正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万般无奈之下想到了他欧阳文彬,并约他见面,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些有益的帮助,这是对他欧阳文彬的最大信任。他非但不领情,反而对柳娜进行报复性的挖苦,并且极没有涵养地拂袖而去。真是愚蠢透顶!须知他的无情很可能把柳娜推向地球的那一边——毕竟在海外离异比在中国、尤其是比在这座寡妇楼里,更不被人所关注。他欧阳文彬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素质低下、不通情理的人呢?难道真像柳娜说的,他这是要对柳娜当年的离去进行报复吗?不,绝对不是。他欧阳文彬决不是那种鼠肚鸡肠的小人。那么,又怎样来解释他的行为呢?
欧阳文彬一向认为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实在是件想不通的事情。越是想不通就越是想,越是想就越是想不通。第二天,欧阳文彬继续苦苦思索,结果仍然理不清头绪。到了第三天,失眠搅得他实在没有办法,索性不睡了,出门顶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沿着海滨公路溜达。待他全身淋了个精透,头脑也随之冷静下来。思前想后,茅塞顿开。
原来,他扮演的角色出现了重大错位。他鬼使神差地把自己摆在了柳娜情人的位置上!这简直太奇怪了。欧阳文彬未尝不知道他和柳娜那段初恋已经结束多年了,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个在柳娜婚介中心刚刚注册的孤家寡人而已!那么,这种角色错误是谁造成的呢?是柳娜吗?当然不是。人家在谈话之初就开宗明义,说她没有别的意思,更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承诺。那么是他自己昏了头?好像也不是。他当时十分清楚自己是在说什么和做什么。可是,如果不是自己昏了头又该怎样解释他所扮演的角色错误?更为可怕的是,这错误的角色曾在一段时间里那么真实可信地主宰着、支配着他的言行,而他竟浑然不觉!
欧阳文彬对自己同柳娜重新接触以来的方方面面进行了认真回顾。并对一些具体事例一层一层地进行剥离和分析。从而发现了一些过去他不曾察觉也不曾思考的疑问。从他自己这方面来看:难道他真的是要在柳娜婚介中心征婚吗?倘若婚介中心经理不是柳娜他会这样积极吗?倘若柳娜不是他初恋的情人而且现在也没有离婚他会对柳娜生那么大的气、发那么大的火吗?从柳娜方面看疑问似乎也不少。为什么自征婚以来他的运气老是不好?为什么柳娜要把她离婚的消息悄悄地告诉他?为什么柳娜要约他到情侣休闲咖啡屋这个极容易勾起对往事回忆的地方?
想到这些,欧阳文彬不禁兴奋起来。他作出的第一个决定便是给柳娜打电话,向她承认错误。
电话要通了。
“你好,哪位?”柳娜的声音。
“是我,文彬。”欧阳文彬激动而有些局促。
没有应答,但可以断定柳娜在听。欧阳文彬说:“柳娜,对不起,那天是我的错,希望你能原谅。”
“对不起,我有急事儿,有话以后再说吧。”柳娜把电话扣了。
急事儿?什么急事儿不能接电话?肯定是搪塞!
欧阳文彬再要柳娜的手机,对方已经关机了。欧阳文彬只好打电话到婚介中心接待处,接电话的小姐说:“对不起,我们经理有急事儿出门了。”
“刚才我还和她通过话呢!麻烦你找一下。”
“对不起,我们经理就是刚才出门的。”小姐礼貌地解释。
欧阳文彬气得把电话一扣,什么刚出门?肯定就在电话机旁边!
欧阳文彬有种被愚弄的感觉,自尊心大受挫伤。他决定立即动身前往“勿忘我婚介中心”,他要给柳娜来个出其不意,看她究竟有什么话可说。
欧阳文彬刚刚跨出门便摔了一跤。这一跤似乎把他摔醒了,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又错了——还是错在角色上。人家柳娜对你有意见不愿理你那是人家的权利,你有什么资格登门对人家兴师问罪?这样一想,欧阳文彬的怨气就消了一大半儿。再进一步想,欧阳文彬觉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了,也太缺乏诚意了。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自己拿出十二分的诚意来,柳娜一定会原谅自己的。这样一想,欧阳文彬的怨气就一点儿也没有了。
怨气没有了,勇气就来了。欧阳文彬决定继续向柳娜采取攻势。他找出柳娜的传呼号码,给她传输了如下内容:“尊敬的柳娜女士,欧阳文彬知道自己错了,他请求你仁慈的宽恕。请回电话。”
传呼发出去五分钟,不见回音。欧阳文彬经过仔细琢磨后对传呼内容进行了修改。因为他发现,原来的传呼内容有些油嘴滑舌,给人一种调侃的不严肃的感觉,承认错误显然不能用这种语言。修改后的传呼内容如下:“柳娜经理,欧阳文彬错了,真的错了,请你原谅并急切等待你的回话。”欧阳文彬让传呼台把这个内容每隔五分钟呼一遍,连呼五遍。传呼发出后,欧阳文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话机。然而,那电话机就像没有接通线路一样死气沉沉。他数次拿起话筒检验是否是话筒出了毛病。
欧阳文彬又把上述内容往柳娜的手机上发了一个“短消息”。仍然不见回音。他只好放弃努力,离开了电话机。
这时,电话铃声突然炸响。
欧阳文彬惊喜万分,飞也似的返回身来抓起话筒:“喂,柳娜么?”
“我是文丹。”
“哦,文丹呀。什么事儿?”
“你刚才在等柳娜的电话?”
“哦,没有。快说,什么事儿?”欧阳文彬怕电话占线时间长了,柳娜若真的来电话打不进来。
“柳伯伯摔伤了!”文丹说。
“柳伯伯?哪个柳伯伯?”
“还会有哪个柳伯伯?”
“你是说柳娜的父亲?”
“哥,你今天是怎么了?”
欧阳文彬终于明白了:“柳伯伯是怎么摔伤的?伤得重吗?”
“据说是上楼堵漏,不慎从楼顶上摔下来了。刚送我们医院,正在抢救,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已经通知柳娜了,你快来吧。”
放下电话,欧阳文彬以最快的速度出了门,打的赶往医院。路上欧阳文彬判断,柳伯伯肯定摔得不轻。因为小红楼年久失修,下雨时有渗漏现象。过去向营房部门反映过多次,一直答应解决但始终没有得到解决。现在单位撤销了,就更没有人管了。想到这里,欧阳文彬不免深深地自责起来。这雨从昨天早晨开始,断断续续下了一天一夜。自己应该想到小红楼会漏雨,应该回家帮助老人做点事情,可是自己却没有想到、更没有做到。
欧阳文彬急匆匆赶到急诊室。门外站着母亲、方阿姨、肖阿姨、柳娜和邓燕。从她们焦虑不安的神态中,欧阳文彬估计柳伯伯的情况一定很不好。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从此再也听不到老团长的军号声,不幸的“寡妇楼”将会沉浸在怎样的悲凄之中!
这时,急诊室的门开了。文丹扶着脸色苍白的邓炜走了出来。她一边把邓炜送到候诊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对围上来的柳娜和母亲等人说:“柳伯伯还没有苏醒,不过,邓炜已经给他输了血,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柳娜抹了把泪水,轻轻抚摸着邓炜的肩膀哽咽道:“谢谢了……”
邓炜强打精神说:“谢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方洁关切地问:“丹丹,你柳伯伯都伤到哪儿了?”
这是文丹被婆婆请出家门后婆婆第一次跟她说话。婆婆的表情好像她们之间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似的。这得感谢柳伯伯。是柳伯伯的意外伤消除了她同婆婆之间的龃龉,哪怕这种消除只是暂时的。文丹有些激动地说:“妈,柳伯伯除颅脑损伤外,左侧大腿骨折,一定还有内伤,否则不会失那么多血。具体还有哪些部位受伤,还得做进一步的探查后才能知道。”文丹说,“妈,陆阿姨,燕子,你们都回去吧,这里有我和柳娜照料就行了。柳伯伯有什么新情况,我会随时打电话告诉你们的。”
方洁还是有些不放心:“让他们回去吧,我在这再等等看。”
“妈,您老身体一直不好,还是回去休息吧。柳伯伯是颅脑损伤,恐怕一时半会儿醒不了。”文丹抓住机会深情地对婆婆说。
方洁眼含泪花对文丹说:“丹丹,你柳伯伯一辈子不容易呀,你们一定要把她救活呀!”
文丹说:“妈,您放心吧。”
“你柳伯伯要是醒来了就打电话告诉我啊。”方洁反复叮嘱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急诊室。
“哥,你去送送老人。”
趁柳娜和文彬送母亲等人出门的当儿,文丹来到邓炜跟前。见邓炜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躺靠在椅子上,便关心地问:“还行吗?”
邓炜睁开眼:“没问题。不就是400毫升血嘛!”
“那可是普通输血量的两倍!”文丹强调说。
“无所谓,再输400毫升也没有问题!”邓炜嘴硬。
“瞎说!你以为你是血库?”
“我也回去。”邓炜说着就要站起来,文丹轻轻按住了他:“再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邓炜说着就猛地站了起来。登时,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接着就瘫倒在椅子上。
文丹心疼地说:“知道厉害了吧?还逞能!”
邓炜继续嘴硬:“没事儿,大不了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文丹突然想起,邓炜现在其实是无家可归,所谓回家,不过是回他的办公室。于是做出决定:“这样吧,你暂时住我那儿,等休息过来以后再走。”
邓炜甚为惊讶,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我住哪儿?”
“住我那儿。”
“不敢不敢,闺房怎么敢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你就不怕我妈找上门儿来跟你要人?”
“那才好呢,我就完璧归赵。”
“真要是那样,我妈非气死不可。”
“你还是挺怕你妈的,对吗?”
“其实,我不是怕我妈,我是怕她老人家生气。”
“怕她生气结果还是惹她生气了。”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她就是不理解我……”
“这样吧,你先在我那休息,休息好之后我把你送到陆阿姨手上,并亲自向她解释清楚。你看怎么样?”
“听你这话,我好像是三岁孩子似的。”
“别罗嗦了,就这么定了。”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在文丹的搀扶下,邓炜来到了文丹的宿舍。文丹虽然是单身,但医院考虑到她是烈士的遗孀,就照顾她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只是楼层高了一些,在五楼。
文丹把邓炜安顿在自己的床上休息,然后给邓炜冲了一大杯奶粉和一大杯糖盐水。命令邓炜立即将它们全部喝下去,然后再老老实实地睡一觉
邓炜第一次躺在一个女人而且是自己心爱的女人躺过的床上,嗅着被心爱的女人肌肤上散发出来和脱落下来的体味熏染过的被子的幽香,他的心醉得酥酥的,他的躯体也醉得软软的,他的眼睛更是醉得沉沉的。所以,当文丹端着一大杯奶站在床前命令他喝下去的时候,他在被窝里仿佛醉得不能动弹了。
在文丹的扶持下好不容易坐了起来。一大口奶液下肚后,直觉得一股炽热的暖流注入到心里,然后从里到外迅速辐射到全身。他无比感激地看着文丹,无限幸福地说:“如果天天能这样,我宁可天天输血。”
“美得你!”文丹朝邓炜扮了一个羞赧而漂亮的鬼脸儿,然后说,“我到病房去了。你马上给我睡觉!”扭身就出了门。
文丹回到病房时,柳团长已从手术室做了紧急处理,被推进了颅脑外科CCU监护病房。病房的玻璃窗外,站着文彬和柳娜。
“柳伯伯醒了没有?”文丹问。
文彬和柳娜同时摇摇头。
“文丹,你说我爸爸会醒么?”柳娜说着泪珠便一串串从脸颊上滚落下来。
文丹安慰道:“会的,柳伯伯枪林弹雨都闯过来了,不会有事的。”
“我早晨出门上班时爸爸还好好的,谁知道会出这种事儿……”柳娜哭诉道。
“柳伯伯到底是怎么摔下楼的?”文彬问文丹。
文丹说:“听送柳伯伯来的两个战士说,他们是在大功团荣誉室后面发现柳伯伯的。在这之前有个战士看到柳伯伯在荣誉室楼顶上用塑料布堵漏雨的地方。当时这个战士还对柳伯伯说荣誉室里已经没有展品了,房子漏雨可以不去管它。不知柳伯伯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理他。他回到班里后把柳伯伯堵漏的事儿当笑话讲了。幸好这个班的班长认识柳伯伯,马上带着那个战士再次来到荣誉室楼前。可柳伯伯已经不在楼顶上了。班长马上来到荣誉室楼后,他想看看柳伯伯是不是从楼后的墙梯上安全地下来了。结果发现柳伯伯已经摔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我还以为柳伯伯是为了堵咱小红楼的漏摔下来的呢。”文彬说。
“我爸爸也真是,自己都管不好还操那么多闲心!”柳娜抱怨道。
“柳伯伯是放不下他的军营啊!”文彬深有感触地说。
“撤都撤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在柳伯伯看来,部队撤销的打击恐怕要比当年战场上负伤的打击还要沉重得多。”
“他就是爱瞎操心,其实撤销自有撤销的道理。”
“话是这么说,但撤到谁头上谁都不会痛快接受。尤其是像柳伯伯这样对大功团有深厚感情的人,就更割舍不下了。”
“我爸爸这次要是能苏醒过来,治好伤病,我就把他锁在家里,让他今后永远管不了闲事!”
文丹看着哥哥和柳娜你一言我一语,说得那么投机,心里既高兴又不免有些酸楚。哥哥和柳娜本来是多好的一对儿呀!由此她又想到了她和邓炜……
这时,科里一位护士喊文丹接电话。电话是彭一飞打来的。文丹告诉他,柳伯伯摔伤了,现在还昏迷着呢。
“是嘛!什么时候的事儿?”
“今天早上。”
“你怎么不告诉我?”
“你又不是医生,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虽然不是医生,但我可以帮你们出主意想办法呀。再说,我可以出钱呀。看病是需要钱的呀!”
“柳伯伯是免费的。”
“什么免费?我还不清楚?正常治疗是免费的,但你要进行一些特殊治疗,那就要受到限制。像柳伯伯这个级别,你要想请国内最好的专家来会诊做手术,还得自己掏钱,否则只有等死。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彭一飞的话提醒了文丹。的确,如果本院的技术水平不能让柳伯伯苏醒的话,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从外面请专家。请专家就得花钱,而且要花不少的钱。这笔钱,医院是不会拿的,只有个人掏。
“彭老板,如果真需要个人掏钱,也不用你来掏这笔钱,我们小红楼有这个能力。”
彭一飞解释说:“我不是说你们没有能力,我只是想尽我一份孝心。”
“那我就代表柳伯伯谢谢你的好意了。”
“咳,这年月想助人为乐可真难呀!好吧,如果柳伯伯醒来,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去医院探望他老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