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飞酒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九点多,他第一个念头是看看邓燕怎么样了。然而进套间一看,人去床空,摸摸床单,一点体温都没有。他抓起手机,给邓燕打电话。
“邓小姐,昨天晚上真是对不起。”彭一飞觉得有了昨天晚上那段经历,再和邓燕交往就亲切多了。
邓燕那边却不领情:“彭老板,你可别这么说,不知内情的人听了还以为昨天晚上我们之间发生什么事儿了呢!”
“瞧邓小姐说的,我们之间能发生什么事儿呢?”彭一飞心里居然有了几分温柔。
“听彭老板的口气好像话里有话,莫非彭老板趁人之危,赚本小姐的便宜了不成?”
“不敢不敢。我彭一飞再没出息,也决不干偷鸡摸狗事儿。”彭一飞立即解释,“再说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去你的!谁是你窝边的草?”
“对不起,比喻失当,比喻失当。”
“昨天晚上彭老板是不是也喝多了?”
“没错,是多了点儿,不过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邓小姐,你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彭一飞关心地问道。
“我走的时候,大概是后半夜一点钟吧?当时你正躺在沙发上鼾声大作呢。”
“邓小姐酒醒得可真快呀!”
“我这人喝酒就是这样,醉得快,醒得也快。”
彭一飞坦言:“邓小姐,和你这样高雅的女子打交道,能够净化我的灵魂,使我觉得我彭一飞是个好人。”
“难道彭老板过去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吗?”
“我说的好人是指那种灵魂高尚的人。”
“难道彭老板过去不认为自己灵魂高尚吗?”
“我虽然确信自己并不坏,但我从不认为自己灵魂高尚,尤其在你和文丹面前,我就更不敢说自己高尚了。”
“你想说文丹就说文丹,干嘛把我也扯进来?我可没有文丹姐那么高尚。”
“我说的是实话。在你们面前,我有种被放在爱克斯光下或是显微镜下照射的感觉,我时常能够透视到和观察到我内心旮旯深处的那些最隐秘、最细微、最见不得人的低下的东西。”
“很好,能够认识到自己有不高尚的地方,说明你在某些方面已经接近和达到了高尚的境界。”
“邓小姐这样评价,我真是受宠若惊。”
“俗话说,近朱者赤嘛!”
“此话一点儿不假。”
“不过反过来说,和你们这些狡猾的商人打交道,也能使我们这些自命清高的人变得更实际一些,少一些幼稚和天真。”
“这叫近墨者黑嘛!”彭一飞哈哈大笑起来。
“应该说是取长补短吧。”
“对对对,取长补短,取长补短。”
放下电话,彭一飞点上一支香烟,站到窗前,眺望着无边的大海。陡然,一个人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有着同他彭一飞一样伟岸的身躯,只是肤色略显黑了一些,反衬出他的牙齿和眼白格外醒目,尤其是眸子,黑得放亮,深邃无底,给人一种精力旺盛、智慧无穷的感觉。这个人就是邓炜。周末那次酒会,邓炜给彭一飞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刻,因为邓炜始终躲在后台,没怎么说话,倒是他的妹妹邓燕大出风头。
昨晚,邓燕提供的情报非常重要。文丹对他彭一飞的漠然置之,同邓炜插在他们中间不无关系。甚至可以说,邓炜是阻碍他与文丹的感情向深层次发展的主要障碍。
彭一飞决定会一会邓炜。
邓炜目前在集团军留守处依然负责医院工作,不过是临时的。因为集团军撤编之后,集团军下属的医院何去何从暂时还没有定论。据说在决策层也是撤与不撤两种声音。撤的声音认为:医院虽然人数不多,但国防费开支并不少,因为医院多是干部;另外医院毕竟是团的架子,撤销了听起来好听,具有“统计学意义”;不撤的声音理由比较充足:医院是“准军事”单位,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更接近经营单位。虽然干部多,“吃皇粮”多,但生产的“皇粮”更多,这是经济效益。至于为民造福、提高人民健康水平等社会效益就更不用说了。再说,许多医院为了搞发展,解放思想,不等不靠不要,大胆引进外资,负债经营,或多或少有些欠债,如果撤销,偿还债务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然而,不管哪种声音占上风,将来的命运无非是两个:或撤或与别的医院合并。
办公室还是过去的办公室,电话还是过去的电话,职能似乎还是过去的职能。只是这些东西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与喧闹。办公室除了他自己进出以外,几乎没有第二个人光顾;电话如果他不主动打给医院,医院是很少主动打来的,他们知道这个地方从职务到职能都形同虚设,请示他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所以,当彭一飞打来电话,说是要登门拜访他时,邓炜着实激动了一阵子。
邓炜用信阳毛尖招待彭一飞。彭一飞为在这里能够喝上如此地道而新鲜的信阳毛尖感到惊奇:“还是雨前茶呐!”彭一飞颇为内行地说。邓炜告诉彭一飞,他原来的处长就是信阳人,这茶是他最近刚从老家带回来的。
“我今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稍作寒暄之后,彭一飞就急不可耐地把话切入了正题。
“有什么事尽管讲,别客气。”邓炜说。
“我彭一飞是个直脾气、急性子,我说话喜欢开门见山,从不拐弯抹角。”
邓炜心想:你已经够罗嗦的了!
“我今天主要是想与阁下谈谈欧阳文丹。”
邓炜一听心里便有了几分底数。不觉有些好笑。心想:你彭一飞的钱是比一般人多些,才能是比一般人出众,形象也算高大,人品也算不错。不过你也太张狂了点儿。尤其是你还亲自跑到我的办公室来当面叫板,好像你和文丹八字已经有了一撇,好像文丹已经对你承诺了什么。不过,邓炜联想到前些日子彭一飞请大家吃饭时,他和文丹双双站在渤海饭店门口迎候大家到来的情景,同时又想到了彭一飞在酒桌上讲的那两个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立马对自己的心态进行了调整。这也许就是彭一飞的行为方式,他说话办事讲究效率,不拖泥带水,不含糊其辞,不模棱两可,不避实就虚。用他自己的话说,叫做开门见山,不拐弯抹角。这倒也好,干脆利索。
不过,邓炜又想:如果一味按彭一飞的思路被他牵着鼻子走,谈话很可能导向对自己不利的结果。所以,他必须构筑他的思想框架和谈话体系,把话题引入他熟悉的“地形地物”范围之内,这样可攻可守,可进可退,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境地。
“彭老板,我们两个似乎无需谈这个问题。”
“为什么?”
“你不觉得这个问题只是我们两个在谈有些隔靴搔痒、自作多情吗?”
“邓先生的意思是,我们还要把文丹一起拉进来搞个三方会谈?”
“彭老板真会开玩笑,这又不是做生意,还要搞什么多边谈判。”
“那我们两个为什么不能谈呢?”
“我是我,你是你,文丹是文丹,我们是三个独立自主的人,我们各自的情感及其走向,由我们各自支配和决定,你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谈的?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嘛!”
彭一飞认真地说:“阁下你说得不错。本来我们的情感轨迹是各自独立,毫不相干。可是现在的情况是,我们情感的触角,非常戏剧性地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发生了交叉。这就使我们之间有了共同的话题。”
“所谓交叉无非有两种,一种是客观存在的实际交叉,一种是存在于人们想象中的虚拟交叉。这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交叉。我对自己情感交叉的性质已经弄清楚了,不知彭老板弄清楚了没有?”
“邓先生可能对我彭某人还不太了解?”彭一飞认为邓炜在嘲弄他,至少不把他对文丹的感情当回事儿,这使他有些恼火,“我彭一飞也是军人出身,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也不打无把握之仗。”
“我的话只说了一半儿,彭老板就沉不住气了,看来你的准备并不充分,把握也并不大。”邓炜软中带刺儿,“我的后一半话是,我情感交叉的性质属于虚拟交叉。也就是说,我和彭老板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冲突,所以彭老板大可不必因为我的虚拟交叉而乱了方寸,你该怎么交叉就怎么交叉、想怎么交叉就怎么交叉就是了。”
邓炜的话颇出彭一飞的意料,彭一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将话题深入下去了。不过,彭一飞很快就判定,邓炜使的是缓兵之计。他不想过早地把自己的真实意图暴露给对方,他想让对方先出牌,然后再决定自己出什么样的牌。彭一飞心想,好你个邓炜!跟我耍把戏?也不看看我是谁!就说:“邓先生这样说未免有些不实在吧?”
邓炜问:“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邓先生与欧阳文丹女士的情感交叉不仅不是虚拟的,而且交叉的时间也已经很久了。”
“不错,我和文丹同住一栋楼,从小一起长大,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们之间的情感交叉的确由来已久,不过那只是朋友之间的情感交叉,不是彭老板说的那种情感交叉。”
“俗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邓先生也是七尺男儿,为什么老是避实就虚、不敢承认自己的真实情感呢?为什么还要东躲西藏、遮遮掩掩呢?”彭一飞对邓炜的藏而不露似乎有些不耐烦。
邓炜依然我行我素:“彭老板今天一定是把方位搞错了,要么就是信息来源出了问题,不然为什么一口咬定我同文丹有那种关系呢?”
“我没有搞错什么,我的信息来源是可靠的,现在让我感到不可靠的是邓先生,邓先生显然没有把我彭一飞当知心朋友看。”
邓炜心想,算你说对了,我们才认识几天?我凭什么要把你当知心朋友看?又凭什么要对你无话不说?
“彭老板,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好了,用不着拐弯抹角。”邓炜说。
“痛快! 我就等着邓先生这句话。”彭一飞点上一支香烟,“我知道邓先生爱文丹,但邓先生是有家室的人,这就使邓先生的爱不可能有什么理想的结果,而且很可能对文丹造成伤害。如果邓先生真爱文丹并且不想让这个爱旁落他人之手的话,就请您快刀斩乱麻,立即同老婆离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对不起,请您从文丹的情感中退出,不要再折磨她那颗善良、孤独而脆弱的心。”
“彭老板替我想得挺周到,连两条道路都指出来了。不过,根据我的判断,彭老板在内心里并不希望我离婚吧?”
“你如果真能离婚我也没办法。可话又说回来,离婚谈何容易!邓先生不至于为了离婚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吧?”
“身败名裂?耸人听闻!”邓炜哈哈笑了。
彭一飞说:“邓先生不要把离婚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在目前中国,特别是军队,‘离婚’二字在多数人心目中是个很坏的字眼儿,尤其对男人,它和喜新厌旧、玩弄女性、乃至道德败坏几乎是同义词。谁要是跟离婚打上交道,不身败名裂也将元气大伤!”
邓炜说:“听说彭老板是个离了婚的人,怎么既没有身败名裂,也没有伤什么元气?说明还是有例外嘛。”
彭一飞摆摆手:“我是自由人,谁能把我怎么样?你就不同了,你是组织上的人,组织上想把你怎么样就把你怎么样!”
“我的组织已经撤销了,在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情况差不多。”
“不不,咱俩可差大了!你离开了组织就像鱼儿离开了水,一天也不能生存;而我恰好相反,离开了组织我如鱼得水。”
邓炜冷笑道:“你所说的组织只是某个小团体、小组织,国家这个大团体大组织你离得开么?”
彭一飞说:“当然离得开。我可以出国呀!”
“世界也是一个大组织,有联合国,有WTO,有奥运会,有红十字,有英特尔网,地球就是一个村,你离得开吗?”
“你说的和我说的不是一码事!”
“当然是一码事。因为人本身就是社会的人,谁也不能把自己独立于这个社会之外。”邓炜一字一顿,侃侃而谈,“你刚才说,我离开了组织一天也不能生存。你低估我了。我要是干个体,即使比不上你彭老板也不会太差,我毕竟有我的专业,我的专业在目前中国应当说是比较吃香的,是一个比较容易挣到钱的专业。每当我看到大街小巷到处张贴的治疗性病的广告,我就想到两个问题,一个是我们国家现在的性病患者在与日俱增,一个是我国目前在治疗性病方面还处于无政府状态,既不规范,也不科学。我要是干个体,不但有合法的行医身份,而且有良好的医疗道德,更重要的是有科学的治疗方法。我怎么会不能生存?即使是真到了那一步,如果我找到你彭老板门上打工要饭,难道你彭老板会置之不理吗?”
彭一飞尴尬地笑道:“你若打工我高薪聘请;你若要饭我拒之门外。”
邓炜也笑了。通过交谈,邓炜觉得彭一飞这个人还是比较实在的,是可以以诚相待的,不必过于设防。
“彭老板,抛开文丹不讲,如果真像彭老板说的那种情况,我们俩同时爱上了一个女人,我的观点是,我们双方谁也没有资格和理由要求另一方退出。因为感情不是买卖,不能作交易。”
彭一飞摇摇头:“你那是传统观念,已经过时了。事实上,任何东西都存在可以买卖、也可以交易的问题,只是买卖和交易的形式或方式不同而已。”
邓炜说:“我认为,你用时间来界定观念的对错是不恰当的。按你的逻辑,传统观念都是过时的、落后的、乃至错误的,而现代观念都是时髦的、先进的、乃至正确的。事实上我们现在使用的大量的观念都是传统的或是从传统逐步演化而来的,生物进化论传统不传统?万有引力定律传统不传统?完全崭新的现代观念究竟有多少呢?就拿爱情来说,这是自有人类以来就一直与人类相伴相随的问题。不错,的确有不少传统的爱情观已经被历史所淘汰,的确有不少现代的爱情观已被众多的青年男女所效仿乃至所接受。但彭老板的爱情可以买卖或是交易的观念并不新潮,‘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观点古已有之,身体力行者更是大有人在,结果怎么样呢?用金钱买卖交易来的所谓爱情是爱情嘛?如果是爱情,那么英国王子查尔斯与戴安娜的爱情应当是最符合彭老板的爱情观标准的了。而事实又是怎样的呢?另外我还想问问彭老板,你准备用多少钱、用什么样的形式来买卖或是交易同文丹的爱情呢?”
“好一个归缪法!”彭一飞笑道,“你把我的观点用你的逻辑引入歧途,于是我好端端的爱情观就被解释成赤裸裸的金钱观,这样你就达到了否定我的目的。其实,我的观点无非是说爱情也是要讲条件的,也是可以谈判的,这种条件不仅仅是金钱,还有真诚,信任,理解,宽容,忍让等等。我今天来拜访邓先生,并非用我的金钱作赌注来与邓先生一争高下。可能我有些词不达意,但我的心是真诚的,我对邓先生没有隐瞒什么,我只是爱文丹心切,一时又不知如何是好,得知文丹的心思在你身上,就到你这里来找一点儿爱的头绪……”
“是谁告诉你文丹的心思在我身上?”
“实不相瞒,是阁下的妹妹邓燕小姐。”
“这个疯丫头,简直乱弹琴!”
“邓燕说得不对?”
“捕风捉影!”
“邓先生,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心。我彭一飞明人不做暗事,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爱文丹,我一定要娶文丹为妻!”彭一飞说完起身告辞。
邓炜一边送行一边轻轻拍拍彭一飞的肩膀说:“爱谁是你的自由和权利,谁也不会阻拦你。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