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团长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小红楼前的草坪上举行。这是小红楼所有人的共同心愿。老团长生前,对小红楼的绿化倾注了大量汗水和心血。可以说,没有老团长,就没有小红楼的绿草坪,也没有小红楼的百花园。
老团长的遗体从医院冰柜里取出后,由救护车送到小红楼前,然后安放在草坪中央的一块床板上。老团长遗体的正面树立着六个花圈,他们分别是小红楼全体、留守处和医院敬献的,还有柳娜、方洁和彭一飞以个人的名义敬献的;遗体的周围堆满了鲜花和松柏。老团长一身戎装,上面覆盖着党旗,帽子和领口处佩带着恢复军衔制以前的旧式帽徽领章;他的右手依然紧握着那把跟随了他四十多年的金光灿灿的军号,军号把柄上缠绕着已经退了色的红绸带;他的两颊虽然已深深地塌陷,却显得格外苍劲和冷峻;他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不尽地述说他一生的故事;他的眼睛虽然紧紧地闭合,却像是一名刚刚睡去却保持高度警惕的军号手,随时准备吹响冲锋的号角!
追悼会虽然没有通知任何外人,但是仍有不少人自发地来到了追悼会现场。他们中间有原集团军直属医院的院长、政委和集团军家属,以及抢救老团长的医护人员;集团军留守处的领导和警卫班的干部战士也来了。
哀乐低回,群情悲恸。方洁由文丹和柳娜搀扶着,她们站在哀悼人群的最前排中间。柳娜哭成了泪人儿,方洁也黯然神伤,默默地流泪。早在四十多年前,她的泪水就曾为眼前这位手握军号的人奔放过和流淌过;如今,她依然在为他毫无节制地流泪,尽管这泪水已几近枯竭。
哀乐结束后,人们自觉排成一队,围绕着老团长的遗体缓缓地转了一周。最后,遗体和花圈被搬上了救护车。柳娜代表已故的父亲对所有前来参加遗体告别的领导和同志表示了深深的谢意,送走了他们之后,剩下的全部是小红楼的人。柳娜让大家也回去,但是谁也不肯离去,都表示要一起去殡仪馆。
彭一飞从外面叫来三辆轿的,所有的人都上了车。
老团长的遗体送到火化场时,等候火葬的遗体排着很长的队。
“真没想到死人也要排队!”彭一飞感叹道。
“哪次都是这样。”邓炜说。
“我到前头看看。”彭一飞丢下话就钻到前头去了。
负责火化登记的是一位六十岁开外的老头。眉目间透出几分精明,也不失其为慈祥。彭一飞凑上前去,递给老头一支大中华香烟,帮助他点上火,然后问道:“大爷,烧一个需要多长时间?”
“真要上了炉,眨眼工夫就变成一团灰儿了!你说多长时间?”
彭一飞往身后看了看,说:“大爷,我有急事儿,能不能照顾一下,提前……”
“不行!”老头子一脸的原则,听那口气,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那支大中华香烟对老头几乎不起什么作用。
彭一飞并不泄气:“大爷,我确实有急事。”
“来夹塞儿的都说有急事,谁知哪个真有急事!”
这时,后面排队的人里不知哪个冒出一句:“先来后到,别夹塞啊!”
老头说:“怎么样?就是我同意了他们也不答应啊,你还是回去耐心等着吧。”
正说着,下一个等待火化的尸体就送进了火化的轨道。
老头又说:“其实也挺快的,进了炉,眨眼工夫就化成灰儿了。”
彭一飞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对大家说:“请各位行个方便,我父亲是位老革命老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和边境反击战,身上多出负过伤,对国家和人民做过贡献,能不能让他老人家优先火化?”
“我父亲还打过日本鬼子呢!”说这话的是一个小伙子。
老头说:“小伙子呀,算了吧。人活着的时候,很难做到人人平等;人死了,如果再不能平等对待,那么到了阴曹地府,他们的灵魂也会互相打架呀!”
彭一飞看到老头手中的烟快抽完了,就掏出大中华,把一盒烟全给了他。在掏烟的时候,彭一飞的手指顺便抽了一张五十元票子塞进了香烟盒里。老头子接烟的当儿,看到了烟盒中露出的钞票一角。他若无其事地把烟装进自己的口袋,然后公事公办地说:“看在你父亲是个老革命的份儿上,今天我就破例一回!”
“谢谢!”彭一飞高兴地离去。
后面的人纷纷提出异议。老头子大声说:“如果你们送的哪位也参加了抗美援朝,我立马请他先走一步!”
“谁知道他是不是骗你呀!”人群中有人说。
这时,小红楼的人把老团长的遗体抬过来了。在场所有排队等待为亲人火化的人都不吭声了。大家自动闪开一条通道,给这位手握军号的老军人让路。
负责火化登记的老头子被感动了。他悄悄把彭一飞拉到跟前,一句话没说,又把那盒塞了钱的大中华香烟偷偷退给了彭一飞。
火化之后,军号熔化成一块不规则的铜疙瘩。骨灰盒放不下,柳娜说:“还是让我把它带回家吧。”
安放好老团长的骨灰盒,大家走出了殡仪馆大门。早已过了午饭时间。柳娜说:“今天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方洁说:“现在哪有心思吃饭呀。”
柳娜说:“人死不能复活,我们活着的人一定要好好活着,这样才能对得起死去的人。”
“要吃也得回家自己做,不必在外面花冤枉钱。”
“就算我求大家了,给我一个面子吧!”
看到柳娜这么诚恳,大家就不再说话了。
“彭老板,我想请阿姨们到你的渤海饭店的自助餐厅吃海鲜,你看可以吗?”
彭一飞说:“当然可以了。不过你说错了,那怎么是我的饭店?要是我的饭店,我天天请大家吃饭!”
“换个地方吧,那个地方我去过,东西可贵了!”陆仪说。
“就是,找个便宜的地方随便吃点儿就行了。”方洁也说。
“阿姨,你们就听我安排吧,又不是天天去,花不了多少钱的。”
吃饭的时候,方洁问柳娜:“娜娜,过去是放不下你爸,现在他不在了,你是不是可以考虑去澳大利亚了?”
没等柳娜回答,肖君就把话接了过去:“是啊,亚平和孩子都在那边,你一个人在这里多不方便。”
“柳娜,这次亚平怎么没有回来,是不是没有通知他?”陆仪也问道。
柳娜看了一眼欧阳文彬,欧阳文彬说:“柳娜给亚平去过电话,那边壮壮上学,离不开。”
“壮壮几岁了就上学?”
“壮壮是个天才,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将来的发展不可限量。”
大家都以为找到了此时此刻最为合理也最为轻松的话题,于是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俗话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人家亚平出国才短短几年时间,就白手起家在墨尔本开了一家公司,今后说不定还要搞个跨国公司呢!”
邓燕说:“别光说你们男的,我们娜姐才叫不简单呢!‘勿忘我’婚介中心办得就是比别的婚介所好。据我所知,有的婚介机构只顾赚钱不讲道义,有的甚至搞婚托坑蒙拐骗,使那些已经失去爱心的人雪上加霜。”
听着大家的议论,柳娜一直保持着沉默。欧阳文彬几次想转移话题,但都没有阻挡住大家议论的浓厚兴致。
“娜姐,刚才方阿姨说得是,你什么时候出国定居呀?”邓燕问道。
柳娜尴尬地笑了笑,未置可否。
“还保密呐?”
柳娜说:“我从来没想过出国定居的事儿。”
“为什么?”
柳娜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你是丢不下你的‘勿忘我’吧?”
“那倒不是。”
“你要是因为放不下‘勿忘我’,我有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
柳娜好奇地看着邓燕。
“你把婚介中心交给我们大家,我们给你管着,保证管得好好的。当然,你还是老板,我们等于给你打工,不过报酬可得从优呀。”
邓炜说:“你是看彭老板挣钱多眼热了吧?”
邓燕不服:“有钱大家挣,这跟彭老板扯得上吗?”
欧阳文彬说:“燕子,你这个主意好是好,但是没有可行性。”
“为什么?”
“甭管为什么,反正行不通。”
“你说行不通没有用,让娜姐说。”
柳娜说:“燕子,如果我真的要出国定居,你说的的确是个好主意,但是我不可能出国定居。”
“为什么?”
“燕子,快吃饭吧,哪儿那么多的为什么?”文丹说。
柳娜看看大家,平静地说:“我同亚平已经分手了……”
柳娜的话大家听得清清楚楚,然而,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使是欧阳文彬,也没有想到柳娜会在此时此刻向大家披露她离婚的消息。所以,他的惊讶程度并不亚于其他人。
“娜姐,你不是开玩笑吧?”邓燕问。
“柳娜,这是真的?”邓炜问。
“柳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文丹问。
“娜娜,你说的是真的么?”三位阿姨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道。
柳娜点了点头。
餐桌上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一时间谁也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
柳娜看了看文彬,然后对大家说:“各位阿姨,各位兄弟姐妹,今天大家能接受我的邀请到这里来,我感到非常高兴,因为我有了一次和大家共同交流的机会。我知道,很长时间以来,小红楼的阿姨们都拿我做教育孩子的榜样,我自己也时常引以为荣。小的时候,我一直想做一个让爸爸妈妈喜欢和放心的孩子;长大以后,我就想做一个让阿姨们夸奖的姑娘。为此,我做出了我能够做出的一切努力。没想到结果却事与愿违。阿姨们都知道,我和文彬本来是很好的一对,可是因为妈妈的反对,我放弃了我的追求。婚姻是我一生最大的赌注,但是它以我的惨重失败而告终。我一直不敢面对这个现实。我把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自欺欺人地维持了很长时间。我爸爸的死,给了我最好的教育。虽然他不能说话,但是他对军号的挚爱反映了他对军旅生涯的信念,也反映了他对美好人生的信念。他是我的好爸爸!他的精神我一生都受用不尽!爸爸的死,使我懂得了,人要真实地活着其实并不容易。正是因为不容易,所以我觉得,能够真实活着的人,才是一个大写的人!我要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再次感谢亲人们光临!谢谢!”
听了柳娜的肺腑之言,大家都很受感动,以致都忘了进餐。
这时,邓燕突然把矛头指向文彬:“欧阳文彬同志,刚才娜姐已经真实了一回,你是不是也真实一回?”
欧阳文彬被搞了个大红脸:“燕子,就你嘴贱!”
大家都笑了。
柳娜向服务小姐示意,小姐走过来,柳娜让小姐给每个人倒一杯酒。酒斟满后,柳娜走到文彬跟前说:“文彬,举起酒杯来,我们俩共同敬大家一杯酒!”
“娜姐,这算什么酒?是喜酒吗?”还是邓燕嘴快。
柳娜大方地说:“算是我和文彬对大家的一片心意吧!”
彭一飞忙里偷闲,没有忘记她曾经对西淳说过的话。他从肖阿姨那里要到西淳学校的电话,找到了西淳。
“西淳吗?我是彭一飞。”
“彭老板?”接到彭老板的电话,西淳有一种意外的兴奋。
“下午有课吗?”
“没有。”
“你能不能出来一趟?”
“有事儿吗?”
“当然有。还记得上次我在文丹家吃饭时跟你说的让你开鸡店的事儿吗?”
“记得。”西淳预感到什么,虽然隔着电话,脸却红了。
“你有没有兴趣?”
西淳有些激动地说:“我以为彭老板随便说说呢。”
“看你,怎么是随便说说呢?”
“彭老板,让我再想想吧。”
“年轻人做事情,应当说干就干,雷厉风行。”
“我还没有毕业呢。”
“你可以先筹备嘛,毕了业就开张。其实叫我说,即使没有毕业,也可以雇人先干起来嘛。”
“可是……”
“是不是没有启动资金?”
“我上哪里搞那么多钱?”
“资金问题不必发愁,有我呢。”
“彭老板,我怎么好意思用你的钱。”
“怎么是用我的钱?算我借你的,将来你发了财再还我不就得了?”
“那多不好意思呀……”
“什么不好意思,就这么定了。”
“这……我……”
“别犹豫了,赶快到我这来,咱们好好商量商量。我在渤海饭店一楼大厅等你,不要骑自行车,打的来。”
西淳放下电话,思考了片刻,决定还是去一趟。她用最快的速度把自己打扮了一下。出门时,犹豫了半天,还是舍不得打的,蹬着自行车急匆匆赶到渤海饭店。
彭一飞见西淳的小脸上红扑扑、汗涔涔的,知道是蹬车蹬得太急了,他颇为欣赏地点了点头,心想,是个好姑娘,很会过日子。
“走,咱们边吃边聊。”彭一飞把西淳带到了旋转餐厅,西淳显得有些拘谨。
“第一次来吧?”彭一飞问。
西淳点点头。
彭一飞说:“等你的松蘑鸡店办出了名堂,你就是腰缠万贯的西老板了,可以经常光顾这里。”
西淳脸胀得通红:“什么西老板?”
“既然做生意,就要习惯别人叫自己老板。”
“其实,我不姓西。”
“那你姓什么?”
“姓董。”
“那就叫董老板好了。”
西淳不好意思地笑了:“没想到彭老板这么会开玩笑!”
“怎么是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从现在开始,这八字正式有了一撇!”彭一飞郑重其事地说。
“彭老板,你觉得我真的能行?”
“绝对能行!”
“彭老板就这么信任我?”
“古人云,世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不谦虚地说,我就是那不常有的伯乐。我看人错不了,不然,我怎么在江湖上混?”
“彭老板,我怕我没经验,到头来辜负了您一片苦心。”
“西淳,你是有知识的人,你应该懂得这个道理:信心是干好一件事情的基础。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做买卖。不懂不要紧,但是,不能没有信心。”
西淳被感动了,泪花在她的眼眶里旋转闪烁:“彭老板,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对我的信任和帮助……”
“你什么都别说,只要把你的店搞红火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感谢。懂吗?”
西淳点点头,泪水不由自主地漫过睫毛,夺眶而出。
“如果现在让你勾画出一幅蓝图,你打算把店开在哪儿?”
“我不想在学校周围,也不想在闹市区。我想离肖阿姨家近一些,这样还可以兼顾肖阿姨。”
“能兼顾当然好。但你忽视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顾客!你得考虑有没有顾客,这是你成败的关键。”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
“你是不是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怕碰到同学?”
“也不完全是……”
“既然要做买卖,你就不能顾忌太多,顾忌多了就等于束缚了自己的手脚。”
“道理我懂,就是真做起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样吧,今天初步有个意向,你再认真考虑考虑。反正真要把店开起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选好地点,要租房雇人,还要到工商部门注册,还要联系货源等等麻烦事多了。考虑好了我们再详细研究,董老板,你说怎么样?”
西淳羞红了脸说:“求求你饶了我吧!”
“好,饶了你。剩下的时间就是吃饭。吃完饭我们去打保龄球。”
西淳面有难色地说:“彭老板,保龄球就不打了吧?”
“怎么,该不会是学校又有什么事儿吧?”
“晚上我还得去给肖阿姨读报纸。”
彭一飞想了想说:“好,就按你说的办。”
“下一次我一定陪彭老板打保龄球。”
“你以后能不能不叫我彭老板?”
“那叫你什么?”
“叫我彭大哥好了。”
“这合适么?”
“有什么不合适的?”
西淳试着启动嘴唇叫彭大哥,可怎么也叫不出口。
看着西淳如此犯难,彭一飞只好说:“算了,随你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