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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半，留守处派了一辆丰田面包车，把邓炜和送行的人一起送到了码头。小红楼的人除了文丹之外都前来送行。最为抢眼的当数彭一飞和梦嘉。他俩是坐出租车一起来的，言谈话语，举手投足，都有了某种不言自明的亲昵感。
梦嘉落落大方地走到邓炜跟前，把邓炜拉到一旁问道：“你走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咱俩还没离婚呢！”
邓炜没有好气地说：“我可不想跟你吵。”
梦嘉说：“谁要跟你吵？你走了，打声招呼总可以吧？”
邓炜说：“其实，你并不真正关心我走。”
梦嘉说：“这回你可说错了。我是真的关心你走，当然，我更关心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了。”
“我说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
“干嘛？”
“你说干嘛？我们之间的事儿还没有了结呢！”
“你想怎么了结？”
“就按你说的，协议离婚。”
“想通了？”
“想不通又有什么办法？”
“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邓炜，我们夫妻一场，我什么时候说话不算数过？”
“好吧，我去报个到，尽快回来一趟。”
“你最好赶在年前回来。”
“为什么？”
“你不觉得我们的事儿如果逾千年、跨世纪未免太漫长了么？”
“那倒是。新千年、新世纪，应当有个新开端！”
“这下你满意了吧？”
“我看你也挺满意的。”邓炜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彭一飞。
从来不红脸的梦嘉，此刻竟红晕满面：“瞎猜！你并不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邓炜似乎有些激动：“梦嘉，你能来送我，我真的很高兴；你能这么快地想通咱们之间的事儿，我更高兴。你别误会，我这高兴，不只为我，同时也为了你——我并不希望你过得不好。我这么说你信吗？”
“我信。你心眼不坏。咱俩可能就是风水相克，不适合做夫妻。祝你好运！”梦嘉伸出手。
“我也祝你好运！”邓炜也伸出手。
握手的时候，梦嘉利用两人身体靠近的机会悄悄说：“给我个面子，咱们最后拥抱一次。”
邓炜没有推辞，就同梦嘉若即若离地拥抱了一下。
一直到检票的时候，仍不见文丹的影子。方洁说：“邓炜，上船吧，文丹肯定有事儿脱不开身。”
陆仪也说：“邓炜，不等了。到了别忘了给家里来个电话。”
邓燕走上前来，激动地对邓炜说：“哥，过去我一直不怎么佩服你。今天我要郑重地告诉你，我还是很佩服你的！你是个男子汉，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说完，挥泪扑上去同邓炜拥抱告别。
柳娜和文彬也上来同邓炜握别。
邓炜最后看了一眼送行的人们，提起旅行包通过了检票口。走上船舷之后，邓炜又一次回头向大家招手告别。
客轮缓缓地离开码头。送别的人们渐渐地远去，最后，看不清了。邓炜这才走进船舱，找到自己的座位。他把行李放好后，又走出船舱。
海风习习吹来，吹到脸上，很潮湿，也很舒服；吹到身上，很凉爽，也很惬意。邓炜好久没有乘船的体验了。那失重的感觉，起伏的感觉，左右摇摆的感觉，都让他感到十分新鲜。
有这种感觉的乘客看来不少。邓炜把视线从远方收回来。他看到，此时船舷上、前后甲板上站着不少观海的乘客。他们不时地向远处指指点点，有时会突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在这些人群中，有一个独处的年轻女子，她虽然与邓炜之间隔了三四个人，相距有七八米远，但是仍然引起了邓炜的关注。
她头戴一顶玫瑰红色的线绒帽，鼻梁上架着一副淡青莲色墨镜，身披一件掐腰橄榄绿风衣，肩头挎一只小巧精美的乳白色真皮手提包，风衣下摆露出修长笔挺的绛紫色裙裤，黑色的半高跟皮鞋为她从头到脚的装束划上了一个干净利索的句号。她亭亭玉立，目不斜视；她气度非凡，卓而不群。
邓炜觉得有些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关注？以往他不曾这样对一个陌生女子如此关注过！是百无聊赖吗？是爱情失意吗？是文丹没有来送行吗？
想到这里，邓炜的心里“咯噔”一下：文丹？
邓炜再次把视线投向那个亭亭玉立的女子！这时，那个气度非凡的女子已经把头转向邓炜这边了！而且她墨镜后面的眼睛似乎在紧紧地盯着邓炜。邓炜的心突然狂跳起来：“是文丹！”“不对！”邓炜紧接着又否定了自己，“文丹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那个女子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邓炜这边！
可是，她的气质、她的体形、她的个头，都与文丹毫无二致！邓炜的心依然狂跳不止。
“难道你就不能把有色眼镜摘下来么？”邓炜在心里默默地呼喊着。
那女子像是听到邓炜内心呼喊似的，她的右手提到了眼睛旁边，把眼镜慢慢地摘了下来，她在向邓炜这边诡秘地迷人地微笑！
“文丹！”邓炜大声呼喊着向文丹飞奔过去。
“文丹！”邓炜傻笑着站到了文丹跟前。
“真的是你！怎么会是你？”邓炜依然不敢相信活生生的文丹就站在眼前！
文丹默默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邓炜，眸子中流泻出一丝恶作剧之后的顽皮与喜悦。
“你怎么这身打扮？都让我认不出你了！”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文丹终于说话了。
“上船前一家人都在等你盼你，没想到你偷偷早就上船了。什么时候学会玩儿这种把戏了？”
“没想到可不应该。还记得小时候我是怎么捉弄你的吧？”
“怎么不记得，小时候你变着法地耍弄我。告诉我，你来海岛干什么？”
文丹说：“国庆节的假我还没休呢，这会儿补上，来个海岛一日游。”
“到海岛旅游？”
“不可以吗？”
“亏你想得出！”
“我主要看你一个人背井离乡怪可怜的，想来跟你做个伴儿。”
“真的？那太谢谢啦！”
“你这一走，梦嘉怎么办？”
“临上船时，梦嘉对我说，让我报到后就回去，她想早一天办理离婚手续。”
文丹眼睛一亮：“这么说，梦嘉想通了？”
邓炜说：“看来是想通了。”
“邓炜，你这一步的选择令人刮目相看。”
“你是指婚姻还是事业？”
“包括婚姻，也包括事业。”
“你真的这样看？”
文丹点点头。
“你是在鼓励我，还是在安慰我？”
“难道你还需要我的安慰和鼓励吗？我说的是实话。”
“你这个实话让我无法消受。如果你一定要坚持你的观点的话，那么我只能把我的婚姻和事业看成是一场跳高比赛。在田径场上，任何冠军都是以胜利告终，唯独跳高比赛是以失败而告终的，即使是优胜者。”
“我认为不能单看结果，要看你达到了怎样的高度。高度决定了你的品位、档次和内涵。”
“我现在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来聊以自慰了。”
“彭一飞有个观点，永不言败。我曾蔑视过他的这个观点。现在看来，也许有可取之处。你不妨学学他。”
“少在我面前提彭一飞！我这辈子谁都可以学，就是不会学彭一飞！”
文丹笑道：“你这是偏见，是嫉妒。”
邓炜固执地说：“我就偏见！就嫉妒！怎么了？”
“小心眼儿！”
“你跟彭一飞的事儿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
“干脆说吧，什么时候结婚？”
文丹看了邓炜一眼，有些顽皮地说：“初步定在新千年的元旦吧。”
“这不是就在眼前吗？”
“是啊。我妈还有陆阿姨她们想让小红楼的这几对年轻人搞个集体婚礼。”
邓炜听后怅然若失，他咬着牙根儿说：“彭一飞这家伙真是艳福不浅！我真想扇他两巴掌！”
文丹“噗哧”笑出声来：“看来你真是恨他。算了，我看你现在心情不好，咱们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海岛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最终选择了海岛？”
邓炜说：“这有什么好说的？无奈之举啊！”
“为了回避梦嘉？”
“也不全是，我总觉得海岛可能是我最好的归宿。”
文丹说：“我也是。一想起海岛，就有一种亲切感和归宿感。”
邓炜说：“那是你的过去。现在你还会这样想吗？”
“当然，我说的就是现在。今天我是奔着海岛的月亮而来的。”
“月亮？”
“对。今天晚上我们在海岛一起赏月怎么样？”
“赏月什么时候不行？为什么非要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的月亮和平时的月亮可不同。中央电视台预告说，今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大，出奇的圆。不能说百年不遇，那也是六七十年一遇的天象奇观呀！像今天晚上的月亮，三十年代初有过一次。本世纪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们这一生恐怕也只能看到这一次。”
邓炜不以为然地笑道：“你越说越玄乎了。”
“这是科学。今夜月亮转到了离地球的最近点。”
“如果真是这样，那倒要好好见识见识。”
“司淼在的时候，我们曾经坐在礁石上，听着海涛，看着月亮，那情景就像昨天一样！”文丹感慨道。
“可惜，这样的情景不会再现了！”
“不是还有你吗？”
“我怎么能和司淼比呢？”
“为什么不能？”
“这还用问么？”
“为什么不用问？就要问。”
邓炜说：“要问应该我问你。你今天为什么不让彭一飞陪你一起来？怎么说他也是在海岛上战斗过几年的，而且又是司淼的战友和朋友，而且，又是你的未婚夫……”
文丹拍手道：“问题提得好！在我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我给你三次机会，你先猜。如果你猜到了，就说明你很聪明，如果猜不到，就说明你是个大笨蛋！”
邓炜想了想说：“公司有事他脱不开身？”
文丹说：“不对。一次。”
“那就是彭一飞厌恶海岛不想来。”
“不对。还剩最后一次。”
“要不就是你没有告诉他你要来。”
文丹说：“有门儿。我的确没有告诉他，但这不是他没有来的真正理由。”
邓炜说：“你没有告诉他，他就不可能来。这应当算我猜对了。”
“不算。因为你没有猜到我为什么没有告诉他。”
“你为什么没有告诉他，这应当是另一个问题了。”
“就算是另一个问题，再给你三次机会。”
邓炜得意地说：“那刚才的问题算不算我猜对了？”
文丹说：“算你聪明！这次的问题，你可猜不到了。”
“那不一定。”
“猜吧。”
“你怕彭一飞知道你和我在一起，所以没有告诉他。”
“错了，彭一飞才不会吃你的醋呢。一次。”
邓炜坚持说：“彭一飞要是不吃我的醋，就说明他不是真爱你。”
文丹说：“你不要转移话题，继续猜！”
“你认为彭一飞讨厌海岛，所以没有告诉他。”
“两次。再猜。”
“你怕彭一飞知道你心里还想着司淼。”
“三次。继续猜。”
“已经没有机会了。”
“有！”
“已经三次了！”
“机会是我给你的，我说有就有，猜吧。”
“文丹，你今天怎么了？”
“少罗嗦，快猜呀！”
邓炜愣愣地看着文丹。
“怎么不猜了？你这个笨蛋！”
此时，邓炜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个画面，上船前，梦嘉与彭一飞的亲昵表情，还有那少有的绯红的脸颊，他突然醒悟道：“我好像猜到了！”
文丹盯着邓炜的眼睛：“你还没说我怎么认定你猜到了？”
邓炜说：“你的眼睛告诉我，我猜到了。”
“我的眼睛告？”
邓炜肯定地点点头：“文丹，你说得对，我的确是个笨蛋！我早应该猜到的！”
“我想听你说出来。”
“为什么？”
“我怕你猜得不对。”
“你不应该怕，我说猜到了就是猜到了，你信不信？”
文丹看着邓炜，良久才说：“我信！我怎么能不信呢？”
邓炜觉得，他和文丹之间，突然生成了一种超自然力的强大磁场。他和文丹就是磁场的N极和S极，他们无法克服这强大的磁场所产生的强大吸引力。他们在一瞬间目空一切地亲密无间地拥抱在一起！
文丹耳语：“晚上我们一起看月亮好么？”
邓炜耳语：“好，晚上我们一起看月亮！”
“那月亮七十年才一遇！”
“我们是多少年一遇呢？”
“29年！”
“不，是两千年！”
“我要跟我两千年一遇的情人一起看月亮！”文丹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我们真幸运，我们不仅可以跨世纪，还可以跨千年！”
“你还坚持你的总是以失败而告终的跳高理论么？”
“坚持。不过得修改一下。”
“怎么修改？”
“当我越过了一个理想的高度之后，我就见好就收，不再尝试新的高度，这样我就不会以失败而告终了。”
“我不赞成你的这个修改。”
“为什么？”
“你的见好就收，虽然保住了暂时的胜利，避免了尴尬的失败，但是却扼杀了你的进取精神，你就不会知道你的新的高度在哪里。”
“好吧，我还是坚持用我的失败永远向未知的高度探索吧！”
“这才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呢！”
“别人都在看我们呢！”
“不管，让他们看好了！”
这阵子与文丹的对话，邓炜感受良多。他没有想到文丹会说出这样一些活泼的顽皮的有楞有角的话来。在他的印象里，文丹是多么守旧多么刻板多么不灵活的一个人啊！她觉得文丹从里到外真真是换了一个人！
“文丹，你变了。”
“你是指打扮？”
“不只是打扮。”
“还有什么？”
“你从里到外变得十足的女人味儿！”
“以前我没有女人味儿吗？”
“以前你像天上的仙女。”
“现在呢？”
“下凡了。”
“以前我穿得那么单调，却像仙女；现在打扮得这么花哨，却下凡了！你不觉得这很矛盾么？”
“说矛盾也不矛盾。关键看哪个是更真实的你。”
“如果两个都是真实的我，你喜欢哪个？”
“当然喜欢仙女下凡了。”
“那我就下凡好了。”
海鸥在附近的海面上翩翩起舞，它们追逐着客轮，追逐着海浪，追逐着太阳升起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