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一飞感觉到眼睛忽然被类似发光的东西刺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妙。那光源仿佛既遥远又临近,既陌生又熟悉。彭一飞依稀记得,什么时候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此刻怎么也想不起来。
想当初,为了获得一次到这座滨海城市的街道上逛一逛的机会,我彭一飞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彭一飞好不感慨。他努了努嘴,情不自禁地吸吮了一下他那颗假门牙。
彭一飞纳闷儿,地球之大,城市之多,人口之众,他偏偏跟脚下这块土地结下了不解之缘。在游历了南方诸多大城市之后,他居然放不下眼前这座小小的海滨城市和渤海深处的那些岛屿,迫不及待地要回来看看。
彭一飞明白,放不下的,其实是这里的人。被物欲横流的花花世界洗礼和浸泡过的彭一飞,仿佛梦醒般地顿悟到一个曾经被他嗤之以鼻的道理:有钱难买是真情。他怀着一颗虔诚的心,回到了他的“第二故乡”——他曾经那么固执地要离开的城市。
彭一飞放眼寻找光源──那既陌生又熟悉、既遥远又临近的奇妙光源。车窗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是湍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是行色匆匆的攒动人头。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可以发光。不,玻璃只能反光。可以肯定地说,刚才他感受到的那个发光的物体不是玻璃幕墙。汽车的照明灯,交通路口的红绿灯,都是会发光的,但也可以肯定地说,刚才刺射他的奇妙光源不是这些玩意儿。
自从发了第一笔小财之后,他彭一飞就不再坐公交车而是“打的”。他的“原始积累”既辛苦又快捷。在大家对股票还懵懵懂懂、若即若离、似是而非的时候,他筹借了一大笔款项南下北上,从散户手中收购了大量的原始股票。等这些股票上市后,他几乎在一夜之间成为了人们眼中的“大款”。
这一次为什么不“打的”?彭一飞就是想重新体验一下当初一无所有走进这座城市的那种感觉。不过,彭一飞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错了。一个已经不是一无所有的人,是找不回他一无所有时的那种感觉的。别的不说,和大家一起排队等车、一起拥挤上车,就这一条他就很不适应。就像当初他不适应“打的”更不适应自己开车一样。
车速很缓慢,车内很拥挤,人口是越来越多了。记得有人说,中国的人口是世界上最大的分母,任何可观的产值经它一除都会变得十分尴尬而可怜。公交车的豪华程度比过去提高了一个档次,不仅外表美观,车内设施也大为改善,最显著的变化是无人售票。彭一飞曾对售票员那不绝于耳的叫卖声极其厌烦,在他听来,那叫卖声的本质,传达了售票员对每个乘客的高度不信任,仿佛不那样喋喋不休地叫喊,立马就会有人逃票溜号似的。现在清静多了,没有专职人员用不信任的眼光盯着你,更没有令人生厌的叫卖声干扰你,而每个乘客并不因此就产生逃票心理,反而更加自觉地把钞票举得高高的恨不能全车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话说回来,解放出来的那一部分售票员干什么去了?如果无事可做会不会面临下岗?如果真的下岗了,那么这“无人售票”又意义何在呢?中国的事情好像就是这样,顾此失彼,难得两全。
虽然离开这里只有短短几个月时间,但彭一飞感觉像是过了大半辈子。在南方的某证券交易所,他邂逅了一个女孩,这女孩娇小浪漫,是个跟男人睡一觉就可以结婚的女人。这次婚史短得只有一个季节,却在彭一飞的记忆中打下两点深刻的印记:一个是性交的快感,另一个是金钱可以让一个看起来温顺乖巧的女人,从一个男人的被窝钻进另一个男人的被窝。彭一飞从这次失败的婚姻中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是靠钱来饲养的一种高级动物。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爱情。爱情只是傻瓜信奉的一种无知的神话。
排除外界一切可能发光或是反光的物体之后,彭一飞感到奇怪了。大白天里,他坐在公交车上,会是什么东西能够发出光芒来,而且这光芒好像是专门射向他的?或者说,这光芒只有他才能感受得到?是的,只有他彭一飞才能感受得到。
公交车在市中心的一座豪华的大商场停了下来。彭一飞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堂购物中心”几个醒目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这一站下车的人特别多,车内一下子就变得空旷了许多。彭一飞开始在车内搜索。他首先发现了一个亮晶晶的秃顶,那是中年驾驶员的秃顶。在中年驾驶员亮晶晶的秃顶右上方是一块同样亮晶晶的后窥镜。镜子是可以反光的,但刚才刺了他一家伙的那道光芒肯定不是那个破玩意儿。
彭一飞又发现了若干位戴着眼镜的男人和女人。好象也不是眼镜。眼镜也同玻璃有关。玻璃是没有生命的物体,而且凉冰冰的。刚才被照耀的时候,他感觉到的分明是一种生命的光源,那光源是温暖的,有情感的。不过,彭一飞隐约感到,眼镜离那个让他苦苦搜寻光源已经不远了。
突然,彭一飞茅塞顿开,他兴奋地差一点儿从座位上跳起来。傻瓜!他在心里大声对自己喊。不是眼镜,是眼睛!只有眼睛才能在瞬间发出那样迷人的有生命力和感召力的光芒来!
如果是眼睛,那么只能从运动着的车厢内寻找,否则,就要犯刻舟求剑的错误。彭一飞这样想着便开始在乘客中搜寻那双光彩照人的眼睛。彭一飞坐在最后排,这使他处于比较有利的观察位置。乘客多数都面朝前方,很少回头张望,进入他视野的基本上都是后脑勺,而且是形形色色的后脑勺。他对男人的后脑勺不感兴趣。即便车上所有男人的眼睛加在一起,也决不会射出刚才刺他的那种光芒来。彭一飞只关注和研究女人的后脑勺。他越来越认定,刚才向他射过来的迷人光芒,一定来自车厢内某个女人的眼睛。
彭一飞首先排除了坐在左边最前排的那个女人的后脑勺。这个后脑勺的主人一看就知道没有情调,不懂审美。头发未经认真梳理,肆意伸张着。现在竟有这样邋遢的妇女!与之相比,紧挨着她后面的那个后脑勺梳理得过于整齐,显得不仅脑袋小,而且不大周正,属于歪瓜劣枣一类。此人幼儿时期想必营养不良,而且缺钙,睡姿也不端正。她应该找她的父母清算抚养失职之罪。接下来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后脑勺,俗话说人老珠黄,别指望她能发出什么耀眼的光芒来。研究了几个不尽人意的女人后脑勺之后,彭一飞笑了,是自嘲那种笑,他意识到自己未免太多事了。
彭一飞把视线从左排移向右排。这次他没有按部就班一一品评,而是快速浏览了一遍所有女人的后脑勺,经过筛选,最后将其中的一个定格于他的眼帘。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后脑勺上锁住自己的视线?因为这个后脑勺极具视觉的冲击力,或者干脆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后脑勺──一头浓黑蓬松的短发,上面流动着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波纹,那么自然,那么流畅;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发式,却横看竖看左看右看都非常顺眼。不错,是顺眼。顺眼的标准其实并不低,顺眼应当是美学的一个重要概念。
在往后的几分钟里,彭一飞一直期待着这个不同凡响的后脑勺能够随意地旋转一下,哪怕稍稍旋转一下,让他能够看清这位女子的侧面形象。然而,这位女子端坐在座位上,脑袋一动不动。
彭一飞开始打量她的形体和服饰。人虽然坐着,一看就知道体型很标致,个头儿也适中。彭一飞以他的经验断定,这种身材的女性,不一定个个都是美人,但脸蛋儿决不会难看。即使她们相貌平平,但非凡的气质足以为平凡的相貌增光添色。她的衣着乍一看没什么特别,但仔细品评却味道十足。这味道就在于衣着和形体的协调一致和完美统一。在彭一飞看来,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女人,无论是学识、职业和审美情趣,绝对是高品位的。
此时此刻,彭一飞坐在第二故乡的公共汽车上,怔怔地盯着这个非凡女人的后脑勺,恍惚觉得此情此景在过去的某一地某一天某一时曾一模一样地经历过。或者说,过去的某一地某一天某一时的情形被原封不动地复制到此时此刻来了!
这是一种奇妙的心理现象。产生这种心理现象是需要条件的,这条件包括主观和客观两个方面。那么,到底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奇妙的感觉呢?彭一飞今天跟自己较上劲了,非要搞它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不可!
公交车缓缓地靠向一个站台。被彭一飞一直关注的那个不同凡响的后脑勺,终于旋转起来,与之紧密相连的形体也同时从座位上站立起来──她准备下车了!
就在那后脑勺旋转的一瞬间,彭一飞看清了她的容颜。欧阳文丹!彭一飞激动得差点儿喊出声来!原来这个让他揣摩了半天的后脑勺的主人竟是欧阳文丹!难怪与众不同,难怪这么眼熟!
文丹站起来以后,慢慢地走向后门。同时她再次朝彭一飞投来像是随意更像是探询的一瞥。彭一飞浑身一阵颤栗。他完全明白了。刚才那个刺他并让他苦苦寻觅的光源,真真切切就是文丹的那双秋水般的大眼睛!
文丹显然认出了彭一飞,并向他投来矜持而含蓄的一笑。彭一飞又是一阵颤栗。只有文丹的笑,才具有这样勾魂慑魄的魅力。曾几何时,作为新娘子的文丹就是以这样的微笑降服了他。慌忙中彭一飞也回敬了文丹一个礼节性的微笑。
公交车已经停稳,后车门已经打开。文丹袅袅婷婷地下了车。
这步态、这风韵,令彭一飞眼花缭乱。彭一飞第一眼看到文丹走路的姿态时,就被这个袅娜多姿的女子俘虏了。
容不得彭一飞多想,文丹已从他的面前消失。彭一飞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应当继续傻坐着,而应当跟上去。
公交车的气门“咝”地一声,眼见就要关闭了。彭一飞大喊一声“下车!”便一个箭步冲到车门口,用力将即将闭合的两扇车门撕开,然后侧身从门缝儿中挤了出去。
“神经病!”车上不知是谁甩出一句话。
“你他妈才神经病呢!”彭一飞朝已经离去的公交车骂了一句。
文丹下车后没有马上离去——她似乎料定彭一飞会跟下车来。她的脸上挂着些许惊讶:“你不是复员去南方了吗?”
彭一飞有些受宠若惊。文丹居然知道他去了南方!说明司淼在她面前提起过他,或者文丹在司淼面前问起过他。这说明文丹对他的去向不是漠不关心的。得出这个判断,彭一飞的呼吸变得急促了:“没错,我是去了南方。”
“那你这是……?”
“想回来看看老连队、老战友。”
欧阳文丹的嘴角稍稍撇了一下,似笑非笑,给人的感觉是:“谁会相信你这鬼话!”
刚刚心头上产生的热乎劲儿登时被浇上一瓢冷水。彭一飞不无抱怨地说:“看来司淼在你面前没说过我什么好话。”
“你怎么会这样认为?”文丹问。
“我本来并不想这样认为。可是你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只好这样想了。”
“怎么是我不相信你说的话?是你自己发誓永远不再回来了。”
看来文丹什么都知道。彭一飞口气软了下来:“是啊,这不能怪你,我是发过誓。”
“不过,”彭一飞补充道,“我这次回来,的确是想看看老连队和老战友。当然,业务上也有点儿事儿。”
“恐怕业务上的事儿是主要的吧?”
“就算业务上的事儿是主要的,也不能否认我想回来看看的真实性呀!”彭一飞被文丹逼得有些招架不住了。
文丹浅浅地笑道:“你误解我了。其实,你完全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表白你的真诚,也不必在乎我是否相信你说的话。因为,说到底,你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是你的自由,别人是无权干涉的。”
彭一飞说:“我大老远地赶来,你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显得太陌生了?”
“本来就是这样嘛。”
“司淼好吗?”
“你打算在这里呆几天?”文丹岔开彭一飞的问题。
“不一定,看情况再说吧。司淼现在好吗?”
“你住在什么地方?”
“今天刚到,还没住下呢。”
“你要是没地方住,我可以帮你联系我们医院的招待所。”
“不麻烦你了。我还是自己找个宾馆住吧。”
文丹似有所悟地重新打量了一下彭一飞:“你彭一飞该不会是发大财了吧?”
“哪里。主要是不想麻烦你。”
文丹连连颔首,不无自嘲地说:“明白了、明白了,看来我的关心是多余的。”
彭一飞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找个地方好吗?”
文丹迟疑了一下说:“好吧。”
“你好像有事儿?”
“没关系。”
文丹的确有事儿。柳娜约她到婚介中心去一趟,说又发现了一个各方面条件都很优秀的男士。这已经是柳娜的第三次发现了。前两次柳娜也说男士很优秀,但在文丹看来,如果说那也叫优秀的话,这世界上优秀的男士可就太多了。柳娜嘴上不说,心里对文丹多少有些看法。柳娜认为文丹的眼光太高,高得太不切实际了。当然,这并不妨碍她继续为文丹发现优秀男士。做婚姻介绍的,没有度量和胸怀是不行的,没有耐心和恒心也是不行的。
不过,柳娜并不知道欧阳文丹心里是怎么想的。文丹对婚介之事历来不以为然。加之这些年婚介丑闻时有曝光,更恶化了她对婚介机构的看法。如果不是因为柳娜的情面,文丹永远不可能踏进婚介机构的门,哪怕是半步!
这是个很要命的前提。有了这个前提,文丹从走进婚介中心的那一刻起,心态就不端正了。更要命的是,文丹认为柳娜的“发现”本身就存在着重大缺陷。这与其说是“发现”的眼光问题,不如说是对文丹价值的评估问题。柳娜一定是把她欧阳文丹定位在一个寡妇的档次上,这就不难想象,由此发现得来的男士会优秀到什么程度。文丹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发现。寡妇怎么了?寡妇就应该低人一等、矮人三分?尤其是,寡妇和寡妇不一样。至少我欧阳文丹这个寡妇就和其他寡妇不一样。
柳娜不理解欧阳文丹,欧阳文丹却能理解柳娜。文丹知道,柳娜并没有贬低她的故意,柳娜只是按照常理和大多数人的思维定势来操作这件事的。这也是文丹最终没有拒绝柳娜约请的理由所在。不过,有一点文丹是没有想到的,那就是柳娜的耐心和恒心。文丹原以为,介绍了两个不成,柳娜会自动放弃的。不曾想柳娜不达目的死不罢休。这倒让欧阳文丹有些左右为难了。
“你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彭一飞停顿了片刻,又鼓了鼓勇气说,“还是那么漂亮。”
“对我说好听的有什么用?这话应该留着说给你爱人听。”文丹说。
“爱人?我哪里有那个福啊!”
“怎么,没结婚?”
“结了。又离了。”
“这么快?这才多长时间?”
“深圳三天起一座高楼你怎么说?”
他们路过一个咖啡屋。彭一飞提议:“进去坐会儿?”文丹嘴角一撇:“我可没钱进这种地方。”
“走吧,我请客。”彭一飞说着就往里走。文丹只好跟了进去。
他们在一个靠窗的雅座坐了下来。服务小姐旋即走了过来:“请问二位用点儿什么?”
彭一飞示意让文丹点。文丹有些局促地说:“你点吧,我什么也不要。”
彭一飞要了两杯巴西咖啡,两份小点心和两份水果。
“你要那么多东西干嘛?这个地方很宰人的。”
“没关系。”
“听口气,你好像赚了大钱。”文丹异样地瞥了彭一飞一眼。
“大钱没赚,小钱倒是挣了一点。”
“这么说可以称你为大款喽?”
“这么说吧,与在部队的收入相比,我现在的确很有钱;但是同李嘉诚那些商界巨擘相比,我简直就是乞丐。”彭一飞神采飞扬地说。
“敢拿自己跟李嘉诚比较的人,还说是乞丐?”
“相对来说嘛。”
“能告诉你是做什么生意发的财?”
“最初是炒股票。现在主要是贩卖人口。”彭一飞随口说道。
“正经问你呢!不愿说就算了。”文丹淡淡地说。
彭一飞不语,笑着递上一张名片解释道:“是这样。本公司主要经营人才介绍、咨询和流通。有人叫“猎头”,还有人戏称是‘人贩子’。”
文丹接过名片心不在焉地看了看,然后说:“看你春风得意的样子,买卖一定很不错?”
“还行吧。目前中国,最短缺的也是最抢手的就是人才。算了,不谈我了。司淼现在怎么样?该当指导员了吧?”
文丹看了一眼彭一飞,然后把视线挪向窗外,淡淡地说:“你还记得他?”
“文丹,看你说的。我彭一飞忘了谁也不会忘了司淼呀!”
“你这话别人也许相信,可蒙不了我。”
彭一飞提高了嗓门儿:“文丹,你怎么这样看我?我和司淼是好朋友这你是知道的呀?”
文丹依然淡淡地说:“我是知道。我知道你彭一飞为了逃离海岛,可谓煞费苦心,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上了。我还知道你彭一飞离开海岛之后一去不复返,司淼甚至连你一封信都没有收到。这大概就是你彭一飞说的好朋友吧?”
彭一飞脸上有些挂不住,口气也软下来:“这的确是我的错。我想在外面搞出点儿名堂来再同司淼联系。”
“我只是说说而已,你用不着自责。”
“文丹,这的确是我的错,你怎么骂我都行。”
“我骂你干嘛?我也没有资格骂你。其实,你彭一飞想干什么是你的自由和权利,跟别人没关系。”
彭一飞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等见了司淼,让他骂我吧。”
“他也不可能骂你。而且,他永远不会再骂你了。”
彭一飞一怔:“永远?什么意思?”
“永远就是永远呗,还会有什么意思?”文丹冷冷地看着彭一飞。
彭一飞僵住了:“文丹,司淼他……?”
“没错,他已经不在了……”文丹的声音低回而冷漠。
彭一飞震惊得霍然而立!其实他已经领会了“不在了”的含义,却禁不住要问:“‘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还会有什么意思?”文丹的语气突然生硬起来。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据说是为了抢救触礁的一船渔民……”
“据说?”
“就算是吧。”
“就算是?”
“大家都这样说。”
“听你的意思,好像还有另外一种说法?”
“我可没那么说。”
“可你的话里让人容易产生其他想法。”
“你太敏感了。”
“那司淼就应当是烈士!”
“烈士又怎样?人已经死了!”
彭一飞缓缓地坐了下来。这太意外了!太不可思议了!许久,他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你复员后没几天。”
“你怎么不告诉我?走的时候我留地址给司淼了。”彭一飞抱怨道。
“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让他起死回生?”
“文丹,你错了。虽然我不能让司淼死而复生,但我可以尽我的微薄之力,帮助你、还有方阿姨和肖阿姨分担痛苦,排解困难。”彭一飞显得很激动。
文丹摇摇头:“谁也帮不了我。”
“文丹,你不应该这样悲观。”
“谁说我悲观?我才不悲观呢!”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彭一飞仍然不敢相信司淼已经牺牲了的事实。
“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吧!”文丹叹道。
“文丹,你怎么能这样想?”
“不这样想我该怎样想?”
“天灾人祸和命运是没有关系的。如果有关系,那么你的命应当是最好的。”
“为什么?”
“好人得好报嘛!”
“你什么时候学会讨好女人了?”文丹露出一丝浅浅地微笑。
“我说的都是实话、心里话。”
“几天不见,你变化不小。”
“你指哪方面?”
“别的变化不好说,至少你变得能说会道了。”
“这话听起来不像好话?”
“你太敏感了。”
“其实,我以前也能说会道,只不过在部队压抑得发挥不出来罢了。”
“没看出来。我只知道你来找司淼时,像个害羞的不善言辞的大姑娘,还脸红。”
彭一飞甚为惊讶:“我以前给你的是这样一个印象?”
“差不多。”
“你知道我为什么脸红吗?”
“我怎么知道?”
“不怕你见笑,那是因为在你面前不好意思。”
“你彭一飞还有不好意思的时候?没看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彭一飞转移了话题:“你还在医院干军医?”
文丹点点头。
“方阿姨身体还好吧?”
“还好。”
“肖阿姨他们都好吧?”
“都好。”
此时,彭一飞很想抚慰一下文丹,可遍索枯肠竟找不出一句得体的话。司淼牺牲的消息对他来说真是太意外了。他感慨人生短暂,凶吉难卜。不过,他对生活中的各种意外有一种特别的适应和好感。在他看来,如果事事都合情合理,都可以预料,他反而觉得不正常、不适应了。这半年来,彭一飞遭遇各种意外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在遭遇各种意外中,从不谙世事到世故老到,从节衣缩食到财大气粗,一步步地走了过来。可以说,如果没有这些意外,他彭一飞不会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也可以说,面对这些机遇和挑战,他总能审时度势,迅速作出决断。然而,面对已故昔日战友的妻子文丹,彭一飞竟不知说什么好了。
彭一飞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不知说什么好,更深一层的原因是他对文丹的情感在起作用。这是一段无人知晓的埋藏在心底很久很深的情感。从第一眼见到文丹起,文丹的倩影就被深深地嵌入他的脑际。而在他离开海岛的这五年时间里,文丹的倩影时常不期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他知道自己不该痴迷于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但他说服不了自己的感情。这次回来,其实最主要的是想见见文丹。
让彭一飞欣慰的是,上苍对他还是比较关照的。当他的脚一踏进第二故乡的土地,第一个见到的正是他梦中的女人。更为巧合和激动人心的是,时光岁月把他和文丹都洗刷成了单身,这就为他过去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打开了一条合情合理的想象通道,同时也就为他对文丹的追求,由虚幻转化为实际拓展了驰骋的空间。
然而,在上苍对他如此厚爱和关照面前,彭一飞却不能表现出丝毫的兴奋和快乐。毕竟他的战友牺牲了,毕竟烈士年轻的妻子在为他守寡。而且在这个军人之家里已是两代寡妇了!从这一点上说,彭一飞宁可让文丹永远成为他的水中月、镜中花,也决不愿意看到文丹的命运如此悲苦……
但是,彭一飞的的确确地看到了问题的另一个层面: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不能永远为死去的人拒绝和放弃继续活着、而且是有质量的活着的权利。文丹合理的出路是,尽快从悲剧的阴影下挣脱出来,抬头向前看,积极寻求新的人生。
看到彭一飞沉默不语,文丹主动告辞:“对不起,我该走了。”
彭一飞随文丹一同站起身来:“我想抽空去小红楼看看几位老人。”
“她们你又不熟,去看啥?”
“不熟我也要去。当初我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方阿姨给我做的手擀面呢!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说对么?”
看着彭一飞一脸的真诚,文丹只好说:“好吧,什么时候去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在大院门口等你。这是我的电话。”
文丹把自己医院办公室的电话和住宅的电话号码都告诉了彭一飞。彭一飞也取出自己的名片,毕恭毕敬地递给文丹:“有事好联系。”
文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下了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