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5月8日。这是一个让全中国人民铭心刻骨的黑色日子!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用导弹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造成使馆人员3名记者死亡,20多人受伤。
国家副主席H发表电视讲话之后,整个中国大地迅速掀起了规模空前的反对霸权主义、反对强权政治、反对武装侵略的抗议浪潮。
被比尔·盖茨、迈克尔·乔丹、泰坦尼克号、弹劾克林顿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华丽材料从头包装到脚的美国,终于露出了它的霸权主义尾巴。一度被人们质疑的列宁关于帝国主义的某些论断和学说,又显山露水地被人们再度从遗忘的角落里拾起。改革开放以来,一直习惯了呼吸和平气息、把玩证券股票、追逐歌星影星的中国人,恍若隔世地突然意识到:帝国主义就是帝国主义!霸权主义就是霸权主义!
美国的罪恶行径,通过电视屏幕传进了小红楼。连日来,小红楼的几位老人足不出户,坐在自家的电视机前,默默地看着各电视台连续不断地报道这次轰炸事件。
多少年了,沉默和寂静,是滞留在小红楼里理所当然的空气和氛围。世界上任何球类的杯赛在这座楼里没有市场,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澜;世界上任何级别的歌手大奖赛在这座楼里也没有观众,更不会引起任何掌声。而此刻的小红楼,越发沉默和寂静了。
在那令人窒息的空气中,凝固了相当多的不稳定的情绪。这些情绪如同当量可观的梯恩梯炸药,一经点燃,它们将会在瞬间爆炸,爆炸所释放出的能量,足以让这座古老的小红楼的基础拔地而起,屋顶飞上天空,墙体四分五裂、砖瓦分崩离析!这是一种心理的爆炸,情绪的爆炸,灵魂的爆炸!
小红楼的死寂空气是被司焱从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搅动起来的。当时,方洁正聚精会神地看电视节目。这时司焱的电话打了进来。
方洁脸上露出笑容:“司焱,你好吗?”
“妈,我挺好的。你放心吧。”
“我这几天老做噩梦,对你就是不放心呐!”
“妈,嫂子对你说了我的事儿了吗?”
方洁不解地问:“你的事儿?你的什么事儿?”
“没说就算了。”
“司焱,什么事儿还要瞒着你妈?”
“没事儿,真的。”
“这两天我就捉摸着你那有事儿,果不其然。快告诉妈,你那发生什么事儿了。”
“妈,最近你看电视了吗?”
“看了,天天看。怎么啦?”
“我们都很气愤!”
“全国人民都很气愤!怎么啦?”
“妈,你说美国为什么敢欺负咱们?”
“这还用说,美国是帝国主义,帝国主义的本性就是要侵略。怎么啦?”
“我们之所以被人欺侮,归根到底是我们的国家还不发达,我们的军队还不强大。”
“这我知道。”方洁的语气低沉了下来。
“所以,作为新一代的大学生,我们理应为国分忧,尤其应当为建设一支强大的人民军队出力。”
“我知道……”方洁的话已经有气无力了。
司焱在电话里情绪激动地说:“妈,看了电视报道之后,学生愤怒了,学校沸腾了,所有的同学自觉自愿地组织起来在校园举行游行示威和各种抗议活动。为了表达拳拳报国之心,许多同学联名写了志愿入伍的决心书交给了校党委……”
方洁提心吊胆地问:“你呢?写了吗?”
“妈,你说我该不该写?”
“就是说,你也写了?”
“写了。妈,我不能不写。”
“……”
“妈,你别担心。这只是报志愿,上头还不一定批准呢。”
“估计什么时候能批下来?”
“不知道。校方正在跟有关部门联系,具体时间还难说。”
“要是批下来了一定要及时告诉妈。”
放下电话,方洁自言自语:“美国这是造孽呀!这世界上凡是有战争的地方,哪里没有美国的影子?真是霸道透了!”
因为儿子的事儿,方洁没有一点儿胃口,晚饭也懒得做,一直坐在电视机前。
电视画面上正在播放着全国各界声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罪恶行径的最新报道。军队的代表也出现在电视屏幕上。较之地方各界的声讨活动,军队的抗议行动更代表国家意志,更带有战争的火药味儿。
方洁自言自语:“这战争呀,弄不好真能打起来呢!”方洁独自一人的时候,经常好自言自语。这是她多年来形成的习惯。
想到战争,方洁自然想到了已经报名参军的司焱:“司焱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难怪这几天晚上我总是睡不踏实,老想过去的事儿,没完没了地想。”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方洁吓得打了一个机灵。她走到电话机旁,半晌才拿起了话筒。
“是司焱吗?”方洁战战兢兢地问道。
“妈,是我。”
“批下来啦?”
“刚才刚放下电话就传来消息,批下来了,没想到这么快。”
“什么时候走?”
“还不知道,恐怕就这几天吧。听说学校要举行一个隆重的欢送仪式。”
“去哪儿知道吗?”
“个人报志愿,去哪儿的都有。”
“你呢?”
“爸生前的老部队,雷政委他们团,搞电子对抗的。”
“就是到学校私下里找过你的那个雷政委?”
“他还到过咱家,当时你编了个假话说我已经在一个外企找到工作了。”
“知道了……”后面儿子又说了些什么,方洁一个字也没听清。放下电话,她就自言自语地念叨起来:“都是天意呀!当年,司焱他爸就是在抗美援朝的声浪中报名参军的。那时他爸还不满18周岁啊!”
蓦地,方洁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一反常态地从沙发上“霍”地站起身来,拍打了一下衣襟,走到大衣橱的穿衣镜前用手略微理了理灰白的头发,然后对自己说:“我要把司焱当兵的事儿告诉大家。”
“老陆啊,我家司焱报名当兵啦!”方洁对坐在电视机前默默发呆的陆仪说。
“老柳啊,我家司焱报名当兵啦!”方洁对坐在电视机前擦拭军号的柳铁柱团长说。
“老肖啊,我家司焱报名当兵啦!”方洁对坐在电视机前悲愤交加的肖君说。
方洁楼上楼下、挨家挨户通报了一遍,也不管人家作何反应,也不管人家听没听清,说完转身就走。
回到家刚刚坐定,肖君就登上门来了。
肖君比方洁小几岁,她握住方洁的手说:“老大姐啊,走了一个司淼,又送走一个司焱,你怎么舍得呀?!”说着老泪纵横,再也说不下去了。
肖君这一哭,把方洁的情感闸门一下给打开了。多少年积攒下来的泪水,终于在这一刻爆发了!
方洁根本不是哭,而是嚎,嚎啕大哭!肖君从未见方洁这样哭过。司淼牺牲的时候,方洁哭得就很厉害,但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方洁和肖君手牵着手,站着哭了很长时间,然后又一起坐下继续哭。不知哭了多长时间,方洁和肖君开始拉起了家常。从司焱当兵拉到司淼牺牲,从司淼牺牲拉到文丹守寡,从孩子身上又拉到自己身上,从司家又拉到欧阳家。拉到伤心处,两人少不了又是一场撕心裂肺的痛哭。
是柳团长的军号声转移了她们的话题。方洁听了一会儿兴奋地对肖君说:“你听,老柳今天的号声与平时吹得是不是有些不大一样?”
“没听出有什么不一样,差不多吧?”肖君侧耳细听。
“不,就是不一样。”方洁肯定地说。
“是吗?”
“你听,今天他的劲儿特别足,音儿拖得特别长。”
“哦……”肖君仍然觉得今天的号声与平时的似乎没有什么差别。
“你知道他为什么吹得和往日的不一样吗?”方洁的眼睛里放射出激动的光芒。
肖君却一副茫然的样子看着方洁。
“因为我把司焱当兵的消息告诉他了!”
然而,肖君还是不曾悟出这跟老柳的号声有什么关系。
“他用号声告诉我,他支持司焱当兵!”
“哦……”
“他还告诉我,让我不要难过。”
“哦……”
“你再听!”方洁说,“他生气呀!上火呀!他对美国佬不服啊!想当年,他年轻气盛,硬是吹着这把军号把美国佬从越南战场上赶回老家去了!现在美国佬欺负咱,你想他能不生气吗?”
“哦……”肖君只能用似是而非的“哦”来回答方洁关于号声的分析。从柳团长的号声第一次在这座楼里吹响的那天起,这么多年了,肖君从来都是把这半半拉拉不成腔不成调的号声同柳团长的病态联系在一起,同怪异和不正常联系在一起。像方洁这样把号声解释得如此有声有色、有情有意,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肖君按图索骥,将自己想象的触角循着方洁的描述生发开去,努力寻找能够破译这怪诞号声的蛛丝马迹,终了依然无所收获。那号声除了刺耳还是刺耳,除了怪异还是怪异;这一声与那一声相比既没有差别,也没有新意。她怀疑方洁说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存在,不过是方洁脑袋里凭空产生的幻觉而已。是啊,每个人对外界事物都有自己的感应和幻觉。老欧阳死的时候,她在外地出差,当时她就有感应,就有幻觉,就觉得他可能要出事儿,那心啊老是七上八下的。结果就是出事儿了,你说这怪不怪?肖君颇有感触地想,人和人之间真是大不一样。同样一个号声,就有如此不同的感受。
这时,西淳来了。
西淳是肖君雇请的钟点工。肖君因视力不好,每天请西淳给她读一小时报纸,如果有时间,适当地做一些家务。
肖君看了一下手表,快八点了。
西淳不好意思地解释说:“今天学校组织抗议活动,我好不容易请了个假,但还是来晚了。”
肖君说:“学校有事来不了你就不要勉强,打个电话告诉我一声就成,别误了学校的大事。”
西淳说:“给您读报纸,也是大事儿。我就是如实地告诉老师是给您读报纸才请下假来的。”
“那咱们回去吧,报纸在家里。”肖君说着站起身来,同方洁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