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建军节快要到了,邓燕准备制作一期别开生面的现代军人访谈节目,苦于没有好的题材。
正愁得没辙,邓炜的一句话给了她灵感。邓炜说:“要想抓好的题材,你得到部队去体验生活,整天关在屋子里闭门造车哪成?”
邓炜说这话的时候他的饭已经吃完,而邓燕碗里的饭才吃了一半儿。邓炜离开饭桌到客厅看电视去了。妈妈催促邓燕快吃,天大的事也得吃了饭再说。
邓燕的构思就在这后半碗饭中形成。当时,她一下子想到了司焱。司焱是研究生,他是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投笔从戎的,尤其是司焱是在声讨以美国为首的北约悍然轰炸我驻南联盟大使馆的浪潮中跨入军营的,司焱是烈士的儿子又是烈士的弟弟……这一连串的新闻热点、焦点和亮点把邓燕撩得气都喘不匀了。
司焱入伍两个多月了,她还没去司焱的部队见他一面呢。也该去看看他了。邓燕这样想着,心里居然有一股热流淌过。这感觉她过去不曾有过。
邓燕把她的想法跟台里的领导汇报之后,立即得到充分肯定和支持。台里专门给她配了辆三菱吉普车供她下部队采访。邓燕带上她的专题班子就出发了。
司焱所在的电子对抗团驻扎在离市区约一百公里的偏僻山坳里。
团领导听说市电视台专程来采访司焱,很是高兴。雷政委说:“不过你们来的不太凑巧。司焱现在不在团里,被军区司令部作训处抽去帮忙了。”
“什么时间回来?”邓燕问。
“说是一个礼拜,差不多该回来了。”
“雷政委,能否跟军区联系一下?如果司焱近两天能回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他,顺便体验一下部队生活。”邓燕建议说。
雷政委立即拨通了军区司令部的电话。作训处一个参谋说,司焱今天已经返回部队了。
放下电话,雷政委高兴地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司焱已经动身了,晚饭前准能回来。”
“太好了!”邓燕兴奋地拍着巴掌,“雷政委,在司焱回来之前,您能不能先向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司焱入伍以来的基本情况?”
“当然可以。”雷政委欣然同意。他把邓燕一行领到接待室,勤务员给三位记者端上了茶水和西瓜。雷政委让通信员把政治处尹主任也找来了。然后就开始介绍司焱的情况。
“我只是帮你们引引路,许多情况我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政委说,“司焱入伍以来,一直在超负荷运转。也难怪,谁叫他是研究生来?谁叫他是烈士的儿子、英雄的弟弟来?谁叫他是在特殊背景下入伍的特殊人物来?不过话说回来,就司焱本身来说,他的心态摆得是很正的。他没有因为上述因素而使自己飘飘然。单凭这一点,就不简单。司焱刚到团里时,我们利用他这个活教材,在全团进行了一次为期一周的爱祖国、爱军队、爱岗位的‘三爱’教育,让司焱在全团巡回演讲。他讲跟我们领导讲是不一样的,效果特别的好,全团干部战士反映十分强烈。教育结束后,正赶上全团一年一度的高考补习班开学,所有的考生联名给团党委写信,强烈要求司焱作他们的英语辅导老师。好嘛,这下可逮着不花钱的老师了。你知道,我们团正常的经费都入不敷出,哪里有钱请英语辅导老师啊。往年都是瘸子里拔将军,基础好的教基础差的,大家互相学习,取长补短。不过,这样学出来的英语是个什么水平就可想而知了。司焱来了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说起来不服不行,研究生的水平就是不一样。虽然学好英语非一日之功,但是临阵磨刀,不快也光。越是这个时候,老师的作用就越能显现出来。大家都反映英语水平提高了一个档次。考生们见司焱英语辅导得棒,又请他连数学和语文一起辅导,三门功课同上档次。这不,前几天军区直工部刚下通知,我们团今年考上了28个!40个人考上28个,在我们团这是个破天荒的纪录!直工部的周处长打电话问我掌握了什么秘密武器?我说哪有什么秘密武器!要是有,司焱就是秘密武器!你知道,往年高考,我们团能考上的不过仨俩,最多的一年才五个人,有一年干脆是零蛋!政治处提交了一个请示,要给司焱立功。党委内部意见不是很一致,有人觉得司焱刚入伍,不宜捧得太高,否则对他以后的发展不利。这意见有一定的道理。我们团一直办着大学专修课,因为教员缺乏,教学质量提不上去。自从司焱来了以后,我们就给他加码,业余时间,别人休息他要备课。每星期他要上两到三次课,主要是英语、计算机和电子对抗理论。记者同志,你算算看,司焱是不是超负荷运转?不过,司焱一点儿怨言都没有,整天乐呵呵的。我看他将来大有发展前途!”
雷政委打住了他的谈话,然后对坐在旁边儿的政治处尹主任和孙干事说:“我说完了,你们看看还有什么补充没有?”
尹主任和孙干事客气地笑道:“政委讲得很全面了,只补充一点,军区直工部刚来电话,调司焱的档案。”
雷政委对邓燕说:“你看看,是人才,到处都想挖。”然后又对尹主任说,“司焱的档案先别上送,我得当面找部长汇报一下,最好不要调。基层得到一个人才很难,留住一个人才更难啊!”
邓燕说:“雷政委,刚才你介绍了许多司焱的情况,我觉得很好。我想,你能不能再讲一两个有关司焱有趣的小故事?不一定都是工作上的事儿,比如生活方面啦,情感方面啦,等等,都可以谈。”
“具体的小故事我还真讲不了,不过,我可以提供一些线索,你可做进一步的采访了解。”
“太好了!”
“说到情感方面,好像司焱在辅导考生的时候,有一个女兵对他很有好感,还给他写过求爱信。不过,后来怎么处理的我就不清楚了。”
“那个小卫生兵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政治处主任笑道。
“这个女兵考上了吗?”邓燕问道。
“差了几分。”尹主任遗憾遗憾地摇摇头。
“她长得漂亮吗?”邓燕追问。
“在我们团,她应该是首屈一指吧?”雷政委笑着对尹主任说。
尹主任说:“没错,是我们团的一枝花。”
“不然,她也没有胆量追求人家研究生。”孙干事补充道。
大家都笑了。但是邓燕没有笑。她继续问道:“还有什么其他故事线索?”
雷政委说:“我们这些官僚只能原则来原则去。我知道,记者对原则不感兴趣。这样吧,让孙干事陪着你们下去走一趟,你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采访谁就采访谁,说不定会有许多你们感兴趣的故事。”
走出团办公楼大门,雷政委给孙干事交待:“午饭前别忘了赶回来,我们要为邓主任接风洗尘。”
邓燕说:“雷政委,不用了。我们走到哪儿,就在哪儿随便吃点儿。我们下来就是体验战士生活的。”
雷政委想了想,说:“也好。孙干事,邓主任不管到哪个连队吃饭,一定让他们多加两个菜。伙食费要是超支了可以到团里来报销,我签字。”
雷政委的热情,使邓燕好不感动。从雷政委的话中,她听出了部队经费的拮据,也间接感受到了连队生活的艰苦。
“孙干事,司焱住在哪里?”
孙干事说:“司焱的命令是团作训股参谋,本应住在机关,但是现在正下连锻炼,住在一连。”
“走,去一连。”邓燕说。
在孙干事的带领下,邓燕一行来到了司焱所在的一连。连长带着队伍训练去了,指导员在家备课。听说要采访司焱,就把邓燕往连部领,可是邓燕提出要先看看司焱住的地方。这样就来到了司焱所在的一排三班。
三班分住两个宿舍,每个宿舍六个人。走进宿舍后,面对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豆腐块一样的被子,邓燕很难判断出司焱的床铺是哪个。指导员想说什么,被邓燕用手势制止住了。她要亲自猜猜哪个是司焱的床铺。
邓燕在六个床铺之间走了三个来回,最后在靠墙角的床位停下脚来。她用手指着床铺说:“是不是这个?”
指导员惊奇地笑了:“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邓燕不无得意地说:“一是这条被子新一些,二是床单上有一层薄薄的浮土,说明这张床已经有日子没人睡了。”
“邓主任真是好眼力,适合当侦察兵。”指导员钦佩地说。
“哪里呀,瞎蒙。”邓燕说。
“走,到连部坐坐。”指导员说。
同指导员谈了近一个小时,邓燕从中又了解到关于司焱生活、学习和训练的一些生动细节。不过,她的脑子里还没形成一个成熟的主题,尤其是没有找到一个很好的表现手法和恰当的切入角度。
午饭时候到了。通信员端来三盆清水,请三位记者洗手。指导员说:“一会儿饭菜就来了,这里条件有限,请邓主任多多包涵。”
“在这里吃?”邓燕问道。
“对。连队食堂太乱,也坐不下。”指导员解释道。
“不,指导员,我们还是和战士们一起吃,他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
“也好。咱们走。”
邓燕跟着指导员往饭堂走,快到饭堂时,一曲既熟悉又陌生的旋律从饭堂方向飘荡过来。邓燕想起来了,这是毛阿敏的那首军旅歌曲“不要问为什么”。不过演唱者不是毛阿敏,而是战士们。战士们的演唱虽然有些生硬,有些跑调,但是能够听得出,他们激情飞扬,豪情满怀。
为什么我们大路不走走小路?
为什么我们不恋闹市钻山沟?
为什么我们脚踏雷火不后退,面对死神不低头?
为什么我们守着清贫谈富有?
为什么我们远离欢乐不言愁?
为什么我们抛洒青春不吝啬,豪饮孤独当美酒?
哦,为什么?哦,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
你不说出来,我也不开口。
太阳疼爱我,
月亮抚摸我,
还有一支钢枪沉默在肩头。
“我已经好久没有听过这首歌了!”邓燕无限感慨地说。
指导员说:“战士们非常喜爱这首歌曲,尤其爱听毛阿敏的演唱。许多战士说,他们每次听毛阿敏演唱这首歌曲时都要掉泪。的确,这首歌的歌词写得太好了,毛阿敏的演唱也很有激情。只有对当兵有过切身体验的人,才能感受到这首歌那催人泪下的个中滋味。我们连的战士,每人都复制了一盘磁带,上面翻来覆去全是毛阿敏的这首歌。”
邓燕深有感触地说:“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还在上大学。但不是在大学的校园里,而是在我们住的营院里。那时听到这首歌后,并不感到有什么特别,只是觉得挺有激情挺有气势的,歌词写得也挺华丽,曲子也很优美,主要还是因为是毛阿敏演唱的。现在再听这首歌,感觉就不一样了。这首歌现在社会上早就听不到了。”
歌曲唱完后,战士们排着整齐的队伍走进了饭堂。这场面,邓燕是熟悉的。在大功团营院里,每天吃饭前都能听到嘹亮的歌声荡漾在军营大院上空。那是上级要求部队这样做的,叫做“饭前一支歌”。过去,邓燕对此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好笑。在战士饥肠辘辘的时候不马上让战士吃饭反而逼迫人家唱歌,这不是趁人之危吗?
现在邓燕不这样想了。俗话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在什么地方说什么话。这不是见机行事,也不是随机应变,而是从实际出发。
果真像雷政委说的,多加了两个菜,一个是大葱炒鸡蛋,一个是蒜苔炒肉。邓燕没再说什么,既然到了连队就应该接受连队的安排,免得指导员说她不实在。这也是从实际出发。
午饭后,指导员问邓燕还有什么安排,邓燕说还是等司焱回来再说吧。离开了一连,邓燕让孙干事领她找那个给司焱写情书的女战士。
也许是雷政委和尹主任他们把女战士描绘得太美了,使得邓燕对女战士的美貌期望值过高,也许是男人和女人评判女人漂亮与否的标准原本就存在着差异,当见到被称为“军中一枝花”的女战士时,邓燕并没有觉出女战士到底有多么漂亮。只是皮肤白皙,眼睛脉脉含情罢了。邓燕的心里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前的某些担忧,此时渐渐消融化解了。她立刻对自己的这种心理变化进行剖析:为什么会产生担忧?为什么见了女战士之后又消除了担忧?她究竟担忧什么?
邓燕这才明确地意识到,原来司焱对于她来说,并不是无关痛痒的,更不是可有可无的。
邓燕对女战士讲明了来意,女战士口若悬河地谈起了她心中的偶像司焱:“我今年没有考上军校,和我相处了三年的男朋友给我提出分手。我一时想不开,层产生过轻生的念头。是司教官安慰我,鼓励我,给我讲他哥哥的故事,讲他嫂子的故事。其实,这些故事他在巡回报告中都讲过,我也听过。但是当时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司教员说,人生苦短,生命可贵。在困难面前一死了之,并不是英雄,而是逃兵,胆小鬼。他鼓励我振作精神,拿出十二分的勇气和信心,争取来年考上大学,以实际行动证明你男朋友的做法是错的。他还开导我,人都是独立的,不能把自己的命运依附在别人身上。尤其是女人,更要有独立意识和人格。这样才能赢得别人的尊重。他的话打动了我,我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我要好好复习,争取明年考个好成绩!”
“看样子你很有信心?”邓燕笑问。
“有司教员这么好的老师,再考不上就太对不起他了!”
“听说,你还给司老师写过情书?”邓燕单刀直入。
女战士脸一红:“谁说的?”
“谁说的并不重要,有没有这回事?”
“有是有,但不是情书。”
“那是什么?”
“是这么回事。我给司教员写了一封明信片,悄悄地放在了司老师的被子底下。没想到,被他们班的战士发现了。到处张扬,说我在追求司老师。”
“你在明信片上写了些什么?”
女战士欲言又止:“等一下。”说着就离开了。不一会儿,女战士拿回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我的上帝:一个孤独而可怜的灵魂在漫漫长夜中徘徊,偶然闯入了你灿烂的世界。请你发发慈悲,给她一线光明吧——她不求索取,只想报答……”
“你想怎么报答?”邓燕问道。
女战士嗔怪地看了邓燕一眼,反问:“就是那么一说,懂不懂浪漫呀?”
邓燕被女战士怼得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却不服:“你们年轻人的浪漫我可能真的不懂。”
女战士笑了:“记者同志,你比我大不了几岁吧?”
邓燕:“那司教员后来怎么答复你的?”
女战士:”司老师把明信片还给我,说他有女朋友了。”
结束了对女战士的采访,邓燕对孙干事说,她要等司焱回来后再决定下一步如何采访。孙干事就把邓燕他们安排在招待所住下。
正像雷政委估计的那样,司焱在晚饭前回到了团里。他首先到政治处报到。尹主任立即领她到招待所见邓燕。
乍一见司焱,邓燕几乎认不出他了。司焱简直像变了一个人。本来就不胖的脸上,又瘦了一圈;本来就不白的皮肤又黑了一层。
“你……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邓燕惊异道。
“连队是熔炉嘛!”司焱笑道。
“所以就炼得又黑又瘦!你太不知道爱惜自己了!”邓燕着实有点儿心疼。
“你什么时候变得婆婆妈妈了?”司焱满不在乎。
尹主任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向大家使了个眼色,然后大家相继离开了。房间里只剩下司焱和邓燕。
“你怎么想起到这里来了?”司焱问。
“废话!”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
“因为你身上有新闻热点和焦点。”
“你们当记者的整天喊什么热点呀焦点的,其实真正的热点和焦点是什么,你们自己并不清楚。”
“那就请你指教一下吧?”
“指教谈不上。但是我可以谈点体会。这体会也是当兵之后获得的。应该说,你们记者关心的热点和焦点,并不是战士们关心的热点和焦点。”
“那你说战士们关心的热点和焦点是什么?”
“是什么我也说不准,反正不是我。”
“可是,从领导到战士,对你的反映都一直叫好。”
“那是你先入为主的结果。其实,你要不是戴着有色眼镜来采访,可以肯定地说,效果会比现在好得多。”
“这么说,是我的错了?”
“难道你就不会出错吗?”
“错就错吧,我的采访计划台领导已经批准了,我不能擅自更改。”
“那你也不要光采访我。”
“我是没有光采访你。你猜我今天都采访谁了?”
“不知道。”
“你猜嘛。”
“这怎么猜?”
邓燕神秘兮兮地说:“我采访了‘一个孤独而可怜的灵魂’。”
“你说的是她呀!”
“你就这么无动于衷?”
“那我该怎么办?”
“人家谈起司老师来可是含情脉脉、情深意切啊!”
“别拿我寻开心了。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
“古人云: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
“那又怎么样?”
“按照三天刮目一次来计算,我得刮多少次目才能看清你的真面目啊……”
“你就是刮三百遍,我还是我。”
“那女战士说,你告诉她你有女朋友了?”
“没错,我是说过。”
“是谁?”
“这还用问吗?”
“听你的口气,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应当知道你女朋友是谁了?”
“用不着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知道就行了。”
“可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你的意思是,我是你女朋友?”
“难道不可以吗?”
“我答应过你吗?”
“难道这还需要履行什么手续吗?”
“我发现你确实变了。”
“变得厚颜无耻了?”
“没错,厚颜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