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炜回到家以后,就把他与梦嘉闹离婚的事对妈妈讲了。不讲是不行的,东西都搬回来了,想瞒也瞒不住。
陆仪听后并没有太当回事儿。两口子吵嘴打架是任何家庭都免不了的,至于闹离婚嘛,那都是话赶话逼出来的,冷静下来就会后悔的。所以,陆仪没有立刻把儿子赶回去,过两天不用她赶儿子就会主动回去的。再说,儿子回来住几天也正是她盼望的,省得一个人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闷死了。
然而,一个多星期过去了,邓炜一点儿回去的动静都没有。陆仪有些沉不住气了,就对儿子说:“吵嘴打架都是气头上的事儿,过去就过去了,要适可而止,不能得理不让人。快回去吧。”
邓炜看了妈妈一眼,没有说话。
“这种事儿,男方应当主动一些。尤其是梦嘉这孩子脾气孤傲,你更应该姿态高一些。”陆仪循循善诱。
邓炜说:“妈,我和梦嘉根本不是你说的那回事儿。”
陆仪眼一瞪:“怎么,你们还真要离婚?”
“妈,这事儿您就别管了。”
“看你说的!这么大的事儿妈能不管吗?”陆仪说着就摸起电话要通了邓燕:“燕子,今天晚上回家吃饭。”
邓燕说:“晚上有个应酬。”
“辞了。晚上你必须回来,家里有急事儿。”陆仪的口气十分坚决,无庸置辨。
晚饭后,陆仪把邓炜和邓燕召集到客厅里坐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咱们开一个家庭会,主要讨论一下邓炜的家庭问题和下一步的去向问题。”陆仪虽然早已从院长的位置上退下来了,也没忘了拿出当年开办公会的感觉和辞令。
在邓燕的印象里,邓家的家庭会总是与哥哥邓炜的命运密切相关。记得上一次家庭会讨论的是邓炜该不该娶梦嘉为妻的问题。再前一次家庭会是讨论是邓炜该不该到妇产科工作。邓燕不曾记得妈妈为自己开过什么家庭会。
妈妈的这种做法,无论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无论是出于对哥哥的偏爱,还是对她邓燕的漠视,邓燕都想得很开,从不往心里去,有时甚至以嘲笑邓炜是“问题儿童”而自乐。
“哥,是不是后院起火了?”听说讨论哥哥的家庭问题,邓燕断定一准是哥嫂之间出了大问题。家庭问题何谓大?那就是离婚。否则,妈妈不会兴师动众地把她召回来开什么家庭会。
“燕子,先让你哥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讲一讲。”陆仪说。
邓炜就把与梦嘉闹离婚的前因后果详细地说了一遍,他把离婚的主要原因归结为两人性格不和,只字没有提欧阳文丹。
“什么性格不和?我看是家庭地位不平等或是人格不平等吧!”邓燕说。
“你哥一向谦虚谨慎,从来没有瞧不起梦嘉。”陆仪说。
“妈,你太高看我哥了!我说的不平等不是我哥瞧不起梦嘉,而是梦嘉瞧不起我哥。”
“她梦嘉凭什么瞧不起你哥?”
“凭什么?凭她的家庭地位呗。”
“什么家庭地位?她爸爸不就是市委副书记吗?早晚得退下来,有什么了不起?”
“妈,人家地方领导退下来跟你可不一样,你退了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人家退下来人情还在,关系网还在。要办什么事情照样好办,我哥当初改行往集团军机关调动不就是梦嘉通过她爸找的关系么?这回我哥若是转业,说不定还能官升一级呢!”
“那又怎样?那她梦嘉就该瞧不起你哥?”
“那当然。还有,凭人家的长相……”
“长相怎么了?你哥也是一表人材,在男人堆里也是数得着的。她梦嘉长得再漂亮也会变老变丑的。”
“人家是市歌舞团的台柱子。”
“歌舞团的台柱子怎么了?舞蹈是吃青春饭的,再过几年让她跳恐怕她也跳不动了。所以说,家庭地位也好,长相也好,舞蹈也好,都是暂时的,都不是铁饭碗,都不能当饭吃。”
要在从前,邓燕一定会跟妈妈好好理论理论。比如,妈妈说家庭地位、女人的漂亮长相和一技之长等等不是铁饭碗,都不能当饭吃。事实上恰恰相反,现在满世界的人不都想吃、都在吃青春饭、技术饭和关系饭么?许多人不正是苦于没有这“铁饭碗”,整天挖空心思找“饭”吃吗?可是现在,她不想跟妈妈争辩了。妈妈虽说是高级知识分子,但她是干医出身,她大脑仓库里装的知识基本属于自然科学范畴,在自然科学领域里可以说妈妈是大学问家,大知识分子。但对社会科学,妈妈研究得很少,懂得的也不多,基本属于小学生水平。加上妈妈已经退休了,与外面的世界处于半隔绝状态,这就使她更跟不上时代的潮流了,不可能明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可悲的是,她老人家对此却浑然不觉。
虽然不跟妈妈理论,但话还是要说的。妈妈把她召回家来,不就是想听听她的意见吗?
邓燕说:“妈,你对梦嘉的本性还没有看透。我刚才的意思,不是说梦嘉有当市领导的爸爸、有漂亮的脸蛋儿、有舞蹈天赋就应该傲慢,就应该瞧不起我哥。而是说像梦嘉这种女人,即使没有这些优越条件,她照样会傲慢,会目空一切的。可以说,傲慢已经浸入到她的骨髓里面去了,她就是靠傲慢支撑生命、游戏人生的,傲慢就是她生活的全部意义。据我观察,梦嘉从来就没有把我哥放在眼里,或者说从来就没把我哥当回事。而且,我哥很可能还有点‘惧内’。”
“我怕她?哼!”邓炜不屑地冷笑了一下。
“哥,也许碍于面子你不愿承认或不敢承认,但事实上,你就是怕梦嘉。如果不怕她,梦嘉也不会像今天这样张狂。这方面我做过一些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讲,夫妻双方是互相塑造的:有什么样的丈夫就有什么样的妻子,反过来说也一样。有一种女人,她们有个显著特点或者叫作毛病更确切一些,你越是给她们脸,她们越是不要脸;你越是怕她们,她们就越是欺负你——梦嘉就是这种女人。”
听完了邓燕的话,陆仪半信半疑地问邓炜:“是这么回事儿么?”
“算是说对了一半儿吧。”邓炜说,“不过,对梦嘉我并不是怕她,只是不愿和她一般见识就是了。夫妻之间讲什么谁怕谁,如果是一种玩笑和幽默,说说倒也罢了。如果当真,那就得另当别论。从根本上说,我认为夫妻双方谁也不应该怕谁。怕什么?怕干嘛还要结婚?真要到了怕的份儿上,那就离婚嘛!不错,过去我一直让服迁就梦嘉,不管大事小事,有了矛盾我都不跟她计较。男人嘛,应该有这点雅量和胸怀。梦嘉就不懂这一点,以为我真的没有脾气,真的怕她。殊不知我也是有脾气的,我的胸怀再宽广也有个边界,我的忍耐再强也是有限度的。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我就要发脾气了,就不再讲什么雅量和胸怀了。只有到这个时候,梦嘉才如梦初醒,才发现原来我并不怕她,才开始检点自己的所作所为,甚至想挽回不可收拾的残局,但为时已晚。”
“这么说,你和梦嘉没有挽回的余地了?”陆仪问。
邓炜摇摇头:“没有。再说,我也不想挽回。”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想挽回还有挽回的可能?”
“不知道,也许吧。”
“好马不吃回头草,好汉不走回头路。有什么好挽回的?”邓燕在一旁煽风点火。
“你懂什么?”陆仪嗔怪地瞪了邓燕一眼,“这事我看不妨先放放,双方都冷静下来想想,想明白了,也许还有个救。”
“妈,我劝你不要对梦嘉抱幻想了,以她的性格脾气,你就是想挽回,她也不会回心转意的。自尊心虚荣心就是她的命根子,她能咽下这口气么?”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气不能咽下的?气头上拌几句嘴是常事,过去就好了。”陆仪说。
邓燕说:“一般情况是这样。可我哥和梦嘉没那么简单。”
“为什么?”
“你想啊,梦嘉和我哥结婚有个条件,就是不要孩子。美其名曰为了事业,鬼知道为了什么?我看哪,她是世界上最自私的女人!这种女人再漂亮、再有地位也不稀罕,我要是个男的,早把她休一百次了!还用等到今天?”
“燕子,不要火上加油。你是没结婚呀,说话只图个嘴巴痛快,结了婚你就明白了。建立一个家不容易,哪能说散就散了?”
“妈,你那是老黄历了,眼下呀,离婚就跟闹着玩儿似的。两人如果谈得拢就协议离婚,谈不拢就法院见。”
陆仪对邓炜说:“邓炜,这事儿你还是慎重考虑,别听你妹妹瞎起哄。”
“妈,我怎么是瞎起哄呢?”邓燕感到冤枉。
邓炜说:“妈,我已经考虑好了。”
“真要离?”
“对,离!”
“怎么离?”
邓炜说:“当然是协议离婚。”
“嘉嘉呢?”
“不知道,我想大概也会协议吧。”
邓燕插言:“哥,你太天真了。她梦嘉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你到现在还看不透啊?她会痛痛快快地跟你协议离婚吗?”
“为什么不会?”妹妹说话的口气虽然有点儿居高临下,但她对梦嘉的分析判断还是蛮有参考价值的。
“按照正常逻辑,她会怀疑你有外遇。”
“女人对男人提出离婚是不是都会这么判断?”
“让我说中了吧!”
“梦嘉的确这样说过。”
邓燕得意地说:“瞧瞧,我就知道她一准会怀疑你。”
陆仪不以为然:“她怀疑有什么用?你哥哥又不是那种人。”
邓燕诡秘地瞥了邓炜一眼,笑笑说:“但愿我哥没有被人家抓住什么小辫儿,否则,事情可就复杂啰!”
邓炜白了邓燕一眼:“我有什么小辫儿?”
邓燕说:“我也没说你有小辫儿呀,我只不过是提醒你一句罢了。女人的疑心都很重,她们在别的地方智商可能比不上你们男人,但在这方面嘛,却远远在你们男人之上。”
陆仪说:“燕子,怎么越说越没谱了!”
邓燕说:“妈,我说的都是大实话。”
陆仪问:“邓炜,梦嘉没有说要找你们领导吧?”
“没有。”
“她会找的,你得有个思想准备。”
邓燕嘴一撇:“妈,都什么年代了,离婚还找领导哇?再说了,现在的领导谁还有心思管这些闲事呀?”
陆仪说:“那是你们地方,目无组织领导。部队可不行,部队从来都是讲组织纪律观念的。婚姻问题虽然是个人的私事,但处理不好,也会影响到工作和前途啊!”
邓燕说:“可是哥哥现在哪有什么组织领导?留守处是组织?留守处主任是领导?我看他们自顾还不暇呢!”
“越是这个时候,越能考验一个人。邓炜,不管留守处还剩几个人,你都应该严格要求自己,千万不要放任自流。别忘了,你是军人。军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要经受住考验。”
“妈,我知道。”
陆仪问:“你下一步的去向有什么打算?”
邓炜说:“本来梦嘉非要我转业不可,说他爸爸已经找人说好了,在工商局可以安排一个正科或是副处职位。我一直犹豫不决,现在我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我决定继续在部队干,只要部队还需要我。”
“可是你考虑过没有,如果组织上安排你转业呢?”陆仪问。
邓炜愣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过去还不曾考虑过。
“转业就转业,转业有什么不好?”邓燕代哥哥回答。
“如果没有离婚这档子事儿,转业也就转了。但是现在,能不转还是不转。”陆仪有些忧郁地说。
“妈,你那是老脑筋了。现在谁不想转业呀,转个好单位,比在部队上强多了。”邓燕说。
“要是转个不好的单位呢?”
“干嘛要转个不好的单位?要转就转好单位。”
“瞧你说的!你是中组部长啊?现在转业干部多难安置呀!”
“我有个主意可能损了点儿,但不妨一试。”邓燕说, “我哥先不要离婚,等安排好了工作之后再说。”
“馊主意!”陆仪照着女儿的脑门儿狠狠地戳了一指头,“过河拆桥的事咱绝对不能干!”
“怎么是过河拆桥?是梦嘉坚决要我哥转业的,我哥不过是将计就计、顺水推舟而已,无需承担什么心理愧疚。”
“那也不成。这种不地道的事绝对不能干。”
“哥,你说呢?”
“妈说得对。”
邓燕两手一摊:“难怪人们总是在‘大兵’前头加个‘傻’字……”
陆仪说:“燕子啊,你要是到海岛上去转转走走,就不会说这种话了。当年我带医疗队到海岛巡回医疗时,看到那里缺医少药,心里真不是滋味。当时就想,将来退休了,我就到岛上去为那些既辛苦又可爱的战士看病。不曾想退休了,身体也垮了……”
“妈,你这不明明是在启发我哥绕开阳关道,去走独木桥吗?”
“你这是什么话?照你的意思,在海岛上工作的人都没有前途了?”
“我的意思是说,我哥应该有更好的前途。”
“每个人都有最适合自己干的工作,关键是你对自己是怎样估价和怎样定位的。”陆仪用手指敲着茶几,一字一顿。
“难道我哥的定位就是在海岛做一个普通的医生?”
“我也希望你哥能够定位得更高一些,将来能当将军才好呢!但是,当将军谈何容易?凡事得从实际出发。知儿莫过于娘。依我看,你哥更适合干他的医生。”陆仪说。
“妈,去海岛是你的主意,还是我哥的打算?”
“既不是我的主意,你哥也没有这个打算,我只不过说说道理而已。至于是转业去地方还是在部队救死扶伤,最终的主意还得你哥自己拿。”
“哥,别的事情咱可以听妈的,但这件事我劝你千万不要发扬‘光荣传统’,步司淼的后尘。海岛你绝对不能去!转业绝对不是坏事。你看人家彭一飞……”
“算了,别争论了。我自己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做。”邓炜一副很疲倦、很无奈的样子。
家庭会议以没有明确结果而结束。这在历次会议中还是头一回。孩子们离开之后,陆仪独自坐在沙发上发呆。刚刚结束的这个不了了之的家庭会议,使陆仪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对这次家庭会议的议程思考得实在是不够充分。首先是与会者不全,少了儿媳嘉嘉,只听了儿子的一面之词。会前自己并没有和嘉嘉好好谈谈,所以自己的调解似乎有些无的放矢;其次是不该提及当年自己去海岛巡回医疗的事——海岛医院毕竟生活艰苦,条件太差了!燕子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司淼的牺牲,毕竟给这座小红楼留下了第二代寡妇。而邓炜的去向,又怎能不在嘉嘉的心灵上引起波澜?
另外,让陆仪感到不知是喜还是忧的是,儿女们都有自己成熟的主张,他们对她这个当妈妈的教诲已经不像过去那样言听计从了。他们都很自信,不需要也不喜欢别人在他们面前指手划脚,说三道四。想想也是,儿女们其实早就长大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