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文彬出门时在穿衣镜前把自己从头到脚认真地审视了一番。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柳娜在他第二次会友女方失约后曾对他说,下次再同女友见面时,最好把自己拾掇一下,别邋邋遢遢的,那样女方会认为你对她不够尊重。
审视的结果是,欧阳文彬认为似乎没有必要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和一次没有成算的会面勉强拾掇自己。他平时就是这个样子,他的本色就是这个样子。以本色会友是诚实的表现,不应当受到指责。所以,他只是习惯性地用手指拢了拢略微有些散乱的头发,然后就出门了。
第三次约会将是怎样一种结果呢?管它呢!又不是初恋。再说,能不能见上面还不一定呢。
这一次会面与前两次不同。前两次都是在婚介中心,而这一次是在一处叫做“情侣休闲咖啡屋”的地方。
欧阳文彬知道那个地方。若干年前,他和柳娜多次到那个咖啡屋去“休闲”。事后想想,那可真是不折不扣的“休闲”——他和柳娜的恋情最终在那个咖啡屋里彻底休闲了。不过,给情侣提供休闲的咖啡屋并没有休闲,依然红红火火地经营着。
这八成是柳娜的主意。欧阳文彬不明白,柳娜为什么把一次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会面,安排在那样一个极易勾起回忆和释放激情的地方。
欧阳文彬提前五分钟到达咖啡屋,柳娜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欧阳文彬并不感到意外。中心从来都是要求工作人员在男女会员第一次见面时必须先于会员到达现场。柳娜是中心经理,理应率先垂范。
欧阳文彬坐下后发现,柳娜已经为他要好了咖啡,一看颜色就知道是那种不放牛奶略带苦味儿的咖啡。这是他喜爱喝的口味儿。欧阳文彬紧接着又发现,茶桌上只有两杯咖啡。这有点儿让他纳闷儿。
“你是不是觉得有些意外?”柳娜一边用小羹匙搅动着杯中的咖啡一边问道。
“没有啊。”欧阳文彬故作镇静地回答。
“你一定在想,桌上应该有三杯咖啡,而现在为什么只有两杯?”
“这很正常。”欧阳文彬迅速做出反应。
“为什么?”
“因为不能给未知数提前消费。”
“你是不是失约失怕了?”柳娜怪怪地笑道。
“看你说的,好事多磨嘛,何怕之有?”
柳娜呷了一口咖啡说:“不过,她今天真的是不能来了。”
欧阳文彬随口“哦”了一声。他并不关心那女子为何不能来,他关心的是柳娜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欧阳文彬学着柳娜的样子,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然后模仿着广告里的腔调:“味道好极了!”
“其实,她对这次见面还是蛮积极的,是我通知她不来的。”
欧阳文彬又“哦”了一声。他对那女子积极与否同样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柳娜通知那女子不来的理由。
“你如果觉得这样做不合适,我可以马上通知她过来。”柳娜说。
“那就没必要了。我想既然你这样安排自然有你的道理。”
“也许我太自私了……”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过去讲大公无私,其实,那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和要求。”
“今天没有同女友会上面,是不是感到有些遗憾?”
“那倒不至于。即使人家应约而来,也未必投缘……”
“为什么?”
“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是天意吧?”
“你也信命?”
“命我是不信的,可是有些事情你不服也不行。比如说我妹妹文丹吧,当初她如果嫁给邓炜,现在就不会守寡了;再说邓炜,如果他晚结婚一个月,我们那座被称为‘寡妇楼’里的格局肯定会有新的变化……”
柳娜点了点头。
欧阳文彬继续说:“说起来命运的主动权应该掌握在个人手里,可是有许多情况个人是无法掌握的。你说这是命也好,说其他原因也好,反正我认为,凡是自己能力之外达不到的事情,都可视为命运的安排。”
柳娜说:“人确实有许多能力不及的事情。不过,人也不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关键看你怎么去做。事在人为嘛。”
“道理是这样说,而实际上有时无论你怎样做都是无济于事的。”
“我觉得只要努力去做,上苍也会受感动的。”
欧阳文彬笑道:“看来你的工作锤炼了你的说服力。”
柳娜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看我这张唠叨的嘴!其实,我今天请你来旧地重游,是想听听你的开导,或是责难……”
“不敢、不敢,从来都是你开导我。”
“你还记仇哇?”
“我是那种人吗?”
“也许我真的有些自私。”柳娜扑闪着长长的睫毛,那双漆黑的杏眼里注满了诉不尽的忧郁,“我总觉得你的约会什么时候都可以安排,而我今天如果不找你聊聊,就好像过不去似的。”
“有那么严重吗?”欧阳文彬盯着柳娜的眼睛。
“是的,我在决定找你聊聊的时候的确是这样认为的。”
“哦。”
“你是不是觉得我小题大做,无病呻吟?”柳娜的脸色有些黯然,“也许我真的不该占用你的会面时间。”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欧阳文彬马上解释。
“其实,你不必背任何心理包袱。我只是想找一个能够理解我的人谈谈我的一些感受和想法,找来找去,好像只有你最合适。所以我就请你来了。至于别的,我没有考虑那么多。”
“你真的误会我的意思了!”欧阳文彬说。他已经不止一次有这样的体会了:心里想的是这样,话说出口之后效果却是那样。问题好像不是出在说话本身,而是出在他们两个人的心理状态。他们彼此似乎都太敏感,太计较说话的弦外之音,太缺乏平常心了。其实,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说话就是说话,是什么就是什么,根本没有什么弦外之音,完全没有必要把问题想得那么复杂。欧阳文彬很想跟柳娜交流一下这种感觉。他想,相互交流一下总会好些,至少能够减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可是,柳娜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会同自己交流吗?或者说,她会同意自己的这种看法吗?也许她根本不承认自己把问题想复杂了。看来还是不交流的好。真要是话不投机,交流不到点子上,搞得疑神疑鬼的反而更尴尬,更说不清楚了。
柳娜默默地品尝着咖啡的苦味儿,一会儿低头沉思,一会儿把视线移向窗外。
“你内心里有苦闷,能想到我,我感动还来不及呢!我怎么可能认为你小题大做?”欧阳文彬一脸的诚恳。
柳娜看了欧阳文彬一眼,说:“对不起,我今天心情不太好。”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欧阳文彬关切地问。
“还记得那次你问我家庭生活过得怎么样的问题吗?”
欧阳文彬点点头说:“记得,你当时说挺好的。”
“可你并不相信。对吗?”
欧阳文彬说:“是的。”
“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一半儿是你那双忧郁迷茫的眼睛告诉我的,另一半儿是我的第六感觉。”
“第六感觉?”柳娜好奇地问道。
欧阳文彬浅笑了一下说:“哪有什么第六感觉?不过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既隐隐约约又实实在在的感觉而已。”
“你的感觉是对的。”
“什么意思?”
“我同亚平,已经离婚了。”
“你说什么?”欧阳文彬大为震惊,刚刚端起的咖啡杯不禁从手中抖落,再一抓没有抓住,杯子砰然落在桌上,剩下的半杯咖啡全部洒了出来,咖啡沿着桌面淌到地板上。柳娜立即招呼服务员,清理了桌面,然后让服务员再上一杯不加牛奶的咖啡。
“我没有听错吧?”欧阳文彬问道。
柳娜摇摇头说:“我们真的离婚了。”
“前几天你们不是还……”
“亚平这次回来就是办离婚手续的。”
欧阳文彬说:“难怪彭一飞这家伙在渤海饭店看到你们时,就一口断定你们是在谈离婚问题。当时我还半信半疑。”
“彭一飞聪明绝顶。”
“你们,究竟怎么回事?”
“其实,我和亚平的婚姻裂痕由来已久。还在他出国工作之前,我就察觉到他同他们单位的一个有夫之妇关系暧昧。亚平出国,靠的就是他情妇的关系。他情妇的父亲是个省级干部,在退下来之前就给女儿办好了出国的一切手续。亚平出国前,我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知道捂不住了,就承认了。不过他说是女方主动的,为了能够出国深造,干更大的事业,他只能利用那个女人。他反复强调是利用,不是爱情。其实到了这个份儿上,是利用还是爱情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亚平还说到澳大利亚站稳脚跟后就把我和孩子接出去。我并不相信他的鬼话,但我别无选择,随他去好了。亚平过意不去,就从那个女人那里借来十万元现金,作为对我的精神补偿和为我母亲付住院费和丧葬费。我没有拒绝这笔钱。钱是无罪的。我就用这笔钱办起了婚介所。这次回来,亚平再次提出,如果我同意随他去澳大利亚定居,他就不和我离婚,而且同那个女人一刀两断。还说,我如果放不下父亲,可以接父亲一起去。”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呢?”欧阳文彬不解地问。
“我和亚平之间彼此太了解了。他知道我父亲不可能去澳大利亚,也知道我不可能丢下父亲跟他走,所以他才摆出一种高姿态。其实何必呢!”
“我真没想到你的婚姻会是这样。”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是你爸妈的骄傲,也一直是我们楼里几个年轻人的榜样。”欧阳文彬说。
“你现在可以嘲笑我了。”
“不,我说的是事实。”
“是虚假的事实。”
“虚假的事实在没有澄清之前和真实的事实是没有区别的。”
“可在我,这区别太大了!”
“孩子归谁?”
“归亚平。他想要孩子,而且壮壮也愿意跟他。”
“你舍得么?”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总得为孩子着想。”
“女人啊!”
“女人怎么了?”
“女人什么时候能够多为自己想想?”
“那样的话恐怕就不是女人了。”
“你说的是传统女性。传统女性在性格上是有缺陷的。她们辛勤劳作一生,把子女养大成人,为丈夫默默付出,毫不计较自己的价值,到头来自己却一无所获。她们过分强调了女人的从属地位和服务职能,没有对自身应有的价值进行充分的认识和必要的挖掘。其实,女人的智商并不比男人低,在许多领域,男人能干的事情女人同样能够干得很好。这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新世纪就要来临了,你的一些传统的不合时宜的观念也该更新一下了……”欧阳文彬说得语重心长。
“我不这样认为。”柳娜掏出手帕,把脸颊上的泪痕擦净。“为子女着想是普天下每一个做母亲的应尽的责任,这在任何时代都是天经地义的。我也不认为所谓传统女性在性格上就一定有什么缺陷。要说缺陷,你们男人的缺陷好像更多。口是心非,朝三暮四,出尔反尔,是你们男人的家常便饭,男人是世界上自己打自己嘴巴最多的一类人。男人欣赏风骚浪漫的女人,却多半不娶这种女人做老婆;男人要求女人操守妇道,不允许她越雷池一步,而女人若真这样做了,男人又指责女人思想保守,没有情调;男人希望女人尽可能地为他多多付出,以保证他出人头地,有朝一日他真的功成名就了,却反过头来嫌弃为他付出了一切的女人跟不上潮流、配不上他了!所以我认为,男人根本就没有资格对女人评头论足!”
欧阳文彬笑了,笑得有些尴尬。他知道柳娜这是有感而发,他后悔不该在这个时候跟柳娜谈论女人的弱点。
柳娜觉出自己有些失态,便说:“对不起,我不是说你。”
“说我又何妨?”欧阳文彬笑道,“又不是第一次。”
“还记仇啊?”
“岂敢?”
“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该怎么办?”
“我是说,我今后该怎么办?”柳娜说得有些沉重。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欧阳文彬用小钢匙敲击着咖啡杯,答得极为轻松。
“我要知道该怎么办还请你来干啥?”柳娜对欧阳文彬的回答很不满意。
“不就是离婚了吗?不至于连今后怎么办都不知道了吧?”欧阳文彬认为柳娜真的有些小题大做了。
“这也许就是女人和男人的差别吧。”柳娜叹道,“男人往往把婚姻看作是人生旅途中的驿站,住得舒服了高兴了就多住几天,相反,不舒服了不高兴了就换一个地方;女人则把婚姻看作是能够和自己患难与共、一生相伴的归宿。她们一旦走进了婚姻就不准备再出来,即使这婚姻是地狱。”
“可你还是出来了。”欧阳文彬说。
“人虽然出来了,但却不知道下一步该往何处去了……”
“看来男女对婚姻的理解和看法真是大不相同。我总觉得,婚姻是男女双方驾驶的从不同的道路上邂逅相遇的两辆汽车,如果他们目标一致,志趣相投,那么他们就是同路人,就可并驾齐驱;如果他们中途志向和目标有所改变,那就只能分道扬镳。”
“打比方总是简单的,婚姻的实际情况要比邂逅相遇的两辆汽车复杂得多。”
“我觉得复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怎样看待这种复杂。有时,由于人们对问题看法角度的改变,一些原先感到很复杂的问题也就显得简单明了了。”
“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想请你帮我找到一条简单明了的道路。”柳娜怔怔地盯着欧阳文彬。
欧阳文彬抓耳挠腮地说:“你这样看重我,我反倒没了先前的自信了。”
“你不要受我情绪的影响,怎么想就怎么说嘛。”
“说真的,”欧阳文彬说,“听到你离婚的消息后,我先是感到震惊,而后是庆幸,既为你庆幸,也为我庆幸。”
“你不要把我的离婚和你扯到一起。我说过……”
“对,你说过,你就是想找我聊聊,别的你没有考虑那么多。”欧阳文彬打断柳娜的话,“可是你也说过,让我怎么想就怎么说。”
“好吧,你说。”
“我为什么要庆幸呢?毛泽东同志曾说过,人死了要开庆祝会,庆祝辩证法的胜利。你的婚姻失败了,看起来是坏事,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是好事。因为它宣布了一个名存实亡的婚姻的结束,一个海市蜃楼的倒塌,一个虚假神话的破灭!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应当祝贺你!由衷地祝贺你!”
“你不会是幸灾乐祸吧?”
“你看我像是幸灾乐祸的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你不能从肯定一切转而变成否定一切。”
“我在结婚的时候,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我会离婚。我像救世主一样整天为那些孤独无助的男女寻找理想的配偶,却从没有想过其实我比他们更孤独无助,竟然迷失了生活的方向。”
“你并不是孤独无助的,也没有迷失方向。如果你把婚姻的解除看成是孤独无助的理由的话,那么早在若干年前你已经孤独无助了。回想一下,那个名存实亡的婚姻究竟给了你多少实质性的帮助呢?”
“婚姻的名存实亡和不复存在是两码事。”
“我认为没有什么两样。”
“是两码事。名存实亡的婚姻毕竟还是婚姻,而且在别人看来,名存实也存;但不复存在的婚姻就不同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你的意思是说,你宁可要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也不愿意接受它彻底覆灭的现实?”
“在某种意义上讲是这样的。”
“为什么?”
“因为我的工作性质要求我必须有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我觉得婚姻应该是一个独立的东西,跟人所从事的工作似乎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联系肯定是有的。你没有从事这方面的工作,不知道两者之间的联系是多么的密切和重要。”
“也许吧。但是决不能因为这种联系就降低、忽略乃至不讲婚姻的质量,更不能为了工作强迫自己维系已经名存实亡的婚姻。”
“那是你的看法。在我看来,工作、名声比婚姻的质量更重要、更有意义。为了工作和名声,我可以不在乎我的婚姻是什么质量。”
“那么,你帮助别人缔结良缘时,也不在乎人家的婚姻质量吗?”
“那是另外一码事。”
“怎么是另外一码事?一个连自己的婚姻质量都不在乎的人,怎么能够想象她会在乎别人的婚姻质量?”欧阳文彬呷了口已经有了一些凉意的咖啡,突然提高了嗓门儿。
“小声点儿!”柳娜环顾了一下左右,“其实,我并不是不在乎我的婚姻质量,是现实让我无法在乎。为了工作不受影响,为了不让伤残的父亲再受刺激,也为了我们那座满是孤儿寡母的小红楼少一些悲苦,我只能牺牲自己。你懂吗?”
“你以为你这样做很高尚吗?”
“高不高尚我不在乎,反正这样做我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我问你,你的婚姻是为你自己建立的还是为别人建立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为我自己了。”
“错了!在我看来,你的婚姻是为别人建立的。”
“什么意思?”
“当初,为了不违背你妈妈的意志,不嫁军人,放弃和牺牲了我们之间的感情;后来还是为了你妈妈或是别的什么人,你同那个‘才貌双全’的工程师结了婚;再后来,为了你在人们心目中的完美形象,用你的话说是为了你的工作和事业,你麻木不仁地长期维持着名存实亡的婚姻;现在,支撑你为别人而存在的婚姻不复存在了,于是你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感觉,茫茫然不知所措。我本来以为你的离婚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现在看来我大错特错了。你压根儿就不应该离婚!既然你对名存实亡的婚姻那么心安理得,那你为什么还要同意离婚呢?永远维持下去就是了,反正是做给别人看的!”
柳娜突然杏眼圆瞪:“我请你出来可不是为了听你教训我!”
欧阳文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对不起,对于你的观点和做法,我只能说这些!我也只会说这些!”
柳娜惊诧地看着欧阳文彬,半晌才扫兴地说:“算我看错了人!”
“没错,是看错了人。不过,这话应该我来说!”欧阳文彬随即站起身来,“谢谢你的咖啡。对不起!我还有事,恕不奉陪!”然后拂袖而去。
欧阳文彬走后很长时间,柳娜才慢慢缓过劲儿来。她忿忿地嘀咕了一句:“岂有此理!”便将杯中剩余的咖啡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