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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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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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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二章 赤裸的夏天

破旧的祠堂,大门紧闭。男孩躺在青石门槛儿上,乘凉。一顶草帽躺在他身边,还有一条毛巾,一双拖鞋。男孩上午在稻田里递稻把子。这个暑假,毒辣的太阳早已将他瘦削的胳膊晒脱了N 层皮。先是一点点的水泡,白白的,亮亮的,不久那些泡儿全破裂了,整个儿脱落,用手轻轻一撕就扯下一层皮。薄如蝉翼。

一只蜘蛛在檐角忙碌着。那是一张残缺的网,或许是哪只黄蜂不小心成了蜘蛛的猎物。男孩闭着眼,他没有闲情看蜘蛛织网以及天空飘浮的云朵。四周没有一丝风,知了在村口池塘的杨柳树上拼命叫:热死了。热死了。热死了。男孩心烦,转了个身,侧卧在青石门槛儿上。檐角裁剪的光线折射在他的脚尖处,一只蚂蚁在那儿爬来爬去。男孩出神地盯着地面阳光背影部分,发现太阳走得实在是太慢,几乎停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声叹息从他鼻孔里喘出来。他是多么希望这光影走得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炎热的夏天就会很快过去。

村里又响起了熟悉的哨声,光头队长又在催促社员们出工了。娘的喊声也从祠堂西边两间丁字屋里传来,——那儿是一家五口人的窝。男孩懒洋洋地从石槛上爬起来,坐定,揉了揉疲倦的眼眶。唉,他感觉还没睡够呢。这个夏季,天天如此。少年伸了个懒腰,一个激灵站起身来。他踏着拖鞋,赤裸着的胳膊上披着一条皱巴巴的毛巾,戴着草帽,跟随一拨挑着箩筐扛着犁耙的社员屁股后面,越过村前的池塘,向田畈里走去……

田野一片繁忙,到处都是脱粒机作业的轰隆声,和人们劳动的么喝声。太阳仍旧那么毒,四周没有一丝风,天空上的云朵和田埂旁边的乌桕树叶纹丝不动。男孩下午临时换了个工种,不再递稻把。他参加娘分配的那个生产小组,已经完成了鱼鳞畈三十亩的早稻收割任务。光头队长吩咐他撒牛粪,他要刨田埂。光头队长说,刨田埂的活包给福生干了。男孩光着膀子,油亮的皮肤就像烤干的鸭子。娘和其他几位妇女们用粪筐,将牛粪一担担挑到田间各个角落,男孩的任务就是将一堆堆乌黑的散发着阵阵恶臭的牛粪用手抓起来均匀撒开。

不远处,福生在刨田埂。福生爹扶着犁头跟在大黄牛屁股后面,在水田里转圈圈,他和它的身后是一波波鱼鳞似的新翻耕的垅块。贪婪的又黑又大的牛蝇死皮赖脸地缠着大黄牛飞舞,有的叮在大黄牛的肚皮上吸得通体膨胀,宁可撑死也不松口。大黄牛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懒洋洋地往前走,嘴唇不时地叼起散落的稻草咀嚼着。福生爹手上的竹鞭不时啪啪抽打在它身上。男孩看了心疼不已。他喂养大黄牛整整三个年头了,是看着大黄牛从当初牛犊时一点点长大的。

男孩奋力撒着臭哄哄的牛粪,不一会儿就感觉肚子叽哩咕噜地叫。他期待生产队的点心担儿早点过来。他每天最烦恼的事情就是感觉吃不饱,明明中午吃了两碗饭,一眨眼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男孩起先要刨田埂,无非是想一天多挣一分工。如果每十分工按零点肆伍元计算,那么他就可以多挣肆分五厘钱。他十分憎恶小花和她的娘。前几天,他和小花一起割稻子,两人速度不分上下,递稻把的速度他还要利索得多,就连收工往仓库挑的稻谷重量也能持平,可是评工分的时候,她小花凭什么就要比他多一分工呢?他十分郁闷。他喜欢福生的爷爷,人家虽然是什么“四类分子”,却心地善良。平常会给男孩和福生几个放牛的孩子讲故事,教小鬼们下象棋。有次他割稻禾不小心镰刀划破了手指,福生的爷爷从大烟斗里掏出一些烟丝,按在他手指的伤口处,说是可以帮助止血。

小花明明比他多挣一分工,男孩也只有忍气吞声。小花的娘跟光头队长冬天在稻草垛里亲嘴,这事村里老少皆知。况且,每天下午他期待的那份一小碗稀饭或多或少,全凭掌勺的小花娘手下留情。每当小花娘挑着一担稀饭来到鱼鳞畈乌桕树下时,田野里那轰轰隆隆的脱粒机停了作业声,福生的爹放下手中牛鞭,将大黄牛拴在一棵乌桕树下,娘和几个妇女也纷纷放下肩膀上的扁担,小伙子们放下秧把洗洗手,大伙儿从田埂草堆里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碗,朝着小花娘的板车担蜂拥而来。

男孩每次都渴望小花娘能够给他碗里的稀饭盛满一点,再满一点。可是没办法。人那么多,他个子又矮小,能挤进去排得上号就已经不错了。哪能在乎多少呢?有时,娘要分一半给他,但,他拒绝,他懂得娘每天也吃不饱。他躲在乌桕树下的草堆里,借着一枝浓密的乌桕树叶凉快一会儿。他将舌头伸进空空的碗,觉得刚才的稀饭甘味未尽,肚皮仍然瘪塌塌的。福生端着一只空空的竹筒(碗),鬼头鬼脑地靠近他。在村里十多个小伙伴中,他跟福生玩得最近。福生说,晚上去放岸,去不?男孩不吭声。放岸,就是抓鱼。所谓岸,就是将溪水引两岸农田的沟渠。放岸,就是将溪水流入沟渠的岸口用石头泥巴杂草堵死,沟渠断流,不一会儿就干了,鱼就成了篮子里的菜。从三溪口沿河而上到日新河家村,两三里的小溪就有数十条岸。不过,属于“胜利”生产队的岸不超过五条。其它的岸权属其他的村庄,他们如果偷袭,万一被逮住了,除了挨打还要罚钱。只偷袭本村所管辖的岸,光头队长奈何不了他们,顶多在社员大会上批评大人几句,责怪父母对小孩管教不严。

说来,他跟福生一起放过三四次岸,收获最好的一次是去年夏天,七斤放哨,男孩和福生挖泥巴堵岸口,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将岸口堵截,蜿蜒杂草丛生的岸沟很快见底,那些鱼儿就开始噼哩叭啦地挣扎跳跃,连藏在石缝里的鲶鱼、甲鱼、乌龟也钻出来逃命。当然,它们都乖乖进入了男孩事先掩藏在杂草下面的篓筐里了。那回三个男孩,每人至少分得七八斤鱼。回到家,娘又惊喜又后怕,担心光头队长上门找茬。好在男孩和福生、七斤他们做事像大人一样干练,——他们放干岸沟得鱼后就把堵塞的岸口重新扒开,让涓涓溪流再往岸沟涌入稻田……

他们也遇过一次险,差点让光头队长逮个正着。好在七斤放哨警惕性高,远远看见光队长扛着锄头走过来的身影,他们就作鸟散。岸口只堵了一半,前功尽弃。

福生问了好几遍,晚上放岸去还是不去?男孩被问得烦起来,冲着福生大声吼叫道:不去!以前几次,他们都是中午行动,趁大人正好在家休息,田野四处无人。晚上听起来安全,其实比不上白天。且不说大人“双抢”晚上一样要出来做工,容易被发现,而且晚上遭受蛇、蜈蚣攻击性的可能比白天概率要高得多。

男孩心情不好。他觉得福生不懂事。去年是去年,去年夏天老天没有干旱,生产队的稻田不缺水,今年老天都快四十天不下雨了,娘都说了,照这样下去,晚稻秧苗插不了几亩,社员们怕是明年开春又没有粮食吃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放岸,岂不是故意搞破坏,让村里人没有饭吃?他才不做这种缺德的事情呢!当然,男孩心情不好跟福生无关,也跟去或是不去放岸无关,只是跟家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关。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那么懒散?全村人都起早贪黑地在队上挣工分,父亲却成天东游西荡,干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昨晚,父亲不知在哪儿喝酒到很晚才回家。娘怒气冲冲地责骂道:天底下少见你这样好吃懒做的男人,欠生产队一屁股债,还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唐朝。父亲没好气地回骂道:老子高兴怎样就怎样,还怕生产队不给老子口粮吃不成?今儿一大早,父亲又懒得去做工,娘眼泪汪汪地说: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子女们着想吧?父亲气得像个火药桶一下子爆炸开来,他将手上的茶杯恶狠狠地朝娘的头上砸了过去……所以,娘今天挑牛粪没有戴草帽,而是扎着一条蓝色毛巾。男孩知道,那是娘有意护着额头的伤口,怕别人看见说闲话。

太阳偏西,西边山峰的影子越来越长,很快就要遮盖山脚下大片的田野。有一丝轻柔的风从田野上吹拂而过,男孩感觉一阵凉爽。他那光着的膀子,最喜欢一天到晚泡在村前的小溪里。可是现在不行,他长大了,懂得要为家里挣工分,争取尽快还清欠生产队的超支款。要不然,左右邻里都瞧不起他。

收工吃了晚餐,——两大碗面粉拌葫芦煮成的“疙瘩汤”,他又来到田间。现在不是撒牛粪了,而是拔晚稻秧把子。他将一根长长的扁担斜插在秧田里,然后一棵棵地拔。晚稻秧不同于早稻秧或中稻秧,晚稻秧生长周期长,根须特别发达,扎在泥土里比较深,不仅拔的时候要用力,而且根部缠绕的泥丸又厚又粘,一把秧需往扁担上摔打几下,在水中清洗几下,如此反复多次才能清洗干净,才便于栽插。光头队长说了,拔秧工分童叟无欺,不分大人小孩,一律论个数记工分,三十个秧把子记一分工。男孩想,我一晚若能拔90个秧把子,也能挣3分工,那不相当于多干了半天的活了吗?千万别小瞧了这3分工,它是男孩今晚的奋斗目标,也是他对生活的一种希望。

田野一片宁静,偶尔有一丝夹着泥土腥味的凉风。静谧的天空今晚没有出现星河,倒是有几颗稀疏的星星不时眨巴着眼睛,东边的山顶上,堆积着燃烧的云朵。根据村里老年人总结 的经验,火烧云并不是什么好兆头,老天不知还要旱到哪一天呢。秧田里水很浅,秧垅几乎都裸露着。男孩在脚边掏了一个坑,将一部分水引进坑里,每吃力地拔起一把秧把就在坑里反复清洗,直到秧苗清爽干净为止。恶毒的蚊子,以为遇了到唐僧肉,贪婪地叮咬男孩的胳膊及小腿肚子。不知什么时候,男孩直了直腰背,数了数身边的秧把子,两个、四个、八个、十个……呵呵,还不到五十个呢。男孩一声叹息,揉了揉要打架的眼皮,依然弯腰弓背一棵接着一棵地拔……让疲惫滚一边去吧。他想,但愿家里今年不再超支,但愿娘哪天做一顿丰盛的南瓜饼,美美地吃上一顿饱饭。双抢这点累算得了什么呢?还有啊,去年秋季开学时,他写的作文《火热的“双抢”》获得了班主任的表扬,今年开学他想写一篇《赤着胳膊的夏天》。劳动辛苦,但可以换来快乐有盼头的生活。这是他在这个赤裸的夏天最真实的感受。所以,“双抢”这点累真的算不得什么。

田野,一片宁静,只有男孩扑哧扑哧的拔秧声,和啪哒啪哒的洗秧时发出的摔打声……不远处,村庄像一个疲惫不堪的庄稼汉,沉睡在大地的梦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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