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寅年清明节这天,一大早,妻子自告奋勇说,她知道哪里有卖纸钱(冥币)。吃罢早餐,她去菜场,正好顺便带路。原来,妻说的卖纸钱的地方在菜场西巷的角落里。店铺不大,纸钱的种类却很多,有普通的黄纸,有大额的钞票,还有欧元美钞。我想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在天堂肯定不会出国旅游,于是就随手挑了几捆国人通用的钞票。妻子在一旁一个劲地唠叨,怕我漏掉其中某位已故长辈应得的一份。她还特意提醒我别忘了瑞儿那一份。另外烧纸钱的时候要在地上划个圈,这样孤魂野鬼就不敢来争抢。我说你赶紧买你的菜去吧,真罗嗦。
从菜市场回来,我走到金蟾河边,找了个偏静处,将纸钱点燃。然后,蹲在地上看着燃烧着的纸币在火苗的侵吞下慢慢消失,化为灰烬。可是我没有按着妻子的意思在地上划圈。我不知道这些纸钱燃完后,老家的列祖列宗们能不能收到(阴间不知道有没有网上银行?不然通过网络汇款会比烧纸钱更环保)?再者如果他们在天堂真的能收到晚辈我祭拜的纸钱,希望他们能够和睦相处,不必计较或多或少。关于清明祭祖,我是有愧疚的,却也是尴尬的。一是因我长年身在他乡,清明时节很少回过老家;二是我的身世有点剪不断理还乱,从小到大我一直生活在双重身份的阴影里。
小时候,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分别有两个爷爷和两个奶奶。后来才知道,那是娘为了过上好一些的生活,拿婚姻跟命运作赌注——在那个人们思想普遍比较保守的年代,娘依然选择离婚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啊!然而,结果娘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输在婚姻上,而且输得很惨。娘的苦难生活顺其自然地波折到我。因为父亲少年就失去双亲,我从来就不知道父亲这边的爷爷奶奶长得是什么模样?只是每年清明或冬至,我都会跟着父亲身后去来龙山爷爷奶奶坟上祭拜:清明为其坟墓除去野草,冬至为其坟头添加泥土,名曰“暖土”。娘原配丈夫的后妈——我的奶奶在我两三岁时就已过世,自然没有丝毫印象。娘原配丈夫的父亲——我的爷爷,他生前曾亲口对我说,我是他们家的人,所以,我骨子里一直把他当亲爷爷相认。让我想不明白的是,那年我刚结婚分家,想找块遮风挡雨的屋基准备盖房,就选择所谓爷爷家的菜园地旁。本来是件好事,村长也点头同意,然而,爷爷他老人家不知不何却跑到乡政府找到相关人员极力阻挠。那天,他老人家从梅田学校门口匆匆路过,其时正好在该校担任代课教师的我自然走上前亲热地叫一声爷爷,并恭恭敬敬的递上一支烟。可是老人却黑着脸不搭理,不吭声,自顾气冲冲地走过。人们常说血浓于水,我为什么却感受不到亲情的关心和温暖?那一刻,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望和疼痛。即便是这样,我依然时常怀念他——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满脸的老年斑,精神却很旺,说话大嗓门,一年四季穿着他亲手缝制的那件黑色长衫(他年轻时本以裁缝手艺养家糊口),嘴里衔着一只紫砂壶;无论春夏秋冬,不管南阳湾哪个村庄放露天电影,他都手上拎着一把竹丝灯笼兴冲冲地前去观看。仔细想来他老人家晚年也活得不易,因为次媳妇离家出走,七老八十的他要帮次子下厨房做家务。记得有一年,我给他家做篾匠,他买来一只猪心,红烧后与我一起分享。所以说,在我心里爷爷与我分享猪心的快乐远远大于拒绝我在他家菜园旁建房的痛楚……
光阴似箭,往事随风飘散。现如今我生活在温州,每年清明节将至,心中更加怀念已故的长辈亲人,就算早上我不去买什么纸钱依然会思念他们。我到底是他们谁和谁的孙子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希望活着的人放下个人恩怨,和睦相处,过着平安幸福的日子(坦白说,在我人生有限的记忆里,曾经因为家庭不能够和睦相处所受过的苦难实在不堪回眸)。人生苦短世态炎凉。让我不明白的是,人世间许多天灾是无法避免的,但为何总有那么多人为祸事让人痛心疾首痛定思痛呢?
在我内心深处,外公和外婆一直是我最敬仰的长辈之一。两老健在时,住在三十六岗的深山老林里,虽然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却恩恩爱爱相守一生。况且,外婆一直是那么的疼爱我。我曾在《遥远的山岭》一文中如是说:“总是在我饭吃到一半的时候,碗里突然冒出一块排骨肉来;我激动地想嚷嚷,刚张嘴,却见外婆朝我使眼神……”
清晨的金蟾河很安静,远处的景山在茫茫的大雾中隐隐约约;一大堆纸钱在微风中慢慢自燃着,升起一股呛人的白烟。我得承认,离开老家17年了,今天还是头一次给老家已故亲人烧纸钱。也许他们在天堂里会骂我大逆不道。我想外婆是不会骂我的,因为外婆生前一直疼爱我,一直理解我的种种不易和艰辛。在火光烟雾中,我仿佛看到了外婆那张慈祥的笑容。还有瑞儿,刚才妻子提醒我不要忘了他……本来清明节我是有些麻木的,曾经痛到骨子里的思念,随着岁月流失我努力学会淡忘。谁知,经妻子这么来一句(她本是善意的),我心中那最柔软的部分立刻像被针猛然刺了一下。此时此刻,我鼻子发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我才知道,尽管许多年过去了,而那心灵深处的伤疤是永远经不起触摸的,因为,它会让人感觉很痛、很痛……
2010年4月5日于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