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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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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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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三十章 回乡散记

高 速


最近的一次回到故乡,是2011年春节。

大年初二,阳光明媚,给寒冷的气温增添一丝暖意。早上9:30分从温州双屿上高速,途径青田、丽水、衢州、徽州全程五百多公里,抵达故乡陵阳镇下高速时才15:55分。也就是说,我早上从温州出发,赶回皖南老家吃晚餐,一路都不用紧张。正是:

正月初二天晴好

万水千山六时通

朝晖伴我温州出

故乡夕阳迎我还

然而,往年走104国道,途径宣城、广德、湖州、杭州、绍兴、天台、黄岩、全程六百多公里,其中一百来公里路是省际公路,最快也得八九个小时。2008年春节因为遭遇百年一遇的大雪,归途不仅花了近二十个小时,还一路历经艰难险阻。当然,路途最为艰辛的还是高速没有开通之前。记得1994年第一次来温州打工时,硬座大客车在路上“爬”了一天两夜,单单在温岭就堵了六个多小时,真乃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或许是因为出门走亲访友的队伍高峰还没有到来,进入徽州境内,宽敞的高速公路仅有我的一辆面包车在路上奔跑。习惯了城市里的交通拥挤,我便觉得这种享受真的有点奢侈;又因阳光灿烂,蓝天下满目青山,这回家的心情格外舒畅。

我无端地想起小时候常去三十六岗的外婆家的情景。三十多里的山岭,一来一去就是一天,那也只不过是三十六座峰七十二道坡罢了。而如今我从温州到青田、到衢州、到徽州、到陵阳镇,最后到达南阳湾王家村家门口,一路上千峰重叠万壑深渊。高速公路就像一条神奇的巨龙,逢水架桥遇山凿洞,将万水千山踏为平川。

于是我好奇地臆想,如果时光倒流,没有高速,一个人徒步回家,哪将是一种什么样的境遇?

儿子从小生长在城里,从来没有走过远路,没有登过高山。万水千山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句形容词罢了。高速对他来说,有点像卡通影片里的魔幻通道,可以玩神奇的时空穿越的游戏。

便捷、快速、高效,是高速公路的价值所在。它让天下游子常回家看看成为可能!

高速,缩短了时空距离,却拉近了岁月与亲情……


门对子


老家方言,对联、春联是也。

小时候每当年关临近,父母办年货时首先要把门对子买回家。有时候在供销社买现成的。有时候买两张红纸请村里老会计代笔。家中屋子有几道门就要写几幅门对子。大门上的对子要又宽又长,才显气派;厨房门、边门、后门的对子可以窄而短,也就是“小气”一点。门对子内容跟着形势走,几乎年年都在变。村集体那会儿,门对子大都是政治口号。如“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社会主义金光大道,无产阶级光荣人家”。等等。有一年,我也自撰了一副门对子:好山好水好人家、新天新地新气象。今天看来那也只不过是模仿之作。

大年三十晚,母亲煮年夜饭时,会在米饭将熟时,舀一些米粳水放在盆子里,用来贴门对子。陈旧的门板上贴上鲜红的门对子后,就在餐桌上摆几碟酒菜,燃放鞭炮,烧纸钱祭祖。然后,一家人围坐在餐桌边吃年夜饭。这时候,父母会给我们小孩派红包。红包里不管包五角或是一块都不重要,只要有个小小的红包揣在怀里,这年就过得有滋有味了,稚气未脱的娃娃脸上写满了幸福和快乐。

再来说说门对子。大门两边红纸黑字,上面书写的是什么,其实不是很重要。庄稼人识字不多,不会咬文嚼字,只要是吉祥之句,喜气之句即可。人们图的就是大门上那派红艳艳的喜气。贴门对子大都用得是米浆水,春联的红纸粘在灰色的门板上,随着春夏秋冬风吹日晒,红纸的色泽渐渐退去,慢慢变成了灰白色,但那黑色的墨汁字迹却越发显得深沉,像沉淀的日子。一年又一年,村里家家户户的门对子红了,白了;又红了,又白了……撕了旧的,贴上新的……年年岁岁,我的童年就是在这张贴门对子的轮回中渐渐长大……

自从1994年来温州打工后,十多年间,热闹的节日场面倒也见过不少,但很少看到像老家过年那样一排排火红的门对子了哦。


  墙


回到生我养我的村子里,听着亲切的乡音,闻着久违而熟悉的气味,就像一个吃奶的婴儿扑进了母亲那温暖的怀抱,我感到特别快乐。闲散时,我喜欢一个人在村里东走走西瞧瞧。

尽管村里盖了不少新房,但一些老屋依然存在。我常常无端地望着这些斑痕的老屋墙壁发呆。我承认,它虽然破旧,但却承载了我太多的有关故乡和童年的记忆。

记得九岁那年,一家人从随时有可能坍塌的祠堂搬出来,父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盖了三间土坯房。那墙是用黄泥巴捶打堆砌起来的。这种土坯墙经不起风雨的吹打,天长日久,墙面千疮百孔,摇摇欲坠。21岁那年,邻居给我介绍了一个对象。相亲的时候,人家“察访”时见我家是土墙屋,就打了退堂鼓。

这个世界对于穷人来说,想拥有一面挡风遮雨的墙往往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的外公当年从皖北潜山逃难来到皖南三十六岗时,搭建了三间茅草屋,那墙壁是用竹篱笆加茅草编制的。来到城市打工之后,经常看到一些无家可归的拾荒者,无论严寒酷暑他们都只能寄宿在高楼大厦下面的走廊里,或者蜗居在一些桥梁下面的涵洞里。记得1999年夏天,我租住在温州市区九山河少年宫旁,房子门前是一条小河,河的堤坝里有个洞穴,每到夜晚洞里会发出萤火虫似的灯光来,我出于好奇走近想看个究竟,原来洞穴里住着两三个拾荒者。他们衣衫褴褛,以洞为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股同情怜悯之心在我心底油然而生。

老家村子里这些墙像乡亲们的脸膛,憨厚、朴实,即使如今落寂了,也会坦荡面对岁月的洗礼,直面人生的风风雨雨……

岁月沧桑。多少个日落日出,老家乡村这些沉默的墙,承载了多少尘封的历史记忆呢?值得人们细细品味和思索。


  窗


1975年,我在家乡斯木河中学念初一的时候,学过一篇《春天,在我的窗前》的课文。记得作者好像是柯灵。内容大致通过抒情和描写城市如何“战三害”环境由脏变美的故事。由于班主任课讲得十分生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另一个真正的缘由是我童年居住的祠堂里那间厢房根本就没有窗户。房间里一年到头黑咕隆咚的。特别是盛夏,由于不透风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霉味……父母后来盖了三间土坯屋,虽然有两扇像样的窗户,但窗门却是用农用薄膜代替玻璃的。那时我常想,一个人如果拥有一扇明亮的窗户,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如果说窗户是房子的眼睛,那么房子的主人就多了一片心灵的天空……

老家村子里这些陈旧的窗户,大都已经败落,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老,剩下干巴巴的守望。可是这些窗户曾经是明亮的、洁净的,里面的空间曾经是温暖的,充满生机和欢声笑语的……

这些窗户里面,无论曾经的主人是富裕人家,或是普通村民或穷人,但它们曾经都是因为有主人居住才充满活力,充满生机和希望……

有个故闻:说是有一富一穷两家亲戚。正月里,穷亲戚到富亲戚家拜年,喝酒的时候,富亲戚摆阔,故意嫌餐桌矮了,叫佣人拿来四块金元宝将餐桌的四根柱子垫高一些。过了一些日子,富亲戚到穷亲戚家串门,吃饭的时候,穷亲戚不甘示弱,说屋子里光线太暗,便吩咐四个儿子将餐桌抬到院子里。富亲戚自叹不如,曰:我虽然富有,但家里只有死宝,你虽然贫寒,但家中却有活宝,羡慕你啊!

这个老掉牙的故事跟如今社会提倡的“以人为本”的理念大有相似之处。

面对老家村庄里那一扇扇很是败落的窗户,让人觉得岁月多情又无情。人生在世,贫穷的日子里没有房子,就像我当年刚来温州时的情形相似,其生活是漂泊的,没有根基的。但是,一个人只有拥有了幸福家庭的时候,房子才称得上真正意义上的家。人的一生比较而言,健康远远比财富重要。活着,只有健康平安地活着,房子和家才能够充满生机与活力,才是人生真正温暖幸福的港湾。

这些看似浅显的道理,我以前都不大懂得,也无暇静思。待如今人到中年以游子的身份徘徊在老家各个角落里时,面对那一扇扇破败的窗才有所感悟,有所启发。


探 亲


那天,我跟娘说初五去六都拜年。

娘问我你是只到红庙里呢?还是到老里?

红庙是四姨娘家所在地,老里是三姨娘家所在地,也就是外婆生前居住的地方。“康庄工程”及新农村建设惠及千家万户,前往红庙的机耕路如今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而老里在深山老林里,况且有五公里的山路又高又陡。外婆生前,晚辈们拜年无论是刮风下雪都要去老里。如今外婆不在人世了,一些晚辈走亲戚常常只到红庙止。所以娘才这样问我。

我说:当然要去老里啊!

娘说:你真好,外婆在世时没有白白疼你。

我尴尬地笑了笑。其实我不好。外婆生前,我一直在遥远的温州打工。所谓孝心,无非也就是过年的时候带给她老人家一些礼品或一些小钱。外婆离开人世的时候,我也没有赶回去为她老人家送行……2008年我在《遥远的山岭》一文中,尽情诉说着我的童年外婆如何疼爱我的点点滴滴,谁知2009年春节去外婆家拜年,却成了跟她老人家最后的告别……

初六那天上午,三姨爹本来要到山下村里吃喜酒的,听说我们一家人要来,他就和三姨娘在家等。五公里的山道,坡高岭险,杂草丛生,但对我来说如同跨门槛一样轻松。妻子和儿子都笑着夸我特别有精神。暖阳如春,天空蔚蓝。见到三姨娘的那一刻,我更加感叹岁月无情。记忆里那个活泼可爱的三姨,像深山里的凤凰美丽动人;而如今,她却被岁月打磨成腰背佝偻,满脸沟壑的老妇人了。

三姨爹带我来到一处向阳的山坡上,周围长满青松和翠竹。外婆躺在外公的身旁,两老的坟墓朝着正南方。此时,外婆那慈祥的笑脸在我脑海里重现,我仿佛听到外婆那久违的亲切的声音:嗨,扁头,你这会么样来了哉?你一家人在温州还好吧?

原以为我这个年龄是不容易落泪的,但,就在我躬身朝外公外婆的坟墓跪拜的那一刻,我却禁不住泪流满面。我噙着泪水,心里默念道:外公,外婆,外孙我从温州回来看您们来了。你们辛苦了一辈子,该好好安息吧!


  访 友


初七早上,跟妻子说我要到青阳去一趟。她知道我每次回到老家都非得要去拜见昔日好友,就说:“你去吧,别忘了酒要少喝一点,你还要开车呢。”

我嗯了一声,心想这酒能少喝吗?

早年在老家务农,心不安份,白天拿锄头的手晚上却握着钢笔,以爱好文学的名义做着作家的梦想。因此,我有幸结识了向阳、益民、曹远、晋玲等几位志趣相投的文友。晋玲早年在中学教书,后来改行当律师。如今他早已取得法律博士学位,而且于两年前在县城开设了首家私人律师事务所。我们的经历大致相同——都有一段苦涩的童年。我家居王家村,他家居凤家山,一南一北,隔溪为邻。故而,我跟晋玲的交往除了写作交流,还有生活上的向他求助。

记得1989年,我因白手起家而欠了一屁股的债。二月,我在梅田村陈老太家预订了一只猪崽,到了三月却囊中羞涩,自然捉养猪崽的计划就会落空。庄稼人不养猪,过年还能有什么指望来还债呢?为此,我忧心忡忡,只好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到当时在陵阳高中任教的戴晋玲。他问我需要多少?我说四十块差不多。他说自己身上没有这么多钱,不过信用社还有一百来块的定期存折,要么提前取出来。就这样,中午放了学,他拿着那张未到期的存折陪我来到陵阳街道信用社,钱取出来之后将四十元递到我手上……要知道,按当时的物价水平,四十元相当于他一个月的收入,也是乡下手艺人二十天的工钱啊。

后来,我跟前妻感情出了问题,心中苦闷,就跑到晋玲家向他诉说。那天晚上,他先陪我坐在沙发上聊,夜深了躺在床上聊,不知不觉一直聊到天亮。虽说前妻最终离我而去,但有了他心理学大师般的入情入理的劝慰,我心情宽畅了许多,对未来给予了希望。我常想,什么叫朋友?就是在你遇到最困难的时候愿意帮助你的那个人,哪怕他只是跟你聊聊天谈谈心。所以,我一直认定晋玲他是一位值得信赖的朋友。

自从我来温州打工以后,平常跟晋玲(包括其他几位文友)之间的交往,也因生活的忙碌渐渐疏远。偶尔电话交流,他都就文学的话题坦诚地阐述自己的观点。应该说,晋玲对文学的理解却有着真知灼见和独到之处。我虽说坚持写作数十年,但每次通过与他的沟通交流总能得到启发,困顿的心境豁然开朗,他对文学艺术的观点和见解境界之高让人心悦诚服。

从南阳湾到青阳四十多公里。如今开自备车去青阳,如果时光倒退到二十年前,我做梦也不敢想像。我仿佛感悟人生关于未来的许多未知境遇,活着就有机会去改变,就会有些许期待。快到青阳时,我的手机铃声响了,是晋玲打过来的,他告诉我说他已经在城西街小肥羊餐馆订了包厢,向阳、曹远等文友也已到场等候了。记得2008年春节,在晋玲家中,他爱人弄了一桌子美味可口的菜,比如有家乡风味的红烧肉、毛豆腐和清炒藕片等,令人回味无穷。他那次还特意打开一瓶尘封已久的佳酿,给在座的朋友酒杯满上,兴致勃勃地说:“有朋友之远方来,不亦乐乎,干。”他那个热情豪爽劲儿让人久久难忘。

由于不大熟悉县城的路,我迟到了好一会儿。当我光着脑门走进包厢时,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碰杯、谈心、叙旧,交流这些年来大家各自的人生经历和感受。我想,朋友啊,朋友,感谢你们!多年来,不管我的人生境遇是顺境或是逆境,哪怕曾经在那段最落魄的日子里,你们对我始终坦城相待,视作自家兄弟。让我感受到了友情的温暖。

人在旅途,好友难忘。


  故 土


回到久违的家乡,脚踏故土,“岁月”一词便跳出我的脑海。能表达我内心感慨的话语除了“岁月匆匆”,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词语来形容我的心境了。

那天,我站在村西口的田埂上,望着眼前荒芜沉寂的田地感慨万千!这炮竹湫两亩六分田曾经是村上分给我的责任田,我耕作了将近十整年。多少个寒来暑往春夏秋冬,和小烟冲二亩四分田合在一起,我的青春和汗水洒都在它贫瘠的土地里。一年四季,尽管我辛勤地耕耘、劳作,但它们带给我的只是养家糊口而已。即使这样,我依然眷恋着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

那会儿,春天来临,雨水刚过,我牵着租借过来的大黄牛,将炮竹湫的泥土重新耕作一次;清明前再将秧田垅围垦、晾干,撒下稻种,盖上薄膜;谷雨过后,掀开薄膜,那稚嫩的秧苗便是一片郁郁葱葱了。立夏前插早稻秧,芒种耘田,大暑收割,立秋前再插上一季晚稻。这“一收一插”,俗称“双抢”。

“双抢”时节,骄阳似火。早稻要抢收抢晒,晚稻秧要抢栽。季节不等人,每天累得半死不活。那时和我一起辛劳的还有前妻红霞。她每天都同我一起顶着烈日在泥巴田里摸爬滚打,所有的苦一起扛,所有的罪一起受,担当起一个家庭主妇的职责。尽管后来缘分已尽,最终使我们成为陌路,但她十年的青春因为我的原因也洒在了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虽然彼此感情有过伤害,但她同我携手在风雨中走过(包括曾经受过的那些委曲)的点点滴滴,足以让我铭记在心。

岁月蹉跎,故土沉默不语……眨眼间离开故乡将近二十年了。此时,在正月初暖乍寒的阳光下,我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高坎上,望着脚底下曾经耕耘过的田地故土,脑海里有关青春的记忆像电影一样一幕幕闪现,往日的喜怒忧伤都如梦如烟,随风飘逝。

我环顾四周,故乡的山山水水依然是那么的寂静。山,还是那座山,溪,还是那条溪,脚下的土地眼下还没有从严冬里苏醒过来,依然一片荒凉。村里曾经那些勤劳善良的长辈们,他们亲切而熟悉的身影都难以再见,他们的音容笑貌只能在记忆中寻找……

我心疼,为自己的青春年华不再,不能再回到故乡耕耘生我养我的故土;

我心痛,为这片沉睡而将荒芜的土地……


二姨娘


二姨娘抛夫弃子跟江北佬私奔的那年我才十五岁。这个年龄说有多懂事也不实在,但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倒的真的。譬如说,当左邻右舍都在痛斥二姨娘是个坏女人的时候,我的心是偏向二姨娘的!

二姨娘是疼爱我的。她没有跟江北佬跳掉之前,我每次去她家玩,她总是问我肚子饿不饿?我点点头,她就会烧锅煎两个荷包蛋泡锅巴给我吃;我若摇摇头,她也会拿出冻米糖或晒干的辣豆腐乳给我吃。总之,嘴馋的我去了二姨娘家都能得到小小的满足。有一回,我在二姨娘家的茶几抽屉里发现了一把青铜宝剑,它状如匕首,小巧玲珑,剑鞘雕刻着两条飞龙,栩栩如生。平常我的玩具只有自制的木头手枪或红缨枪,面对这把闪着古铜色的真家伙,我幼小的心田立刻生起了占有欲。我怕遭到拒绝,就以试探的口气轻声向二姨娘讨要。谁知二姨娘却说得很干脆:喜欢你就拿去吧,送你了。

二姨娘为什么要跟别人跑?按左邻右舍的猜想就是二姨爹“无能”。但在我看来,二姨爹是个十分勤劳憨厚的庄稼汉,怎么会无能呢?起初,我打死也不愿相信二姨娘真的走了,我一直坚信她终有一天一定会回来的。因为除了二姨爹,她还有一个八岁的女儿和一个六岁的儿子啊!她怎么会这么狠心呢?然而随着岁月的流失,一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三十多年过去,二姨娘始终再也没有回来……

正月初四那天,在弟弟家大堂前,我发现平常挂着的几幅相框又多了两幅。娘说:“去年腊月,贵来带俺和你三姨、四姨去了肥西县你二姨娘的家。这是你二姨娘家的全家福……”顺着娘手指的方向望去,一个身材高大且发福的女人正憨厚地朝我微笑着,她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娘说这是二姨娘家的大孙子)。那一刻,三十多年来,一直埋藏在我心底的思念,顿时化着喜极而泣的泪水,我突然禁不住泪流满面!在我的心坎里,二姨娘当年不管做错了什么,总归是我的二姨娘。此时,童年二姨娘疼爱我的记忆碎片又在我的脑海里被重新激活……

顺便交待一句,贵来是二姨娘和二姨爹两人所生的儿子。尽管他六岁那年就被母亲抛弃了,可是为了找到亲生母亲,五年前他不顾一切困难,带上辛辛苦苦种庄稼存下来的一万元积蓄,走南闯北,从池州跨越长江至安庆,又从安庆至合肥……凡是遇到与母亲有点蛛丝马迹的信息,他都要亲身抵达,以探虚实。因为第一次出远门,他在找寻母亲的路途中差点被骗子骗得身无分文……

我不知道,贵来吃过的苦,二姨娘心里会怎样想?


拜 年


小时候,大年初一,一大早,娘在堂厅的八仙桌上摆上花生、瓜子、芝麻糖、茶叶蛋和香烟。不一会儿,就陆续有大人和小孩登门拜年来了:凤南婶,身体健康,恭喜发财;建国娘,新年快乐,大吉大利……娘笑嘻嘻地回应道:一样,一样,大家都发财。面对孩子,娘说:哦,祝愿你个子越长越高,念书越来越聪明。接着,热情地招呼来人吃东西。其实大伙儿肚子都是饱的,就客气地说“存着、存着,发财、发财”。间隙,娘会催我动作快一点,说别人一大早都来俺们家拜年了,俺们可不能输礼给别人。我就顺着娘的旨意,挨家挨户向邻居长辈们拜年,也学着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

因为计划初九回温州,趁初八还有一天闲,我就从王家村至背后村挨家挨户地拜年,一来好跟昔日的邻居们叙叙旧,二来也感受一下老家近年来的变化。

天公作美,天空一片晴朗。尽管气温偏低,太阳一出来还是让人感到些许暖意。我从老吴家到老保管家,从民义家到建华家……每家都得坐一会儿,聊一些家乡事情,也聊一些温州的事情;然后再从王家村到背后村(中间还在小家园姨爹家坐了一会儿)。从月亮塘中桃家,再到里弄新年家……一个圈子转过来,将近两个多小时。每到一户人家,他们都把我当做远道而来的客人,忙着泡茶,有的人家还执意要烧甜酒给我吃——这是老家隆重的待客礼节。我又高兴又羞愧。我怎么能算是客人呢?故乡原本就是我的家啊!

最让我恋恋不舍的地方是月亮塘中桃家。这是一座百年以上的徽式建筑,屋外青砖灰瓦飞檐走壁鱼龙鸟虫,屋里天井阴森厢房朱楼绣窗楼阁。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四十八年前——1963年五月的那个夏天,年轻的母亲在这屋子的西首厢房里生下了我。据母亲回忆,当时整个背后村唯一只有新年家的一只古老的钟,却不知为何停摆了。所以母亲只记得当时的情景:院子里那棵大杏树枝头上挂满了黄橙橙的杏子,奶娘告诉母亲,孩子出生时太阳正悬挂在离西峰一丈余高的山嘴上……我每次迈进中桃家大门槛,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归属感和亲切感。年近七十的素珍婶,心态向来很好,曾经再苦的日子,见人总是乐呵呵地笑。每每看见我就喜滋滋地说:“建国,你来了啊,稀客啊。在温州发财了吧?别忘了,月亮塘可是你的家哦……”说得我幸福的真想哭。

回到家,娘在张罗茶叶、笋干、腊肉、鸡蛋什么的,然后统统装进塑料袋和纸板箱里,让我带回温州。这是我每次离开老家之前,她必定要忙碌的事情。或许是又要离开的缘故,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感,像酒糟一样在我心中发酵,且味道越来越浓烈。因为记忆里的许多老人,像干爹干娘,茶花奶奶、兰香婶……如今再也见不到他们了。特别是茶花奶奶,当年我要出远门去温州打工时,还是她老人家帮我挑选的吉日呢。而一些活着的老人也因身体的原因,我又无法跟他们聊天、谈心。譬如老保管,我是听着他的故事长大的,可以这么说,我的文学细胞或许是从小在他的口头民间故事的影响下才慢慢培养起来的。然而刚才我去拜见他时,只见他躺在床上人像是睡着了,嘴里却不时发出一阵呻吟。我轻轻喊了好几声,他微微睁开眼皮,老半天才勉强动了动手指,大概是认出我来了,意识里可能想跟我说话,终因身体虚弱只是嘴唇动了动,声音微弱得谁也听不清楚……

村里的一些晚辈后生们,一个个我都不认识,自然叫不出他们的名字来。虽说是新春佳节,但气氛远远不及曾经那般的热闹。村里大部分人都搬到湾里或青阳县城居住了。平常守住村庄的都是一些“留守老人”或“留守儿童”,即便是这大过年的,村里依然冷静得让人感觉不可思议,心生空荡。

我不免感到困惑和担忧起来。如果说故乡的前景犹如村前流动的溪水,那么我只知道她的源头和曾经过往的一些风雨岁月,却无法预知她未来的走向……不过,我的困惑和担忧显然是多余的,既无奈又自作多情。因为我知道,尽管灵魂深爱着我的故乡,但我的肉体将不得不与故乡渐行渐远……


2011年9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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