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春节前夕,我从温州回到九华山下的南阳湾时,天寒地冻,溪水断流;白皑皑的山峰下,久违的村庄被无垠的大雪覆盖淹没,空旷的田野一片沉寂。
除夕那天上午,我到街上买点年货回到村口时,一眼看见了他——传说中的生父。当时,他手里捧着只茶杯站在村口的自家屋檐下,迟钝的眼神好像在等待什么,好像在发呆。他头上戴着顶“马虎帽”,身上那件黑不溜秋的大衣脏得不能再脏。我不经意一眼瞥过去,心里陡然一阵发酸。我曾经发誓这辈子不再理他,然而此时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生父见是我立在跟前,刹那间露出一丝惊喜的微笑,但这微笑极短暂,不留神根本感觉不出来。我想打声招呼,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我不知该说什么好,也不知怎样称呼。几十年了,我们从来没说过一句话。
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小毛孩的时候,传说中的生父是生产队的电工兼会计。或许算是村里的文化人吧,高傲的他走路都是一摇一摆的,说话的嗓门也特别高。记得上初一的时候,我特别渴望能有一支钢笔,让娘给我买,娘无奈地说钢笔多贵啊,她到哪弄钱呢?想想也是,那会儿家里穷啊,邻居送的一条破旧的棉袄,年少的我竟然数个冬天都必须依赖它。恰好这时候生父来我家查电线,娘看见他上衣口袋里插着两支钢笔,顿时眼睛发亮,从来不愿求人的娘,这次破例嬉皮笑脸地奢望他送我一支钢笔。生父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一支是电笔,一支钢笔要留着自己做账用,说小孩念书随便什么笔都一样……我至今都记得当时心里的酸痛滋味。老实说,生父当时要是真的把钢笔送我,我想会令我感动一生。可惜他连这唯一的一次施舍机会都失去了……
晚上,娘和我拉家常,转弯抹角依然扯到生父头上。娘说他七十多岁了,跟后妻领的养子又在外地,他每天要洗衣做饭,要下地干活,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后妻,生活挺不容易的……娘说,温州皮鞋好,你又是在温州卖牛皮,应该带双皮鞋回来送给他。娘见我老半天不吱声,又说,他现在也挺后悔的,那天他路上碰到我,特意问到你在温州生活得怎么样,说着说着就连声叹息……夜里,我躺在床上睡不着,脑子里重现生父站在屋檐下发呆的画面。虽说当年并不是他抛弃了我娘,但,在我童年受苦受难的日子,他的冷漠让人无法理解,甚至不如邻里间的关心。娘虽是妇道人家,却有慈爱胸怀,而我尽管对他早已麻木,但毕竟身体里流躺着他的血!
那年,我刚结婚成家就被分家,住无屋,必须要盖房。因为没钱买砖,就垒石头墙,黄泥用量大。宅基地附近土地多沙,黄泥资源有限,我在百米外的马路岭下一块油菜地边找到一垛黄泥源,然后像蚂蚁搬家一担担往岭上宅基地挑。谁知油菜地偏偏是生父家的。他担心我挖黄泥将油菜糟蹋,心里不爽,拉着脸叽哩咕噜说了一大套。我无语。在我童年成长的记忆里,一直没有他这个人的存在,但他的名字却常常伴随我左右。人们总是取笑我说我是某某人的“种”,长得跟某某人一个模样。有时候我也天生好奇,以为自己既然是他家的儿子,那么他家门前杏树上的杏子,我也就可以大胆的去摘。可惜我太单纯了,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我往往还没有走到那株杏树跟前,就遭到老爷爷骂骂咧咧的追赶……从小到大,因为家境不好,我感到生活压力重重,所以就特别希望有个人关心我,能够力所能及的帮助我。我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应该是他?但,我又觉那个人应该是他。可是,一切就像我童年希望拥有一支钢笔那样,只是一个泡影或一个传说。
时过境迁,往事如梦。如今既然娘对他还心存挂念,我想自己也应为他做点什么。比如,娘说温州的皮鞋不错,送他一双总是可以的。坦诚说,虽然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奢望他为我做点什么,但还是希望趁他在有生之年,我们父子能够坐下来拥有一次真诚的对话和沟通。在我的骨子里,一直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理直气壮地称他为父亲,而不仅仅只是一个传说。至于他是否愿意站出来承认我这个儿子,我就不知道了,但,我又确实很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