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青阳县城既熟悉又陌生。小时候每每听到大人聊天谈起青阳,我就好奇地睁大眼睛问在哪里?大人用手指着村前北面那座高高的石壁峰说,翻过那座大山就到了。因此我就认定青阳在山北。2004年,我把户口迁移温州时,我的户籍籍贯一栏里便是“青阳”两字。然而,在我的骨子里,南阳湾才是我永远的故乡。所谓青阳拾梦,缘于记忆里曾在青阳留下的一些零碎的喜忧参半的梦境……
澡 堂
十三岁那年,寒冬腊月年关将至,在我一天到晚的纠缠下,娘终于同意我跟邻居黑皮去青阳,同去的还有华哥、花子等几个小伙子。这是少年的我第一次出远门,兴奋得彻夜难眠。为了让自己穿着体面一点,我向伙伴七斤借了一套大半新的衣裤。天还没亮,我就起床烧开水,泡了一大碗锅巴,吃完后等黑皮来喊我。从背后村到湾里两三里的乡间小路,二十几分钟就走到了。但大客车要到七点半才准时发车。我们几个人只好缩着脖子干巴巴地等。
那会儿的班车有点像今天城市公交车的模式。一路上有许多固定的站点:南阳、东河、所村、红星、陵阳、分流、分石、东堡、杨田、青阳。杨田与青阳之间有五公里长的路属于“乡村平原”,那笔直的马路让我大开眼界,啧啧称奇。客车进了县城车站,我恋恋不舍地下车,感觉还没有坐过瘾。
黑皮他们到县城并不是为了买年货。当然话又说回来,就算想买年货那年月口袋里也没有几个钱。他们是为了逛街,看热闹,其次就是洗澡。村里人冬天取暖都依赖火桶。身上脏了就烧锅开水,倒入大木盆里,这样洗澡当然跟澡堂是无法相比的。之前听黑皮说起过到县城澡堂洗澡的事,我羡慕不已。那会儿,村里人大年三十前能够到县城澡堂洗个澡,就像如今人们出国一样神气。
县城那家澡堂开在街道旁边。黑皮有过到县城澡堂洗澡的经验,他帮大家一起买了票。我跟着他们身后走进澡堂。里面有许多人,有的光着膀子泡在水里,有的穿着裤衩站在过道上。所谓澡堂就是一口大约五米长三米宽的大水池,黑油油的水面上冒着许多泡沫和散发着充满汗臭味的热气。第一次在许多生人面前,我害臊地扒光身上的衣服,学着黑皮的模样“扑嗵”一声跳入澡堂里,除了水温有点暖和外,我实在感觉不到这澡堂有什么好来。只是平生第一次看见像煮饺子似的光溜溜的各色男人。从此对男人的身体有了全新的认知——那就是有钱的没钱的城里的乡下的……只要扒光了身子都是一个鸟样。
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油光发黑冒着泡沫的澡堂偶尔还在记忆中闪现,那是青阳县城留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
石 头
十七岁那年正月,我跟邻居培根一道去六都玩。从三溪口至六都路程有十多里,一直是依山傍水的机耕路。这一带是石灰岩地质,因此路边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培根见多识广,他说这些石头县城里的人用来堆在花园里作摆设,叫作“假山石”。我们一路走,一路挑挑拣拣,可惜却找不出几块漂亮一点的假山石来。培根说,吴家塘他姐姐家门前有一个泉眼,那里的假山石很漂亮。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一直惦记着这事情。那会儿我跟着毕村老篾匠章师傅学徒。端午节前师傅放我两天假。我趁机花一天功夫翻山越岭跑到吴家塘敲了一麻袋假山石背回家。然后连夜将这些零碎的石头用水泥进行粘合重组,弄成数十个造型别致小巧玲珑的盆景石来。第二天正好是端午节,我算计县城街头肯定人多,也许我的石头一下子就卖完了。那样我就能赚到十多块钱,就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东西。我心里美滋滋的,一夜难眠。
石头毕竟是笨重的家伙。为了省力,我带上九岁的弟弟,让他帮我抬着一篮子石头一大早来到湾里,然后搭上去县城的班车。到了县城,正如我估计的那样,街上的确人如潮水,来来往往;青通河上锣鼓喧天,有人在水面上赛龙舟,岸上叫喊助威声此起彼伏。
县城东门大桥是个十字路口,这里的人流更是穿梭不息。我和弟弟抬着一篮子石头来到大桥上。我将数十个精美的奇石拿出来在桥沿边一字儿排开,然后蹲下身子开始慢慢地守候着。我不会叫卖,怕丢人,但心怦怦地跳动。我希望这些奇石一下子就能卖完了,然后我会拿着钱带弟弟到附近馆子里好好地大吃一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大桥上依然是人来人往,可是他们一个个旁若无人,对我那些石头瞧也不瞧一眼。我只好耐心地守候着,终于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他蹲下身,兴致勃勃地拿起奇石左看看右瞧瞧,还问我多少钱?我说大的三块,小的两块。他笑了笑,放下石头就走了。我有点儿失望。过了一会儿,一位长者在我眼前驻足,他问我这些石头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说是在南阳湾的高山上弄来的。他摇了摇头,显然对我的话有些质疑。长者没走多远,突然回头指着其中的一块奇石问多少钱?我怕到手的生意又要泡汤,就说大的两块,小的一块,然而,长者“哦”了一声仍然拂袖而去。这时我失望的心情开始升级,望着乖巧的弟弟我心里有股莫名的失落和难过。因为我想带他好好吃一顿的愿望看来无法实现了。
我和弟弟大约是早上九点多在东门大桥开始守摊的,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多,也不见一块石头卖出去。为了不耽误四点钟搭乘每天只有一趟的回南阳湾的班车,我们只好收摊。但这些笨重的石头我们不愿意再带回去,扔掉吧?又舍不得,心也不甘。这时我和弟弟肚皮早已饿得咕咕叫。我只好到路边一家小吃店买了两个馒头,弟弟一个,自己一个。吃过馒头,身体有了些力气,我将地上的石头一个个拾起,重新放回篮子里。我和弟弟抬着一篮子石头穿过大桥,来到一排楼房跟前,那里有一片杂草和垃圾堆,我就将篮子里石头藏在一块杂草丛中。我想“留着奇石在,不怕不卖钱”。我希望下次有机会来县城时将它们再摆到大街上卖。大约半年后,我真的有机会来过一次县城,为此我还特意来到东门大桥旁边的楼房前,在枯黄的杂草丛中寻找我的“宝藏”,可惜一点奇石的碎片也没有了。
我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十六岁开始务农,到三十二岁外出打工,在泥巴田里摸爬滚打了十多年。那次我在县城卖石头的经历,也许是我平生第一次最有意义的经商行为,尽管是零销售,但我仍然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动!
笔 会
1987年5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县文化馆的一份书面通知,大意是为培养和发掘本土文学人才,文化馆将联合芜湖市文联及《大江》文学杂志社举办首届金秋“蓉城笔会”,希望广大文学爱好者积极投稿。届时优秀作者将被邀请参加笔会,稿件将择优在《大江》上发表。
接到通知后我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精神无比振奋。由于通知要求截稿日期为7月底止,也就是说,如果我想要抓住这次机会,必须在两个月内拿出一篇像样的稿件来。那会儿,我白天一边务农一边给村民做篾器,体力活重,精神压力大。晚上我翻了翻平时练习的旧作,感觉挑不出一篇令自己满意的作品来。我只好另起炉灶,重新写了一篇作品来应征。经过一个多月的打磨、修改,一篇五千来字的短篇小说终于成形。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将稿件按县文化馆征文地址寄了出去。
暑往秋来,天气转凉。我心里老是惦记着那篇小说的命运会怎样?有天,乡文化站陈站长带着县文化馆的王馆长突然登门来访。王馆长笑呵呵地说:“傅东啊,祝贺你啊,九十多篇应征稿件里面有诗歌、散文和小说,经过《大江》编辑认真阅读筛选,只有七位作者能够幸运地参加这次笔会,而你却是七人当中唯一的农民代表……”王馆长的话让我激动不已。
笔会是在国庆节后召开的,地点在县城华林饭店。时间是三天。第一天上午开会,听取《大江》主编和相关领导的讲话,下午至第三天上午与会作者在客房里改稿,第三天下午与会作者跟编辑交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青阳县城居住了两个晚上,也是我至今唯一一次在县城呆过的三天两夜。况且吃住也不用自己埋单。
这次笔会有两点收获令我至今难忘。其一:主编王福根(已故)在主席台上讲话时说,爱好文学的人要甘于寂寞,不要随波逐流;譬如说当年下放知青成千上万,为什么上海的叶辛能写出《蹉跎岁月》来?原因就在于他虽然被下放到偏远的山区,物质条件相当艰苦,但是他心中的文学梦想不灭,在寂寞的环境里自强不息,仍然对文学孜孜以求……王主编的话给我上了生动的一堂课。或许就是他这番话才使得我今生对文学一直不离不弃。尽管我在文学的道路上收获微乎其微。
其二,笔会上有一位美女编辑,二十出头,身材小巧,皮肤白皙,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她自称是芜湖日报社“副刊”编辑,对我们几个作者说,大家如果手上有短小的散文或诗歌稿件可以给她。我犹豫了一下,就把自己曾在《绿水》——我和曹远、向阳几个文学青年自主创办的文学手抄本——上发的一首小诗《溪水咏》给了她。中午在餐厅,她冲我笑了笑,叫我有空去一下她的房间。“咚咚”饭后我敲响了她的房门。“请进”。我轻轻推门而入。“请坐。”她说:“你平时都写哪类题材?”我红着脸说:“不知道,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她定睛看了我一眼,又轻声细语地说:“你的文字有生活底色,但缺乏文学灵气,要多看书,加强文学修养。”我点点头,心怦怦地跳动着。她跟我谈文学,可是我却心不在焉。论年龄她应该比我小两三岁,但她有文化,貌美、气质高雅,她坐在我对面简直就像一位仙女,让我一时乱了方寸……
笔会结束后不久,我收到了一份芜湖日报。副刊上面刊登了我的那首小诗。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名字变成铅字,我无比激动和兴奋,心中渴望当作家的梦想仿佛更加强烈。版面上还有那位美女编辑的一段编者按:本期几位作者的散文和诗歌在语言上虽然还显稚嫩,但他们都生活在底层,或小镇、或远山;他们是凭着对文学的执着和热爱才有原始的创作动力,相信他们会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