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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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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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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十章 舌尖上的童年



 

年少时,成天感觉肚子饿。明明刚吃过饭,放下碗才一袋烟功夫,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因此,娘就埋怨我说跟“牢房里放出来的”一样。其实大人也未必就不饿。只是他们忍着,不愿将“饿”字挂在嘴边而已。

那会儿,家,仅仅只是一个“窝”而已,除了睡觉的床和吃饭的桌子,加上锅台碗筷和几件必须的生产农具——锄头、箩筐什么的,几乎别无它物。虽说村子里每户人家都分得几块菜园地,种上一些蔬菜,既可丰富餐桌也可养鸡、养猪。但是,由于确保人的生存命脉的人口粮是由生产队定量供给(记得大人每月30斤稻谷,小孩每月25斤稻谷)。所以娘再怎么算计,也填不饱我和妹妹因身体成长而变得“特别大”的肚子,每天总想着上哪儿弄点吃的,来填充空荡荡的腹腔。

于是,宽阔的乡村大自然,田野里那丰富的野菜、野果,小溪里小鱼、小虾……就成了我们孩童津津乐道的美味。尤为幸运的是,那时乡村化肥农药使用极少,所有的食品都没有人为的有害物,不像今天人们的餐桌,什么塑化剂、地沟油、瘦肉精、聚胺……防不胜防。相比之下,在那个物质生活普遍贫乏的年代,家乡遍地野味或许是上帝对我们贫穷人家孩童的眷顾吧。

春天,天空响过第一声闷雷,一阵瓢泼大雨过后,我与妹妹和村里几个小伙伴,拎着小竹篮到河滩捡“涕耷菇”(谐音)——一种柔软的形似于黑木耳的菌菇。它只有春天打雷后才会从满是泥土的石块中生长,而且雨过天晴太阳一晒,它们就会很快变成干瘪的尘屑。“涕耷菇”看上去像鼻涕一样脏,里面尽是沙尘杂草,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洗净。娘将它和辣椒粉一起热炒,再放点葱作香料,“涕耷菇”吃在嘴里,就会别有一翻滋味了。

在春天,梦中都让农家孩子惦记的自然是野果和野菜。就说梦子(草莓)吧。四月底五月初,田埂上的梦子开始熟了,远远看去,青青的草坪间,数不清的红红的梦子在阳光下,露出迷人的笑脸,直叫人流口水。不管放牛也好,打猪草也罢,那些像奶头一样性感的梦子,往往是我们小孩梦中都惦记着的美味野果。

说到野菜,使人们想起在历史各个不同时期的荒芜岁月,野菜一直担当着拯救人类的重要角色。说来我的童年比较幸运,吃野菜只是一种补给,毕竟粮食只出现过短缺,而不是断绝。记忆里马兰莛、苦菜、婆婆菜、野芹菜……不但可以炒着吃,还可以与肉为伍当做清明饼,或米粉粑的佐料。那年月,田野里数不清的野菜不仅丰富了我们家的餐桌,也养肥了猪圈里的小猪崽。小小的野菜,为贫穷人家的生存带来一线生机和希望。

当然,最美味最有营养的野味应是夏天小溪里的泥鳅、小鱼和小虾。

那会虽说家里养了一头猪崽,过年杀年猪,但猪肉都不够还生产队超支款。所以,那时家里一年到头吃肉是件极为奢侈的事情。不过没有关系,村前的小溪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野味资源。夏天放暑假的时候,我常常光着臂膀,挽着粪箕和脸盆来到小溪边。别看我个头瘦小,但眼睛比鱼鹰还犀利,我会根据溪中水草的生长状态,判断哪些水草丛中泥鳅鱼虾最多。我先小心翼翼地将粪箕逆水流对准相应的位置,再一只脚轻轻地慢慢地由远而近地往粪箕口踩踏,然后突然猛力将粪箕口朝上抬出水面。呵呵,你猜会怎样?什么大大小小的泥鳅啊,小鱼小虾啊,像是一下子炸开了锅似的活蹦乱跳,我再不慌不忙地将粪箕口对准脸盆,它们就乖乖地跳动着滚动着顺势往脸盆里而聚,不一会儿功夫,脸盆里的鱼虾就快挤爆了。

回到家,将脸盆换上清水,再往里面滴几滴菜油,那些泥鳅小鱼儿就会吐出肚子的泥巴污秽。过了一两天,娘收工从菜地里摘回几颗辣椒,那些鱼虾就成了家中餐桌上的美食。有时我捞得比较多,娘就将它们哂干,以备冬天想吃肉的时候打打牙祭。

走过春天,熬过盛夏,秋天,终于不期而至,这时候,我和村里放牛娃们的舌尖就更加有滋有味了。比如村后来龙山上的板粟成熟了,狮子峰满山遍野的树林里猴粟(野板粟之一种)、毛桃、弥猴桃都一一张开了笑脸,只是它们都藏在茂密的杂树丛中,只要我们不怕苦肯花力气寻找,都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那会儿村前屋后全是生产队的土地,也就是说遍地都是集体的庄稼。有些庄稼,譬如红薯、玉米、荸荠等,到了成熟季节,自然而然就成了我们不可多得的美食“野”味。不过,我们要警惕,防范被光头队长发现,否则要扣罚大人的工分,父母在社员大会上还要挨批。

深秋,早晨地上下了一层厚厚的霜,村后狮子峰下的黄龙坡上大片的红薯叶开始枯萎了,露出像老人脸上的青筋似的红薯藤来;还有南山坡上的玉米棒子也长出黑不溜秋的胡须,它烤起来远远比红薯要香得多。只是玉米地高坎处搭建了茅棚,光头队长派福生的叔叔癞痢猴一天到晚守着,我们不敢轻举妄动。我和福生傍晚放了学,先把牛牵到水龙岗系在水沟旁,然后就近来到一块红薯地里,手里拿根尖锐竹棍,看见地垅上有凸起的裂隙,就用力将竹棍插下去,毫不费劲地撬出一颗颗硕大的红薯来。接着便四处找来柴禾,生火,聪明的你一定会猜中了,我们正在烤香喷喷红薯了哦……

南阳湾自古山清水秀,自然资源十分丰富,到处都是不是美食胜似美食的野味,这些野味不仅丰富了我和小伙伴们的童年舌尖,而且还给了我们孩童生长发育必须的养料。故乡她用母性的温情哺养我们健康快乐地成长。

作为游子,我难忘自己“根”在故乡,更难忘故乡的山山水水和曾经养育过我的那些美食野味……

 

 

那天,瑞安一位朋友的儿子结婚,我去吃喜酒。

朋友原先也是农民,80年代初白手起家办起了鞋厂。如今企业不算一流,但有自己的品牌。自然,农民的他转型为私营企业家。喜酒摆在市区最豪华的酒店。60多桌,宾朋满座。酒桌上尽是名贵烟酒,一盘盘鱼翅龙虾,山珍海味,五颜六色令人眼花缭乱。婚礼由专门的礼仪公司策划,很现代,时尚又浪漫。婚宴高潮时,朋友夫妇挨桌敬酒。轮到我这桌,看朋友满面春风,我高高地举起手中酒杯,一饮而尽。说实话,面对这样隆重的婚礼场景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很受感动,眼睛竟然有些潮湿。既羡慕别人的幸福又送上我真诚的祝福。

吃完喜酒,回家后意犹未尽,婚礼的场景仍在眼前晃悠,难以入眠。妻子瞪了我一眼,讥讽道:“是不是喜酒还没喝过瘾啊?瞧你这副馋相。”

 我笑道:“上半辈子做庄稼,吃惯了红薯土豆,最享受的日子,无非也就是过年村里有人结婚时,吃上一顿锅子酒。没想到下半辈子生活条件改善了,偏偏什么脂肪肝高血压的毛病生起来,大鱼大肉反而不敢多吃了,真是活见鬼。”

 妻子说:“现在老家做喜事,不也摆碗酒了么?”

我点头默认。是啊,时代在进步,生活在改变,锅子酒在老家南阳湾也成往事了。

记得小时候,老家村里人娶媳妇,嫁女儿,都习惯在腊月或正月农闲季节操办酒席。王家村、背后村以及附近的上村,毕村,虽说都只有四、五十户人家,但村里人丁兴旺,几乎每年都能赶上有人结婚或出嫁。主人家自然要操办喜酒,搞搞热闹,图个喜庆吉祥。

那会儿不论谁家操办喜酒,锅子酒一直是唱主角。一口炒菜的大锅,锅底是热炒豆角干和笋干(也有贫困人家用萝卜干或咸菜代替),中间是八大块红烧肉和豆腐若干。红烧肉每块长五寸、厚一寸,足足有三四两重。别看这红烧肉又肥又腻,要不是数量有限,我那时也能吃上两三块才能解馋。豆腐块拌酱油经过大火清炖后成蜂窝状,咬在嘴里清香又爽口;上面一层是红薯粉丝拌炒黄花菜,米粉元宝围成一个圆圈,中央夹着鲜肉小炒,名目繁多,视东家配料和厨师手艺而定。米粉元宝有点像温州的“狮子头”,但它是用炒米粉做的,味道特别香。

酒宴开席时,东家堂前往往是数张八仙桌像田字格摆放整齐,摆上筷子、酒杯、饭碗,桌子中间放着热气腾腾的盛满美味佳肴的锅子。待客人按辈份或亲疏由上堂至下堂团团围坐定,大堂门前鞭炮齐鸣时,大家才举杯同饮。接着,一双双筷子争先恐后往锅子里扫荡。

七十年代,左邻右舍生活普遍比较困难。看似锅子酒,水准往往有高低。至少喜糖、香烟、烧酒和那红烧肉是要凭经济实力的。酒桌数量的多与少,显示主人家门槛高低,这一点和今天社会流行风气还是相通的。至于有的人家嫁女儿,不顾男方实际情况,死要彩礼,越多越好,弄得喜酒变苦酒。那是另一个话题,暂且不表。

锅子酒既然是婚宴的重头戏,主人家不得不提前早作准备。初春采集笋干,夏季晒干豆角,秋后贮备花生,冬日收藏鸡蛋。也就是说,一年的忙碌都围绕着这顿酒席。不像现在的城里人,只要不差钱,一个电话预约,规模再隆重的酒宴也能搞定。腊月正月都是寒冷天气,配好的作料放在锅里会结成冰。主人家在屋檐下用砖头垒成一格格小灶,一字儿排开,酒宴开席前两个小时,就开始烧柴火。通红的火苗啪啪地往上蹿,锅子里白色雾气冉冉上升,香气四处弥漫,平常总是感觉吃不饱的我,闻到那香味就流口水。我就帮大人往小灶里塞柴火,邻居林阿婆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总是悄悄拿几个米粉元宝塞在我的衣兜里,并用眼神示意叫我不要声张。

伴随吃喜酒的另一件快乐事,就是抢喜糖。“闹洞房”是小青年们的游戏。我们小毛孩瘦弱矮小,想闹也闹不了。新郎官朝空中撒喜糖的时候,我们就蹲下身在地上捡。运气好的时候,会捡到一大把,高兴得一个晚上也像自己结婚似的睡不着。村里的风俗,新娘入洞房后要给孩子们派喜糖。那年,邻居大毛结婚,新娘入洞房后,一双双小手伸在新娘的面前,其中一个小男孩也伸出自己的一双小手,眼神中充满无限期待。新娘喜形于色,在给一双双小手派去两个糖果后将要轮到小男孩的时候,不知何故,她握有糖果的手突然间抽了回去。那一刻,受到委屈的小男孩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懂事的小男孩心里立刻明白,原来新娘也会用有色眼睛看人,且不说他家里的房子是泥土墙,但见他身上补丁加补丁的衣服,足以让他知趣地悄悄退出热闹的洞房。只是这种被人鄙视的失落感,在小男孩童年的心坎里久久挥之不去。

锅子酒在老家起源于什么年代?范围有多广?周边太平、石台等乡村是否有这一习俗?我不是很清楚。上世纪80年代初,南阳湾实行土地责任承包制,村民的生活有了改善,办喜事的人家在锅子酒的基础上,加了四碟子菜。煎鱼,烤肉、花生、水果拼盘等,后来四盘变成八盘。2008年春节回老家,恰逢远房侄儿结婚,吃得是碗酒,八盘十六碗。阔吧?然而,当一盘盘山珍美味端上桌来,我却再也找不回童年吃锅子喜酒的那份期待的心情。莫非是我离开故乡久了?或是人到中年更加怀念童年时光了?也许是,也许不是。

 

 

 

童年记忆里,娘的双手特别巧。粗活拔秧、插秧,细活缝衣做布鞋,样样都顶呱呱。特别是插秧,娘往水田一站,弯下腰,双手似蜻蜓点水,动作飞快,秧苗棵棵向上,行距笔直。左邻右舍见了,无人不朝娘竖起大拇指。其实,娘的厨艺也不赖。比如粑,她就会露好几手。

那时村里家家户户生活都非常节俭。我们家因为我和妹妹都在长身体,生产队计划粮总是不够吃。娘就常常变戏法子做一些粑来让一家人充饥。通常有红薯粑、玉米粑。这些粑大都用咸菜、萝卜作佐料装心。一来节省粉料,二来增加口感。咸菜和萝卜切成丝,放辣椒粉炒熟,这粑咬在嘴里就别有一番风味。有时没闲功夫或没条件弄到佐料,就做薄薄的无心粑。虽然没什么口感,但肚子闹荒了,糊点辣椒酱在上面,啃在嘴里也别有一番滋味。

那会儿,春天来了,心里最渴望的美味就是能够吃上香花粑。可是因为它主料需要糯米粉掺和,加之香花采摘辛苦,又受季节影响,每年清明前后能够吃上一顿就很知足了。

香花,草本植物。一般都生长在高山那低矮的杂草丛中。阳历三月底或四月初,也就是清明时节是香花生长茂盛的季节。如果不采撷的话,它的个头能长到葱一般的高度。刚出芽不久的香花,只有黄豆芽般粗细,嫩嫩的,淡绿的,上面还长了一层白茸茸的毛,这时节的香花是做香花粑最好的佐料。

三十六岗坐落在南阳湾西南角,绵延数十里。那儿山高路远,荒无人烟,却漫山遍岭生长着香花。外婆一家人就住在三十六岗的南山坳里。小时候,清明快到了,村里的几个伙伴就缠着我一起翻山越岭去我外婆家。然后在我三姨和四姨的带领下,到三十六岗的最高峰采摘香花。香花最多最易采的地方,就是顺着山岭绵延的防火道。因为防火道每年都有护林工人用燃烧的方式进行清理,而燃烧过的泥土是无比的肥沃,因此那香花就格外的绿壮、清香。与兰花、菊花或桂花相比,三十六岗的香花闻之能养心润肺,食之能健胃补气。常言说莲藕是“入污泥而不染”,而老家的香花是“生荒芜而清香”!

摘香花是件非常辛苦的活儿,可那时却感到很开心。常听外婆和三姨她们说,在三十六岗山顶上可以看到天空的南边最远最高的山峰便是黄山。黄山的神奇早已耳熟能详,却一直没有亲密接触过。于是心中就多了几份神秘与向往。

香花摘回家,娘将一定数量的糯米和粳米按比例掺合起来,磨成粉,再把香花放入石臼里细细捣碎,跟米粉揉搓在一起,随着香花汁的渗透,白白的米粉渐渐变成绿油油的米团了。米团在娘灵巧的手中一搓一揉,就变成一块块香花粑了。香花粑的心也是有讲究的,咸菜切成碎末,春笋切成细方块,腊肉切成丝,三合一热炒,将香、酸、辣、醇集于一身。当香花粑还在蒸笼里蒸时,热腾腾的香气就弥漫了屋子,嘴馋的我早已垂涎欲滴了。

粑是庄稼人的点心,一年四季都会跟随主人出现在田间地头的竹篮里。但唯有香花粑一年当中只有清明前后能吃上一回,这恐怕跟香花每年只有春季才能采摘一次有关。那会儿清明前后,家家户户都要或多或少做一回香花粑,那情景就像过除夕一样热闹

如今,老家春天的时候有人采集香花,晒干,保存,秋冬季再拿出来卖。这样以来,寒冬腊月也能吃到香喷喷的香花粑了。只是那口感远远不及清明时节的新鲜香花粑。而我,清明到了的时候,不仅回味着老家的香花粑,而且更加怀念童年的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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