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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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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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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二十三章 福 生

人到中年,终日在喧嚣迷乱的城市间奔波,深感身心疲惫不堪。夜阑人静,骨子里越来越思念故乡及童年所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尽管有的清晰有的模糊,但怀念和回忆成了生命不断延续的一种象征。譬如此刻,我突然莫名其妙并毫无缘由地想起了福生。

1986年,父母提出分家。其时我二十四岁,与红霞结婚才一年多,瑞儿在他妈妈肚子里大约七个来月。分家后,我的首要任务就是要想方设法盖房子。为了早日实现盖房梦,每年我都搞六亩多田的双季水稻,增加点收入。因自家的稻田在小烟囱的山洼里,坡坡坎坎,农忙时节,若将笨重的农具抬到稻田或是将沉甸甸的稻子挑回家都非常吃力。红霞是个勤劳能干的女人,插秧、割稻都是好帮手,但一台脱粒机三百多斤重,我一人如何扛到田间?怀有身孕的她是无能为力的。每当这个节骨眼上我只好去找福生帮衬。福生干活,老实卖力,不投机取巧。更重要的是,对于我的求助他总是有求必应。让人心生感激。

福生的家,住在背后村月亮塘南山坡上。我的童年,九至十五岁时随一家人在背后村祠堂前两间仓库艰难度日。于是我便和福生相处了六年之久,是最要好的伙伴。我放一头小黄牛,福生放一头黑水牛。那会儿,王家村和背后村小伙伴加起来有十几个人。家境贫富不均。比如阿喜,他老爸是会计他就不用放牛、砍柴。阿喜瞧不起我和福生,我和福生自然跟他玩不到一块。我和福生好像是亲兄弟,有时为了不相干的事也会争吵,但从来没有隔夜仇。下雨天放牛,淋雨是自然的事情,老是将一顶湿漉漉的笨重的斗笠戴着头上很难受。我跟福生一合计,在后山竹园里、张屋茅草岗上搭建几间茅草棚。此后我们在野外放牛就有“家”可归,就不怕日晒雨淋。

我和福生都无比疼爱牛。每当看着牛栏里粪便湿漉漉时就感觉自己尿了床一样不舒服,放学回来就会自觉地割几大筐青草,将牛栏弄得清清爽爽。我和福生也曾有过关于未来梦想的讨论。我说我崇拜解放军,长大了一定要参军。福生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我,那羡慕的眼神好像我真的成了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半晌,他耷拉着脑袋喃喃自语,说自己长大了如果能学个木工手艺,会打家具,会盖房子,不愁吃不愁穿就知足了。

我知道,不是福生没志向,而是参军的事他做梦都不敢想。他爷爷是村里“四类分子”,懂事的福生当然明白自己的身份和处境。记得有回生产大队革委会在梅田村学校大礼堂里召开批判“走资派”大会,为了烘托大会的严肃性和重要性,学校停课,祠堂天井四周坐满了凑热闹的学生娃。那年月,生产大队开批判大会好像比种田还重要,每次会议结束时,都得将好几个“四类分子”押上主席台,高喊口号批斗一番。这种把戏被称之为大会高潮,或曰 压轴戏。那次福生的爷爷也在其中。福生当时就坐在我旁边,他始终低着头。事后,阿喜在班上向大家公开了这个秘密,同学们就用异样的眼神盯着福生。福生从此不间断地逃学。

福生和我同一个属相,都是兔子。我比他大一个月零三天。但他的命运比我更苦涩。因为他娘是个疯子。我那时家境虽说一贫如洗,但我有善良勤劳的母亲的呵护。俗话说,宁愿失去做官的父,也不能失去要饭的娘。家里再穷,逢年过节母亲都会给我和弟妹做一双新布鞋,想法子弄一套新衣服。而福生他却享受不到人世间的母爱。

福生的娘是怎么发疯的呢?我那时小,具体原因不是很清楚。据说是为孩子的事。她娘家是上村人,嫁给福生爹后,前后生了五个孩子,只有长子福生健康成长,往后生的几个孩子不知何故都不幸夭折了。作为母亲没有什么比自己的骨肉离去更让人伤痛。福生娘发疯的时候我见过,她坐在地上吃生辣椒蒂子,有时还大口大口地吃泥巴。让人既害怕又同情。

福生爹本是个憨厚本分的庄稼汉,自从妻子疯了,屎尿长期拉在身上,家里又臭又脏,他有时被气得恼怒了,就将疯子女人往死里打。打过之后将她锁在房间里,不给她吃不给她喝。但她最终还是将门锁撬坏,又像幽灵一样在村落时隐时现。一个雨雪天,她淹死在村前的月亮塘里,当人们将她尸体打捞上岸的时候,她的手心还捏着一截萝卜菜头。这一年,福生才十三岁。此后他辍学回家,成了生产队一名正式的劳力。

福生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强壮小伙子,也该找个姑娘一起过日子了。这时候政治气候已经变暖,他爷爷是“四类分子”的事人们开始淡忘。或许是没有娘的原因,两个男人的家里总是显得乱七八糟,房子又破又旧,生活条件差。福生曾经的理想是学门木工手艺,也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学成。但他人很聪明,竟然无师自通会一些简单的圆木活,左邻右舍需要盆啊、桶啊什么的,都喜欢找他。也就是说,福生人长得不帅,但聪明能干,成家应该不难。谁知,远村近邻的姑娘们都很现实,没有人把福生放在心上。26岁那年,福生爱上了邻村的一个姑娘。那姑娘相貌平平,识字不多。在外人眼中两人正好般配。福生一有空就往姑娘家跑,见活就干,挑水、种地、砍柴,忙得不亦乐乎。那姑娘见福生勤快,心地善良,也动了芳心,还悄悄给他做了一双布鞋。可惜好景不长,姑娘父母嫌福生家境贫困,百般阻挠。福生知难而退,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成为别人的新娘。

早年,我也曾建议福生和我一道外出打工。我说,你在城里随便找个普工活,也比守着那几亩地强啊!福生说,这个俺晓得,可是老头子六七十岁了,风湿病越来越严重,如果俺不在身边他恐怕连饭也糊不上嘴啊!福生孝心至上,让人感动,我也就不好多劝。后来我差不多隔两三年才回老家一趟,跟福生联系越来越少了。前几年回家,听说他在矿山当小老板了。从2000年开始,家乡南阳湾开矿火热起来。村前屋后的山坡被炸成无数的黑洞,千疮百孔像一座庞大的蜂窝。福生所谓当小老板,其实只是二包头,也就是从大老板手上接了点炮眼的活。在老家管点炮眼叫“死了没埋”。不难想像这活有多么的危险。既然危险,收入当然也很可观。穷了半辈子的福生,在矿山干了不到3年,口袋就鼓得不得了。有了钱的他,第一件大事就是把祖上留下来的三间老房子推倒,原地新建了二层小楼,家中也添置了沙发电视机等高档家俱。遗憾的是房子才建到一半,他患风湿病的老爸就撒手西去,没福气享受儿子的新宅。有人见福生时来运转发财了,就忙碌着为他做红娘,三天两头带姑娘来跟他相亲。福生也很想家中有个女人,跟他见过面的,不管事成与否,他都摆上一桌酒,热情地招待,姑娘走时,他都会大方地递一个红包。有人说福生这么大把的花钱,是想老婆想疯了。有一回,有个媒人带来几个贵州姑娘让福生挑选。有了前几次相亲失败的教训,福生挑了个看上去本分一点的。他说自己年纪一大把了,配不上漂亮的。再说漂亮女人靠不住。姑娘在福生家住了一夜,第二天跟他说老家父母得了肝病,福生就拿出一万块钱让姑娘寄回家。结果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本分的姑娘住了三天,借口到街上买衣服时就消失得无踪无影。

福生在矿山发了财,但讨老婆一直花冤枉钱,这些事情是我春节回家探亲时才听说的。尽管我和福生从小是放牛的伙伴,但时过境迁,有些话我还是不便直说。我怕自己善意的提醒反而对他是一种精神上的打击。2003年春节,有天我和往常一样把福生请到家中喝酒、叙旧。福生喝酒向来不会客套,几杯下去已是红光满面。福生说:“傅东,你在温州打工这么久,还把俺当兄弟吗?”我问此话怎讲?福生说:“你怎么从来不问俺我这些年生活得怎么样呢?”我笑道:“你难道不怕俺开口跟你借钱?现在村里三岁小孩都知道你发了呀!”福生沉着脸,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说:“别人可以不把俺当兄弟,但你不能。俺福生以前谁不躲着俺?只有你傅东没有。现在别人缠着俺,热心帮俺牵红线,还不是盯着俺的荷包。其实俺干的这活哪是赚钱?分明是拿自己的性命去赌钱啊!这么辛苦赚来的钱,俺为什么大手大脚地花?你当俺真是傻瓜?俺还不是想抬起头来做一回人。是吧?多少年来,俺爷爷、俺老爹还有俺,在村里不都是一直夹着尾巴做人。还有俺娘,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却无钱治病。”福生话到伤心处,一个四十多岁男人竟然像个小孩似的泪流满面。

最近一次看到福生是2008年春节。当我走进背后村,走进月亮塘南山坡那间熟悉的屋子时,我差点认不出来了。福生老了,头发蓬松、胡子拉茬,昔日那神气十足的目光,什么时候变得呆滞了。他侧身躺在靠椅里,见了我眉头皱了皱,想笑却像哭。福生出了事故,我是有听说的。但是,当面对眼前这个精神萎靡神情痴呆的男人时,我的心还是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我弯腰问他身体好点了没有?他摇摇头,艰难地坐起身子,拉着我的手,半响无语,却掉下两行热泪。福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是偶然也是必然。前面说过,他干的是点炮眼的活。矿洞点爆过后,还得清理悬矿——那些松动的悬而未落吊在头顶上的矿石。它们就像一颗颗定时炸弹,随时可以夺去在矿洞作业的民工的生命。因此,排除悬矿成了点炮眼人员必须担负的职责。福生每次点炮眼都不紧张,而排除悬矿时他就非常害怕,担心万一漏了哪颗不起眼的悬矿,洞口里就多了一份安全隐患。出事的那天,他戴着头灯,手握钢钎,正在黑沉沉和矿洞里谨慎作业,不想灾难还是不期而至,头顶上方一块巨大矿石突然坠地,福生身边的同事脑袋当场被压碎……福生由于当时站的位置偏离事故中心有一米多的距离,才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作为童年伙伴,看他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知道,我的那些安慰的话语显得多么空洞无力。

从福生家出来,在村口巧遇满身酒气的村主任阿喜。闲聊了几句后,我问福生的情况,村里能不能给予适当的照顾?阿喜不以为然地说,山村要发展就要有代价,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在矿山受了伤或者搭上性命,只能自认倒霉……我无言以对。眼下我没有资格责怪阿喜的不是,只是心里很不是滋味。真不敢想像福生以后的生活会是个怎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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