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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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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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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一十五章 上九华山做篾匠

终于,可以离开家乡去山外见见世面了,十九岁的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激动和期待……

出发的那天,我起了个大早,收拾好行囊——一床被子,几件洗换的衣物,以及篾刀、篾针、刮刀和锯等制作篾器的工具。娘来不及做早饭,但又担心我空着肚子出门,就点燃灶火煮了三个糖水蛋。娘在灶间添柴禾的时候,却悄然落泪。我问怎么了,娘摇摇头,说没事,就是看我从小长这么大,一直都在她身边,今儿忽然头一回要出远门,心里有些不舍。说是出远门,其实也不算远,就是南阳湾向北十公里处的九华山。山上有一家竹编工艺厂,前不久,厂里派人下山四处招兵买马。年长七岁家住毕村的大师兄约我一起去,我欣然答应。按我的理解,工艺厂也是厂,那么我进去之后就变成工人。当时“工人”在我的心目中,不仅是一个动人的词语,更是一份神圣的职业。

我吃完娘煮的糖水蛋,挑着行李走出村口,走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渐渐消失在娘的视线中。到了湾里,大师兄已经在油坊大院门口等我了。从南阳湾前往九华山有三条路可供选择:其一是乘坐客车,途经陵阳、青阳,再转车至庙前、柯村,然后直达九华山,耗时一天,车旅费大概四、五块钱;其二是沿着东河村喇叭河山涧溪谷往黄石溪徒步行走,继而直接登上九华山天台峰,然后从天台峰往北朝山下行,抵达九华大街。这条线路也得费时一整天,不过,由于天台峰山高路陡,沿途尽是悬崖峭壁,从上往下行走对于肩挑笨重行囊的我们来说多有不便;其三是从牛栏嵌、长千岭、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行走,这段路虽然沿途山峰险恶,阴森孤寂,荒无人烟,但山道上的石板路相对宽敞,岭峰坡度也不及天台峰惊险,行程也只需一天时间。不用说,我和大师兄自然选择了第三条行走路径。路上还多了两位同伴,一个叫龙珠、一个叫珍珠,都是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她们俩是随我们去工艺厂学习篾器编织技术。阳春三月,从一天门到三天门一路奇峰怪石,山谷清幽,猴子出没,鸟语花香……大家肩上的担子本来是越走越沉重的,但四个都是年轻人,一路说说笑笑走走歇歇,倒也忘却了疲惫。我想,要不是龙珠、珍珠她们是女的,我们四人在这僻静的深山老林里行走攀越,感觉颇有几分《西游记》里唐僧率领众徒儿西天取经的况味。

工艺厂全名叫“九华竹编工艺厂”,分总厂和分厂两个厂部。总厂在九华街,据说有两百多号职工,分厂在小天台往北的山坡上,距离九华山地藏王宝殿、百岁宫等风景区约一公里。分厂职工只有几十号人,据说分厂要扩大生产规模,所以我们才被招工进来。我们大清早从南阳湾出发,经过了一天的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时,夕阳西下,天边山峰被最后的一道彩霞燃烧了半边天空。所谓工厂,其厂房其实就和生产队仓库一模一样,我见状心里升起一丝莫名的失望。接待我们的厂长姓杜,四十来岁,山下柯村人。他先领我们在食堂吃了一顿便饭,然后就住宿事宜作了简要的安排:我和大师兄睡一张床,和之前就在这儿工作的五、六位师傅挤在一个房间;龙珠和珍珠跟其他编织女工们睡在厂房西首的角屋里。接着,杜厂长把我们领进他的办公室,观看工艺品,目的是让大家对工艺厂的产品有个大概的了解。我的眼前出现了许多神似的器物:酒杯、茶壶和微型龙舟与马车……还有各种栩栩如生的动物:公鸡、凤凰、兔子、熊猫……当然,这些艺术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全部用竹篾加工而成的。由于翻山越岭行走了一天,大家感觉很疲惫,各自回到住宿后用热水瓶去厨房打来开水、洗漱完毕,便早早上床就寝。一夜无话。

次日,车间主任小杨吩咐我和大师兄各自领了三棵(大约一百来斤)毛竹。小杨说,最近厂里接了一大笔酒店客房盛器皿用的箱盒子,所以最近几天师傅们都在忙着剖篾丝篾片。接着他带我们观看了样品,那篾丝简直细如发丝,篾片薄如蝉翼,将整棵毛竹一点点消成如此细薄的篾丝篾片,在技术上必须要拥有扎实的篾匠基本功才行。为此,小杨提醒说,你们以前在村里给人家编箩筐、畚箕、筛子,那些都是粗料活,这儿可是工艺厂,专门编制工艺品,质量要求非常严格,谁如果制作了不合格的产品是要扣罚工钱的。我和大师兄相视一笑,心想,谁说我们只会干粗料活?接着,我干脆利落地系上褪色的蓝色劳动布围裙,扛着一棵毛竹走进破竹作业车间,先将它头尾锯整齐,然后动作娴熟地操起篾刀从毛竹顶端劈开一道口子,随着我弓腰哈背胳膊惯性的用力使劲,便发出一连串“噼哩叭啦”的响声……

中午,到了开饭的时候才知食堂伙食真节俭:一碗白米饭,一碗青菜汤。厂里是允许职工开小灶的。我和大师兄刚来,还没条件吃小灶,幸好来之前娘给我准备了一玻璃瓶辣椒酱。要不然,这青菜白米饭还真的冇味道。负责食堂开饭的是个小姑娘,其实大约十八、九岁,跟我年龄相去无几。我说她“小”,主要是指她身材瘦小。她梳着两只辫子,皮肤白白净净的,精致可爱的脸蛋上生着一对柳叶眉、杏花眼,鼻子翘翘的,嘴唇红嘟嘟的。总之,左看右看小巧玲珑的她天生具有一副人见人爱的美人坯子。不知为什么,当我把事先准备好的白瓷碗伸到她面前时,她瞟了我一眼,脸颊微微泛红,细声细语地问我是不是新来的?我点点头,她就将一大铲子白米饭扣在我白瓷碗里,然后给我盛了一大碗青菜汤,汤水差点溢出碗来。

一天的细篾活儿干下来,我和大师兄劈制出来的篾丝篾片经杜厂长验收完全合格。小杨私底下帮我们算了笔经济账,照目前的进度来看我们的收入每天大约有3块钱,如果遇到生产旺季需用加班的话,那么我们一天挣5块钱也有可能。这下大师兄乐了,因为在村里给人家上工一天最多只能挣两块钱。可是,我却一点都乐不起来,自从在这儿落脚的第一个晚上起,一股从未有的陌生感就在我心里滋滋生长,并由此莫名其妙地感到孤单。我每晚躺在床上总是辗转反侧,多次梦中“妈妈”“妈妈”地叫喊。每当夜幕降临,山上四处漆黑一片,我就觉得自己仿佛生活在地球的西半边,距离生我养我的那个村庄是那么的遥远,我脑海里始终轮番播放着那天早上娘在厨房灶间流泪的画面,心里就恨不得此刻身上能长出一对翅膀来,飞过天台峰,飞到南阳湾,飞到妈妈的身边……更糟糕的是我每每半夜躺在床上总是像梦游一样拳打脚踢,不仅将枕头碰撞到地上,还将大师兄身体多处划破,弄得乌青。大师兄好气又好笑,说我想家想疯了,就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可惜我还没有正经八百地谈过恋爱,更不知晓相思病的滋味。这天中午,大师兄趁用餐的空档儿悄声对我说,我劝你还是留在这儿安心工作的好。我问为什么。大师兄朝我做了个鬼脸,说:“我琢磨厨房那个女孩对你有点意思,你看每次我碗里青菜只有大半碗,而你总是满满一大碗,你说这是为什么?人家分明是喜欢你嘛!你不觉得应该要珍惜这个机缘吗?”我脸一阵发热,但却故作镇定:“这怎么可能呢?”晚餐时,我就不觉多看小女孩几眼,发现我碗里青菜的分量确实比别人碗里要充足一些。但我想这能说明什么呢?此时此刻,单纯的我满脑子除了想家还是想家,对其他的人和事物一点不感兴趣。

熬到了第七天,想家的我感觉自己恐怕真的要疯了似的。其实我的家也只不过是三间土墙屋,出门之前与父母之间也没少发生过言语冲突,怎么就突然想家了呢?我下定决心要回家,大师兄虽不能理解,却也无法挽留。第二天,我跟杜厂长提出辞职,他没有为难我,只是问我工资怎么办?我说我才干几天活,工资就由大师兄代为处理好了。

食堂小女孩可能是从大师兄嘴里得知了我要回去的消息。晚上,我去食堂打开水,她从我手中抢过热水瓶,一边用竹瓢往里舀开水,一边悄声问道:“听说你要回去?”

“是的。”我漫不经心地道应一声。

“为什么呢?你刚来才几天啊?”锅里热气弥漫,她的迷人的杏眼变得迷惑起来。

我难为情地说:“没什么,就是很想家……”

她若有所思地说:“哦,想家,理解。但,那也很好办啊,你可以给家人写信嘛。”

我说:“父母都不识字,山上寄信也不方便。”

沉默了一会儿,水瓶装满了开水,她盖上瓶塞,继而又问道:“那你回去后还来吗?”

“不知道,应该是不会。”我说着,从她手中接过热水瓶欲往厨房外面走。身后又传来她关切的询问声:“那你几时走?”我止住脚步:“明天”。她说,怎么这么急,大老远的来一趟也不容易,反正家又不会跑掉,干嘛不到九华山风景区玩一天呢?她说她家就在九华山下庙前村,她来山上做事一年多了,山上的景点她都比较熟,如果我想留下来玩一天的话,她愿意陪同为我做向导呢。我转过身朝她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她说别客气,接着又问我明天什么时候动身,说她正好去九华街买菜,可以顺便送送我……此刻,我心里陡然有股暖流在涌动。也许,喜欢一个人真的不需要什么理由吧。虽然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心里却一下子被一种叫做陌生的情感的东西感动了——可惜仅仅只是感动,一点爱幕之情都不曾产生,或是都被想家的念头霸占住了。我定晴望着她,发现她微红的脸颊漾起一股青春女孩的羞涩和真诚,竟然是那么的美丽动人……

弹指间,30年过去了,但每每茶余饭后与人聊天只要一提起九华山,出现在我的眼前不仅是风景秀丽的佛山美景,与在九华山做工时那刻骨铭心的梦中想家的记忆,还有一张羞涩真诚的小姑娘那纯情可爱的脸宠,和一碗比大师兄分量充足的青菜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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