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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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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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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一十九章 南阳湾·清水弯

 

难忘故乡,尤其难忘故乡四季分明的景色。夏天站在南山黑岗峰峦上俯视,南阳湾仿佛一下子“缩小”了,四周连绵起伏的山峰将南阳湾与外界隔绝成一个世外桃源。高高低低的田野生长着茂盛的庄稼,那层层叠叠生机勃勃的秧苗,像墨绿的油漆似乎将散落在田野上的灰白色的村庄淹没。清晨或傍晚,那浓浓的炊烟飘荡着农家生活的希冀;秋天,稻子熟了,田野尽染,恰似镀了一层金色的地毯;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山乡如同北国,那景色自然是无比的壮观;转眼冬去春来,春风拂面,万物生长,桃红柳绿,油菜花开,遍地花香……

南阳湾,老家简称“湾里”,坐落在风景秀丽的九华山天台峰不到10公里的南山峰脚下(我在温州跟朋友们说起我的故乡南阳湾时,几乎没人知道,地图上也根本找不着图标。我说,九华山,你们知道不?他们就一个劲地点头。这就是“知名度”的效应)。在方圆不到15平方公里的田野上,共有喇叭河(东河)、南溪和清溪三条小溪,将南阳湾大大小小数十个村庄缠缠绕绕。那终年涓涓溪水灌溉周围的田地,养育着沿岸一代又一代的村民。喇叭河的源头在黄石溪(九华山天台峰),由北向东流淌;南溪的源头在三十六岗,溪流由西向东;清溪则由西北牛栏嵌深山老林里蜿蜒流出,一路高山流水,在峡谷涧迂回奔腾涌荡,然后缓缓流入斯木河田畈村庄,却突然来了N个急转弯,接着那冒着珍珠似的浪花溪流唱着山歌欢跃着朝东山方向奔流,在东山山脚下的三溪口与喇叭河、南溪汇合,然后穿越观音堂、神仙洞峡谷、朝着雍溪(六都)、太平湖流动……三条溪流分别像三根琴弦,谱写春夏秋冬的动听曲调,演奏着四季花谢花开的美妙乐章。

湾里的街市就在清溪那个“之”字型的溪流的怀抱里。在“之”字型的拦腰处,有一座具有三百多年历史的独拱石拱桥,旁边蘩生着一棵仨人也合抱不了的大柳树。著名导演谢晋当年拍摄电影《天云山传奇》时,带领一班演艺人马在湾里热闹了好一阵子,石拱桥也因此成了电影镜头中的一个优美的画面。以石拱桥为界,西边是老街,东边为新街。在我的童年,老街已经破落,唯一代表老街具有商业气息的是一座两层高的新楼房,那是生产大队部的“铁木竹器社”,各个村里的手艺人每天都集中在这儿劳作。理发店清清爽爽、宽长的镜子好比电影银幕;铁匠铺红红火火,师傅拉风箱拎着小锤,徒弟光着膀子挥动着大锤,小锤敲到哪,大锤就重重地砸在哪,不时地发出叮当叮当的悦耳声。还有木工作坊,竹篾铺子,一天到晚,楼上楼下都是手艺人的劳作声和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代表老街的遗址叫祠堂坦。据说那宏大的祠堂当年被败退路过的日本鬼子一把火烧了个尽光,只留下一个空寂的虚名。唯有祠堂坦前那些青石铺展的通往西边石门山峰的小路,依然呈现过往岁月的痕迹。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祠堂坦经常放映露天电影,那场景倒也热热闹闹。正月里,祠堂坦有由各生产队社员自编自演的文艺节目汇报演出。戏台四周高高的柱子上,七、八盏60瓦电泡将台上台下照得雪亮,有人演罢京剧《红灯记》《沙家滨》选段,紧接着黄梅戏《打猪草》《交公粮》再登场……每天晚上,南阳湾各个村庄的男女老少们就像潮水一样朝祠堂坦涌来。有扛着板凳的、背着娃娃的,有拄着拐杖的、拎着手电筒的,也有顽皮的孩童相互追逐嬉戏的,和姑娘小伙子羞羞答答手牵手的……台上表演的人兴奋,台下观看的人开心。

小时候,湾里有食品站,卫生院、供销社,还有南阳人民公社办公大院……逢年过节的时候,附近有东河、三溪、日新的社员,远一点有清泉、考塘、古寺岭的山民,像赶集一样纷纷聚拢在湾里的食品站或供销社大门前,忙着置办各种年货(如炮竹、春联、糕点什么的)。那年月,猪肉价格一直稳定在0.73元1斤,但村里好多人家除了过节,平常仍然是吃不起的。记得有年中秋,父亲推着独轮车,左右两边堆着树桩(柴禾)到湾里卖给油坊。父亲在独轮车前面拴了根粗麻绳,麻绳的另一头就披挂勒紧在走在前面的我瘦弱的肩膀上。卖完了树桩,父亲就带着我在街上转悠。路过食品站大门前时,我看见村里的砖匠师傅老陈为了一副油腻滑动的猪肠子,使劲与邻村一个社员各自往怀里拉扯,双方僵持着,谁也不肯松手。许多年过去了,至今我仍然记得当时老陈和那个社员都乞求对方退让的目光……

我十三岁那年进入斯木河中学念初一时,每天上学、放学都必须要经过湾里。我每天都要从食品站旁那家包子面馆前路过。那香喷喷的包子味总爱往我鼻孔里钻,害得我口水流到嘴角又咽了回去。冬天的时候,供销社收购芭茅杆子。我放了学,一边放牛,一边操起草刀跑到来龙山砍芭茅。芭茅锋利的叶子将我的一双小手划破一条条鲜红的口子。天擦黑影的时候,我才牵着牛扛着一大捆芭茅杆回家。第二天大清早,田野一片白茫茫的霜,我扛着捆芭茅杆急促地往供销社大院方向赶,我的双手十个指头被冰冷的寒气冻得钻心的痛。两里半的乡间小路,不一会儿,我就浑身汗津津的。到了那里,等候过磅的社员早已排起了长龙。记得当时100斤芭茅杆,单价是1.6元,我每次扛去的芭茅杆大约四五十斤。过完磅,我拿着过磅员开的票,去财务窗口换取现金。那一毛或两角的钞票握在手掌心,心里真是乐开了花。我每次将钱交给娘手里,不忘留五分或一毛私房钱,中午路过包子面馆店时,我就买一两个豆腐干馅的包子解馋。有一回,不巧包子卖完了,我就站在那儿等下一笼,结果上学迟到,被班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湾里向南跨过小溪两百米处是南阳小学,也叫梅田小学。从前的校舍是梅田村祠堂,一座典型的明清徽派建筑。它坐西朝东,大门百米之外,是绿水弯弯的清溪,溪的东岸田野上矗立着高大的大理石雕刻的孝子牌坊,它是明清朝代传存下来的徽派文化遗产。我在梅田小学念书的时候,中午经常跟几个伙伴跑到牌坊跟前玩耍。孝子牌坊一直标致着南阳湾独一无二的地标建筑。以前南阳湾人外出从山外回来,站在东河岭头就能一眼望见那静默高耸的孝子牌坊,就知道快要到家了。梅田祠堂外观造型气派宏伟,室内雕梁画栋空间宽敞,可分为若干教室和老师办公室。做为一所乡间小学,自解放以来,南阳湾附近村庄的家庭,至少有三代人是从在梅田小学读书识字、开始走上学习文化知识的道路。后来,祠堂被村委会拆除,能卖钱的东西,比如那四四方方3米多高的石柱、和粗壮精美的房梁,统统都卖掉了。再后来,小溪东岸的孝子牌坊也被当地政府有关部门横刀夺爱,强行拆卸,用卡车拉走了。我感到非常的震惊和遗憾(倒不是我情感怀旧思想保守,只是觉得乡村在向前发展的过程中,能否为历史的足迹留下点什么?)。就这样,南阳湾祖辈们留下来的只剩下最后的集体记忆从此在故乡的田野上消失了。

在梅田小学向南的田畈里,有一座新旧掺半的老房子——南阳油坊,终年散发着或浓或淡的菜籽油的清香。早在我童年的时候,油坊就教会我认识生活中的两个字,一个是“赊”字,一个是“兑”字。小时候家里穷,有时来了客人,没有像样的菜招待,娘就想方设法弄一些黄豆,派我送到油坊兑换豆腐、豆腐干之类的食品。五六月青黄不接的时候,娘亲自跑到油坊,跟陈掌柜求情,赊一些面条和面粉,以渡难关。油坊的南边是宽阔的清溪河中游,这里的水势平缓,溪中少石多沙,是理想的天然游泳池。夏天,我和伙伴在这里游泳、摸鱼、嬉戏,弯弯的清溪给我的童年带来无比的欢乐。

光阴似箭,转眼离开老家近20年了,南阳湾的变化早已今非昔比,村村通了水泥公路,汽车开到家门口。东山、南山因为开发矿产,整座山头被轰炸成了“马蜂窝”,远远地望去山坡变成灰蒙蒙的荒坡,昔日的葱绿难寻踪迹。青山环抱绿水弯弯的湾里,我记忆中的“街市”也已消失在风雨岁月中。供销社、食品站、卫生院等建筑物有的早已拆除,重建其它房舍,有的虽然存在,但功能却早已改作它用,面目全非。新规划建成的南阳湾大街是当年河边生产队宽阔的田野,新街避开了“之”字型的清溪弯,一条笔直的马路,两边清一色两层高的楼房,看上去有点气派,仿佛也跟山外的陵阳镇接轨。只是如此以来,湾里早年的街道就显得落寞多了。两年前,行政机构进行改革,南阳乡撤乡合并归为陵阳镇,石拱桥头临溪最早的公社大院——后来的乡政府也人去楼空。据一位老乡透露,乡政府搬走了以后,相关部门单位工作人员也都撤离了,街上原先的几家饭店就感觉一下子没什么生意了。年前回老家过春节,走在新街宽敞的大马路上,看不见弯弯的小溪和那潺潺碧绿的溪水,感觉心里有点空,仿佛再也找不回童年站在包子面馆门前等候香喷喷的包子的那个少年我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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