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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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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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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二十一章 农家物语



  扁 担


像一个大写的“一”

横在庄稼人的肩膀上

在乡村田野山岭间穿行

风风雨雨走过四季

雪花纷飞时

它竖在农家茅屋的角落里

孤孤单单,暂且与墙壁一起沉睡……


在乡村农家,扁担只是一件不起眼的小家么。它不像犁耙可以耕田,不像锄头可以开荒,也不如柴刀和斧头可以开劈树木搭建房舍。但庄稼人的生活却一直离不开扁担。一根小小的扁担就像一支笔,在岁月的纸板上书写着故乡祖祖辈辈的辛酸史。作为一名普通进城农民工,在岁月的长河中,扁担于我却承载着太多的记忆。

解放前夕,外公为了逃避因战争带来的灾难,挑着一副箩筐,一头是破烂的行李,一头是我五岁的母亲,从皖西潜山至安庆,然后横渡长江,一路颠簸,来到石台荒山野岭的三十六岗,过起了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我一直无法想像当年压着外公肩膀上的那根扁担,是木头或是竹片?因为常识告诉我,毛竹削成的扁担韧性十足,弹力好,养肩;而木头扁担虽结实,但缺乏张力,死板压肩,不宜远行。所以,我猜测外公当年肩上的扁担应该是毛竹削成的。

母亲十六岁出嫁时没有一件嫁妆。倒不是外公外婆小气,当时母亲脚下还有两个妹妹,家里常常揭不开锅,一家人十天半月不知米饭味,哪来的嫁妆呢?倒是新郎倌父亲从湾里到三十六岗迎娶新娘时,肩膀上却横着一根两头扎着红绸布的沉重的扁担,两只箩筐里装着沉甸甸的稻谷。这可是外公一家人的救命粮啊!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我信。小时候自懂事起扁担就几乎每天不离肩。家里的水缸空了,无需父母唠叨,我会拿起扁担挑起水桶去竹园石井挑水;牛栏湿了,也无需父母提醒,我会拿起扁担挑着粪箕去田埂割草;甚至读初中那会儿,每天上学来回也得挑着筐子。在那“半工半读”的年月,劳动成为孩子们每天上学的必修课。2011年春节回老家,我指着远处的斯木河中学校舍对儿子说,那房子一砖一瓦也有你老爸的一份汗水渗透在里面啊。儿子瞪着大大的眼,迷惑不解地望着我。

曾记得1978年,十六岁的我回到村里,由一个中学生蜕变成为小社员,每天听从队长安排参加生产队各种劳动。初春,天气乍暖还寒,我跟随大人一起将牛粪一担担挑往春耕的水田里。那根长长的一天到晚压在我瘦弱的肩膀上的扁担,让我平生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庄稼人的艰辛。也曾记得那年端午节的前一天,生产队社员将辛辛苦苦养成的蚕茧挑到十公里外的陵阳镇去卖。我一个劲地争着要去,为得是能吃到镇上那五分钱一个的包子。大人挑一百来斤能挣12分工,而我挑了50多斤,只能挣6分工。十多公里的盘山公路,50多斤担子压在肩上对少年的我是什么滋味?记得那天我很晚才一瘸一拐地回到家,第二天,我的双肩又红又肿,不小心碰一下就会钻心地痛,双腿也像棍子似的硬邦邦的,脚底起了一串鱼眼似的水泡。

最令人难忘的是1986年,二十四岁的我白手起家,首要任务是必须盖房子,要不然一家人居无其所,让妻儿跟着我活受罪。秋天,稻子收割完了,我开始做屋。没钱雇工,建房所必须用到的石头,沙子,都是我用肩膀一担担从两三里外的河滩、田埂挑到村后高高的宅基工地上。从秋到冬,三个月下来房屋终于结顶,我至少挑断了三根毛竹扁担。不是这些扁担不够结实牢固,是建房所需的沙石实在像小山头一样多。而我的肩膀在艰苦劳作的磨砺下,至今仍然像铁皮一样坚硬厚实。只是由于那时年轻,蛮力过猛,伤到了筋骨,如今一到阴雨天,我就浑身酸痛难受。

自从1994年来温州打工后,我才彻底地告别了农家生活,从此也就远远地离开了扁担。只是每每回忆起乡村往事,我与扁担一起走过的风雨岁月仍然是那么的刻骨铭心。应该说,在我青春年少的路上,一直离不开扁担陪伴。是它成就了我敢于与生活中的压力抗争的勇气、还有像扁担一样的韧性。直到今天,无论生活给我多大的重压,我都从来不会轻易退却。


火 桶


寒冬腊月,北风吹,冷雨飘。身居城市一隅,没有人们想像中的那么温暖。我就自然而然地怀想起老家的火桶来。

所谓火桶,其实就是木桶。只是在木桶的里部由下往上三分之一的位置,设置了四个对称的木疙瘩,托住一块网状的铁盖子,一只盛满炭火的泥钵放在铁盖的下面。人们穿着布鞋坐在火桶边,双脚踏在铁盖子上,既可以取暖又不烫脚。温度的高底,是覆盖在炭火上面的一层煤灰决定的。如果想温度高一点,就用一双铁筷子将碳火从煤灰里拨出来;反之,就用煤灰盖得严实些。如果想火桶的温度保持长久的恒温状态,可以在火桶的沿口盖上一块小棉袄什么的。

火桶大多数是圆柱形,也有少量方柱形的,叫做火箱。火桶有大有小。大火桶高约0.5米上下,直径0.7米左右,供三口之家取暖正好。寒冬腊月,两夫妻和孩子围坐在一只火桶边,一起取暖,一起用餐,那是都么幸福的画面啊!小火桶高约0.4米上下,直径不足八寸,这种微型的火桶是给上学的孩子准备的。记得小时上学,学校在3公里外的梅田村祠堂里,冬天的时候,我用一根小扁担,一头拴着书包,一头拴着火桶,早晚像挑担似地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那时,村里有好多大户,火桶很多。你若是第一次去一个陌生的人家做客,看看这家人的火桶多少,就能知晓这家人的生活幸福指数。这是因为火桶必须要有火煤(木炭)作后盾,否则,火桶就变成冷水桶。而火煤的存储是考验庄户人家的综合实力。那年月,村里家家户户灶坑旁都备有一只专门的瓦罐,用来存储火煤。火煤的质量是靠柴禾的种类决定的。生长在高山上的杂木,如铁铃木、石楠等,其燃烧后的火煤就成了优质木炭;而松树、杉木烧成的火煤,火力小,燃烧的寿命短。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老家村前屋后要不是光秃秃的荒坡,要不就是村集体的杉木林。别说柴禾,就是茅草也要跑更远的深山沟里。所以,村里一些孤寡老人家,要想冬天不断火煤,大多靠左邻右舍来接济。

火桶不仅用来取暖,还可以当“保温器”或“烘干机”使用。庄稼人,白天要下地干活,特别是农忙季节,中午来不及烧锅做饭,往往早餐连中餐一起做了。中餐的饭菜就放在火桶里,上面盖上小棉袄或娃娃尿布。这样一举两得。在地里干活弯腰累了一个上午,回到家中,饭菜热乎乎的,娃娃的尿布也干爽了。譬如,红薯是我童年充饥的主食之一。每每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开火桶上面的破棉袄,拿几根放在铁盖子上的热乎乎的红薯条,然后高高兴兴地放牛或砍柴去。

火桶还是感情的助热器。小伙子找对象,去女方家嬉。如果小俩口依偎在一只火桶里,含情脉脉窃窃私语,那就说明好事成双,两个人粘到一块难舍难分了。

记得小时候我有一件破旧的棉袄,是四叔看我衣着单薄而施舍的。棉袄的纽扣脱落了,娘就用一根棉绳帮我拦腰系上。晚上,我和妹妹坐在火桶边写作业时,就把棉袄盖在大腿上,火桶的暖气从脚底升起,浑身都暖烘烘的。只是家中火煤少得可怜,不得不写完作业就上床睡觉。只有在大年三十晚上,娘才把家中三只火桶盛满火煤,然后一家人围在桌子旁,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边打扑克边“守岁”。母亲只会玩“争上游”,而我和妹妹则爱打“升级”。夜深了,因有了火桶的温热,一家人也不觉得寒冷。我和妹妹有时串通一气,搞偷牌换牌的小把戏,娘明明有一手好牌,却输得莫名其妙。我和妹妹在一边偷着乐。

如今,老家有人发明了电火桶。外观和材质和过去的火桶基本一致,只是取暖的设备用电代替了木炭。2011年春节回老家,岳母将一只崭新的电火桶放在面包车上,要求我们带回温州。除了天冷取暖外,阴雨天烘烤潮湿衣物还是挺实用的。在我人生长长的记忆里,火桶,这个不起眼的小家什,却给山村许多贫寒人家带来温暖。人到中年,尽管生活早已今非昔比,但每每回想故乡往事,依然觉得我的童年,冬天有温暖的火桶陪伴,生活便多一份滋润与乐趣。


箩巢、轿儿及团桌面


小时候,每次搬家,家中那只箩巢、一顶轿儿和一张团桌面,这老三件闲置的物器娘都把它们当作古董或传家宝一样珍爱收藏。据说,箩巢和轿儿是好心的邻居老太太赠送的。老人自知无儿孙,留着祖传的东东无用处深感遗憾,正好看着我从床板掉到了地上,就起了菩萨心肠。团桌面本是地主家的财物,工作组干部看我们家一无所有,就大公无私将它分配给父母,同时还得到一床——母亲睡了一辈子的红床。

庄稼人过日子,锄头、钉耙、柴刀、篮子、箩筐、水桶、水缸、锅碗瓢盆……一样都不能少。那么,箩巢、轿儿和团桌面本是闲置物,娘为什么一直当做贵重物品而妥善保管呢?现在想来它们的存在储存着娘对儿女们的一份爱心。

先说箩巢。方言,即摇篮。

家中那只箩巢又旧又笨。它的外部是一个木质框架,形同船模,底部横着两根中间厚两头尖的弓形木条,——便于左右摇晃,即发挥摇篮的作用。木架的里面置放着一只两头椭圆的大箩筐,用稻草加破棉垫底,上面再铺上干净的衣服和被絮。别小瞧这不起眼的箩巢,它可是我、妹妹和弟弟婴儿时期成长的摇篮。

娘说,因为我比妹妹大一岁,又安分乖巧,她就常常将妹妹背着背上下地干活,等中午回家时看我依然睡得那么沉,以为我特别能睡。可是,当娘将我从箩巢里抱起时,见我大小便都拉在箩巢里了,才知道其实我并非什么“真能睡”,而是我醒了之后哭着没人理,哭疲了,又睡着了……

现在说轿儿。它小巧玲珑,底部是一块厚实的或圆或方的木板,五根小圆柱支撑着一张空心的桌面,后面有靠背,前面有凹进的台面,适合放一些零食或小玩艺儿;正中间横着一根“心”形垫板,小孩屁股坐在上面又安全又舒适。亏了哪位细心的木匠,他怕娃娃尿屁股,便在“心”形垫板中间再镂几个细孔,又实用又耐看。

娘说,几个孩子先后生下来,一岁之前都离不开箩巢,两三岁之前都离不开轿儿。它们安全实用,箩巢温暖,轿儿凉爽,大人好放心下地干活。

娘本来想把箩巢和轿儿一直珍藏着,等日后抱孙子用。可是村子兴旺喜事多多,每年哪有不添娃的事儿呢?邻居们都知道俺们家有箩巢和轿儿,一添娃就跑来跟娘借。乡下人本来就民风纯朴,更何况是娃娃用品,娘本是大方之人岂有理由拒绝呢。一年又一年,那箩巢和轿儿越用越旧,后来不知谁家借了去,娘说不用还了,因为它骨骼散架得差不多无法修复了。

再来说团桌面。它无特别之处,仅仅只是一张圆形桌面,直径约1.5米,亮丽之处是桌面上了清漆,如同镜子一般光彩照人。村里如有人家做喜事,自然前来俺们家借团桌面。比如新婚姑爷回门认亲,小孩周岁生日,后生学徒拜师宴等,两桌又浪费,一桌人(8人)又坐不下,这时团桌面(可以坐12人)就派上大用场了。团桌面每次借出都有一些回报,多则一碗回锅肉,少则也有一包糖果。当然,最重要的是对于家境贫困的父母来说,家里有团桌面出借是一件十分体面的事情。

团桌面平时都放在屋子的角落里,只有过年那几天才将它抬出来摆放在堂前的四方桌子上,装点门面。令人遗憾的是,一家人在那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年代,仅靠一张红彤彤的团桌面撑几天门面有何意义呢?难道正如当年下放工作组干部所说的“有了团桌面就过上了体面的生活”吗?


篮 子


在城市,不仅有菜篮子集团,还有与菜篮子相关的政府机关。我的耳边经常响起电视新闻主持人的声音:某某领导在某某大会上强调,要关心老百姓的菜篮子,严格控制物价上涨……

其实,在城市,菜篮子只不过是一个代名词。妻子每天从菜场回来,都是拎着好多个白色的或蓝色的塑料袋。我们才三口之家,每天都要消费数个大小不等的塑料袋,而在这个拥有好几百万、甚或上千万人口的庞大的城市,一天要消费多少个塑料袋或塑料制品呢?不敢想像。前不久,媒体报道某县市有座垃圾山因为下暴雨而坍塌,严重影响周边群众的生活。我想这垃圾山多半是跟塑料垃圾脱不了干系。应该说,塑料产业的兴起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革命性的变化。塑料制品的好处是不用解释的,但它对人们生活产生的负面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

说到篮子,让人联想到一个有趣的歇后语:竹篮打水一场空。其实这个比喻对篮子来说有多冤枉啊,它本来就不是盛水的工具嘛!难道人们在用它打水之前就没有考虑过后果吗?要不然什么叫物尽其用呢?在我看来,现实生活中之所以有许多人做事一不小心会遭遇“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尴尬境地,或多或少是心中的欲望偏离了现实的轨道。盲目或盲从,是当下一些人在这个浮躁社会的典型症状。

打住,再扯下去就跑调了,还是说说篮子吧。

篮子的原材料基本都是竹子。竹子的前身是笋,雨后春笋,满山遍野。因此,竹子在山村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

记得十六岁那年在家务农时,夏天我在山上砍了一捆水竹(野竹之一种,性质坚硬而柔韧),然后试着将它们破成细细的篾条,照着一只旧竹篮模仿,慢慢编织成一只形状有点不伦不类的篮子。虽说样子有点丑,但证明我有编织篾器技术的天赋。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当年娘叫我跟一位理发师傅学理发时,我却坚决要学篾匠。

在农家,因为篮子易编易学,原材料又随手可得,所以它不像其它农具及生活用品金贵。小时候,家中厨房里,茅屋里,屋檐下到处都是篮子的身影,有的尽管很破旧,但家人仍然舍不得扔弃,一只用了两年多的破破烂烂的篮子,娘放一把稻草在里面,撂在鸡窝处好让母鸡下蛋。庄稼人与篮子,就像都市人与手机和自备车,都是因生活需要而形影不离。记得母亲年轻的时候,每天用根背带将弟弟捆绑在背上,扛着锄头或肩挑粪箕到生产队做工。娘这样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但偏偏胳臂里还得挎着一只大大的篮子。她要趁干活间歇社员们歇息的时候,在田间地头打猪草。那会儿,村里妇女每天在生产队里做工,早出晚归时胳膊上都不忘挎一只竹篮儿。还记得当年红霞和我结婚后,瑞儿出生,我上门为邻居做竹匠编箩筐,红霞在家就将瑞儿背在背上,胳膊上时常挎着一只竹篮上山采茶,下地打猪草、种菜园,溪边洗衣服……简直是人与篮形影不离。

就编技而言,篮子也是件精致的工艺品,那篾儿劈得又薄又细,编织的篮子虽说不能打水,但能装豆子、钱币和针线。记得上小学那会儿,家里买不起书包,我就拎着一只精巧的篮子去上学,铅笔放在篮底也不会漏掉。当年我做篾匠手艺时,前妻的表妹要出嫁,她父亲吩咐我编织一副针线箩——一种极其精致玲珑的线箩,作为嫁妆陪嫁。我花费了三天功夫和精力,专心致志地编织鞋箩。成品出来后,它不仅样式精致美观,箩内底部还编织了“美满幸福”四个正楷字。

如今,随着时代的发展以及塑料制品以小溪流水之势向乡村漫延渗透,农家好多原本木器或竹器家么,都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但是,篮子,唯有篮子,家家户户都离不开它。因为,它是乡下庄稼人日常生活中最为得力的帮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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