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用户
十九岁那年冬天，我在梅山村一户人家做竹匠。主人家十七岁的女儿正在念初三，名叫苗苗。收工的那天傍晚，苗苗她娘在锅台上炒菜，苗苗就蹲在灶下往锅灶里添柴禾。坐在餐桌旁喝茶等晚饭吃的我，无意间往灶台那边瞄了几眼。灶口吐着通红的火舌正映红苗苗那张洁白的脸蛋，那是一张多么富有朝气的青春可爱的脸庞啊！还有那闪闪有神的一对亮晶晶的大眸子，在灶火的映衬下更加生动迷人。那一刻，我突然心潮澎湃，平生头一回对异性浮想联翩。
两天后，我在苗苗家做完活，就离开梅山村到别的村庄人家打篾去了。然而我心里依然放不下她。白天干活想，晚上躺在床上想。都说爱一个人不需要理由。我不知道苗苗究竟好在哪儿？难道仅仅是那张被灶火映红的迷人的脸庞？也许，这就是身为小伙子的情窦初开时的一见钟情吧？
后来每次路过梅山村，只要远远看见苗苗在田埂上放牛，或是蹲在溪边洗衣服，我的心都莫名其妙地嘭嘭直跳。如果没有看到苗苗的身影我会感到莫名的失落。有时明明是去别的村庄，但为了希望能够看到苗苗一眼，我却不嫌麻烦故意绕道路过梅山村。因为那时村里刚刚分田到户，家里穷得叮当响，三间土坯屋怎能敌得过村里人家的砖瓦房？为此我感到自卑和焦虑。况且，家里还欠邻里们（因生产队超支过户款）几千块钱的债务呢。我只好努力尝试不去思考关于爱情这个令人无限向往而又无比烦恼的问题。人家毕竟还是个初三在校学生。再说，她家伯父曾经是在县机关单位工作的退休干部呢。也就是说，我和她门不当，户不对。经过一段时间的自作多情的苦苦挣扎，最后还是知趣地打消了心中对这份爱情的渴望。
冬去春来，梅山村又有人家请我上门编竹器，恰巧竟然是苗苗的邻居。同在一个屋檐下，共一个天井大堂屋。这天苗苗在家帮哥哥种田。我破竹削篾编箩筐，苗苗中午或傍晚收工时都蹲在一旁看着我，问这问那。这天傍晚我收工时，苗苗突然给了两颗糖果。她说昨晚村里有人结婚，是喜糖，特意留给我的。我心头一热。曾经熄灭的爱情之火似乎又被点燃。但是，我不能仅以几颗糖果来确定人家对我是否有好感。我一时也不知用什么方式向她表白我的爱意？怕被她瞧不起我的家境。我希望通过两三年的努力使家境有所好转时，再向她表白心声。又担心这期间她爱上了别人或别人爱上了她，自己永远失去了机会。那些日子，我常常沉浸于莫须有的烦恼纠结中。平生第一次尝试到了初恋那苦涩的滋味，原来爱情竟然如此折磨人。
单相思了一阵子，我作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那就是心动不如行动。我偷偷摸摸花了三个晚上，在平常记工分的练习本上，一笔一画地至少誊写了三遍比写小说还费脑子才完成了的一封“情书”。限于文字水平，没有花言巧语，更没有浪漫情调。我只是告诉她：别看我目前家境贫困，相信这是暂时性的。我人虽穷但志不短。只要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努力奋斗勤劳致富。相信我有能力让心爱的你过上幸福的日子。云云。“情书”完成后被我一直装在兜里，希望哪天在路上遇到苗苗当面交给她。机会终于来了，那天我从河东收工回家，远远看见苗苗坐在田埂上织毛线衣，身边是她家那头黑水牛甩着尾巴在埋头吃草。我鼓起勇气走过去，二话不说，将皱巴巴的“情书”扔在她跟前撒腿就跑。也不管有没有把她给吓着。
回到家，我为自己的“壮举”忐忑不安。事后心里一直想见她但又怕见到她。希望她能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又怕遭到她的拒绝而忧虑。
我在焦虑不安中期待了数月。有时路过梅山村，远远看到苗苗在路边放牛，心里兴奋，但她却视而不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感到很失望。夏天，梅山村一户人请我上门打竹床。中午，苗苗的哥哥来福突然来串门，闲聊一阵后，趁身边无人时他轻声问我有没有谈女朋友？我摇了摇头。来福挤眉弄眼，示意我别声张，然后悄悄塞给我一张小纸条。等他走出大门，我将纸条折开，见上面写着：晚上河边等。
那一刻，我突然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我企盼太阳早点下山，编篾的动作自然比平常更加干脆利落。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收工，匆匆吃了点晚饭，就慌忙来到湾里河边。不一会儿，苗苗挑着一担水桶笑眯眯地走来。快到跟前时，她轻声问我吃过没有，说她还有点事没忙完，叫我在桥边等她一会。苗苗往家里挑了两担水，才款款向河边走来。我有些紧张，悄声问去哪里？苗苗说，随便走走。她在前，我在后，沿弯曲的小溪缓缓地挪动着脚步。那时正是七月“双抢”刚刚结束的季节，夏末的田野弥漫了稻谷丰收后的清香。一轮明镜似的月亮悬挂在山顶，将田野、小溪映在一片虚幻的世界里。走到一棵柳树下，我们在一堆稻草垛旁坐了下来。好事的蚊子在我们周身飞吻。
“谢谢你……”我心里激动，鼓起勇气说道。
苗苗笑了笑，问我忙不忙？平生第一次和心仪的姑娘坐得这么近，我的心七上八下，有点语无伦次。我想起那次她在田埂上放牛我把所谓的情书扔在她跟前扭头就走的情景，有些不安地说：“俺不会写信，请原谅哦。”苗苗默不作声，我的心嘭嘭地跳个不停。过了一会儿，她吃吃地笑着说：“人家都说你写电影剧本呢，可俺发现你尽写错别字，真不知你的剧本是怎么写出来的？”我尴尬无语。那是两年前的事情了。我从一本杂志上看到《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的电影剧本，一时兴起，也写了一个所谓的电影剧本，实际上只是编了个小故事，投往南京电影制片厂。就是这个本应该石沉大海的稿件，由于该厂编辑认真敬业，不但将稿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还用红笔将许多错别字一一圈了起来，然后还用牛皮信封退了回来。就是那个上面印着一行南京电影制片厂红色字体的牛皮信封，躺在湾里那家代理邮递员收发信件的理发店里时，一下子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好奇和热议。小小的山村某个小青年突然跟电影制片厂有了联系，那真是爆炸性新闻。我也因此一不小心“被成了名人”。
但，此事我无法向她解释。因为有写作的梦想和写得好不好是两码事。不过，既然她对此事比较关注，也许说明她还是在意我的前途发展方向。我也就暗自痛下决心，一定要在写作的路上永远走下去。
苗苗仿佛猜透了我的心思，她鼓励道：“写作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情，错别字可以慢慢改。希望你持之以恒早日梦想成真。”说着站起身来，沿着溪岸漫不经心地向前走着。我跟着她的身后，有些忐忑不安。凭着青春心灵的敏感，觉得苗苗今晚虽然约见我，但俩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缺乏那种彼此相爱的激情。青春骚动，应是点燃爱情的火焰。可是我由于过分胆怯，连碰一下她的手的勇气都没有。
“其实，你写的那些话还是蛮感动人的，女孩子被人追求是一种幸福的味道。再说你人也挺好的，特别是每次看你编篾时那个利索的样子，觉得你又聪明又能干。只是……”苗苗说到这，深情地望了我一眼，好像在等待一个关于爱情的回报或诺言。
或许是我身单力薄内分泌缺乏养营，面对眼前充满青春朝气丰满真实的她，我连呼吸都感到困难……我急切地问道：“只是什么？”
“三言两语说不清。但你不要多想，不完全是你的问题，因为我初中毕业了，接下来我到底会做什么现在我也无法确定……”苗苗含糊其辞，也许是不想让我受到什么伤害。
这时，一条水沟横着前面。我先弹跳着蹦了过去。再回过头，伸出一只手，苗苗大大方方地把手伸过来。我用力抓住，感觉她的手是那么的柔软。我一使劲，苗苗顺势从水沟上跃起，差点扑入到我的怀里。对于初恋的人来说，这真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我没有好好把握和争取，连亲吻她一下的愿望都觉得奢侈。她见我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有些失望地说：“有点晚了，俺俚早点回家吧，免得家里人担心。”
我试探着问道：“那下次俺俚什么时候见面？俺能去找你吗？”
苗苗摇了摇头说：“你千万不要随便到俺家来，有空俺会约你的。”
就这样，我初恋中的第一次约会，在短暂的牵手中匆匆分开。
此后，我心里就一直就了期盼。盼望苗苗再约我去散步什么的。可是，后来我们在路上相遇时，她又和从前一样对我视而不见。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那天，我的二叔正在田间薅草。苗苗的伯父走到田埂上，说：“有件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二叔问什么事，只管说。按理说，她伯父是国家离休干部，应是一个有文化素养的人。然而他却这样对我二叔说：“你那个侄儿勾引我家苗苗，希望你这个做叔叔的好好管教他一下。”二叔听他这口气，心里就来气：“谈恋爱是年轻人之间的事，要管你应该回家先管好你的宝贝侄女吧！”苗苗的伯父碰了一鼻子灰，气呼呼地走了。二叔事后将此消息报告了他的大嫂。娘安慰我说：“苗苗这女孩是不错，人长得又白又漂亮，可惜人家条件好，俺们家门户对不上，也娶不起。不过你也不要就这点出息，世上姑娘又不是只有她一个。”我没有跟娘争辩。可是心里好久都不好受。
季节终于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进入深冬，我心底对苗苗那份火热的期待仿佛也要冬眠了。这天，我又来到梅山村一户人家做竹匠。来福突然找到我，叫我下了班抽空去他家里一趟。看他说话的表情不像那么严肃，我便天真地以为我和他妹妹的故事并没有结束。
冬天夜色黑得比较早，我从东家吃完晚饭出来，天早已黑糊糊的了。我直奔来福家。苗苗好像等我很久了。她见我走进门，跟夏天约会时判若两人，洁白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让人感觉浑身冷冰冰的。她用手朝东边院落指了指，我就跟着她的背影来到了院子里。苗苗今晚穿着一件肥大的棉袄，站在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下。一大片乌云从我们头顶上缓缓散去，露出零星的几颗寒星来。第六感觉告诉我，她将要无情地离开我，但不明白她为什么却要约见我？这样我感觉自己很难堪。我们面对面站着，沉默着，纵然心中有千言万语谁也不愿意先开口。最后，还是苗苗说了一个字：“给！”我一看是我当初扔给她的那只信封，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迟迟不愿伸手去接。
“你先拿着吧，回家看了就知道了。希望你能够原谅俺，至于你对俺的好，俺只能说句对不起！”苗苗语速有些快，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慌忙转身走了。
那一刻，我一个人站在冬天的夜空下发愣，以为我的世界末日到了。旁边，孤立地站在一棵枣树……
回到家，我躲在被窝里，悄悄拆开信封，里面有两封信。一封是自己以前写给苗苗的，它物归原主了；一封是苗苗写给我的。我不得不佩服，苗苗的字迹比我的要漂亮一百倍。让我不解的是她的信不是用钢笔或圆珠笔，而是用铅笔写成的。之前好像听朋友说过什么“铅笔字情书是暗示彼此绝交”，难道真有这么玄乎？苗苗在信里委婉地说：她夏天约我是由于一时冲动，现在觉得自己年纪尚小，考虑问题比较幼稚，并不适合谈情说爱。再说，在她伯父的安排下，她即将去县城丝绸厂上班了。考虑到将来彼此的前途，所以她只能选择放弃这段懵懂的感情。如果对我有什么伤害，请务必谅解。云云。
读到后面，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没有资格、也没有理由怨恨苗苗的选择。如果换作是我，我也会那样做。那会儿，在县城上班，是乡下人做梦也不敢奢望的事情。因为在县城拥有一份工作，意味着农转非，吃国家粮，从此衣食无忧。那可是乡下人一辈子都难以企及的梦想啊
苗苗，真诚地祝福你！
我想借用对她真诚美好的祝福来安慰自己或解除烦恼，但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失落、自卑、惆怅、苦闷，忧郁五味嘈杂。我悄悄从被窝里爬起来，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将那张密密麻麻写满自己真情告白的便笺，和苗苗的铅笔字回信一同扔进了火桶，痴迷地盯着它慢慢化为灰烬。天亮时分，我望着家徒四壁的黄泥屋，深知心中渴望的幸福的爱情其实离我还很遥远，我似乎明白我的青春我的梦想，当务之急就是要如何摆脱一贫如洗的家庭困境？这就是现实！一段朦胧的初恋，尽管结局不完美——让我在青春的路上经历了第一次挫折，但却唤醒了我人生心底的激情。
从此，不敢懒惰，不甘沉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