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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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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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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皖南到温州》连载

第一十二章 代课往事

人到中年,回眸青春往事,竟欣喜地发现那会儿虽家境贫寒,但却是一个拥有梦想的人。——尽管这梦想是那么的虚无和奢侈。那是1985年,二十三岁的我身无分文,体形瘦弱,但内心却充满阳光和朝气。为了人生的梦想,我带着浑身的泥土气息,以一名代课教师的身份站在家乡小学教室的讲台上……

——题记

初秋的清晨,天气依然有些闷热。我起床洗把脸后,挑着粪箕将猪圈里的猪粪挑到小烟囱刚收割过的稻田里。这些猪粪是用作油菜的基肥。

我来来回回挑了五、六担,时间差不多七点半了,只好歇下扁担,回屋匆匆吃点早饭。娘不声不响地将一只白色瓷碗盛上米饭,上面夹点菜,再放进小竹篮里。我每天去学校都必须拎着它,要不然中午就会饿肚子。娘每次给我弄中午自备餐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因为之前她是激烈反对我当什么代课老师。她认为我做篾匠一天能挣两块钱,吃喝都是东家的;而代课一个月才29元。平均一天还不到一块钱,一天三餐竟然还吃家里的。这个账怎么算我这个书都不能教。她觉得我脑子肯定是进水了。可是,我却偏不这样想。做篾匠工钱虽然多一些,但代课可以让我补习文化知识。那会儿我刚刚迷上写作,简直有点儿走火入魔,深感只有念了初中的我其文化知识不足的苦恼。娘苦口婆心地说,你爹本是个懒散的人,你去代课,那么田里事他正好有了由头不管,那犁田打耙的活谁来做?我说,娘,你放心,学校不是有星期天吗?再说农忙季节也就那么几天,我可以事先安排请假的呀,我保证家里一切庄稼活我都会出工出力的。

娘默不作声,算是勉强答应。

从王家村到坐落在梅田村的中心小学大约三里路。早上出门前,我脱下平常干活穿的那件“黄军装”外套,换上唯一的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胸口插着一支钢笔。尽管脚下的乡间小路,从童年时就开始不断地来回在上面行走。但自从担任代课教师起,我才真正感觉自己有点像人模狗样,仿佛一下子高大起来。

梅田村东边的祠堂是中心小学教师办公室。早先我在这儿念书的时候,祠堂两边的厢房就是我们的教室。后来生产大队在祠堂旁边盖了两排新校舍,祠堂厢房就成了校长和另外两名正式教师的“家”。

9月1号开学那天,伍校长说:“傅东,你教二、三年级的语文吧,郑老师说你写作不错,教语文应该是你的强项。”我难为情地点点头。

郑老师是我的初中同学。1978年,我回家务农时,他正在初三班埋头复习,后来终于考上池州师范院校。年前,他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说我爱好文学写作。于是就经常上我家探访,彼此成为好友。当中心小学师资力量不够需要聘请代课教师时,他热情地在伍校长面前推荐了我。

二、三年级共有65名学生,被安排在一间教室里,称之为“复式班”。一堂课同时要上两个班的课程,对于缺乏教学经验的我来说,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但我想,既然代课是自愿的,那就必须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把书教好。至少不能让伍校长和郑老师失望,更不能让学生和家长们失望。按理说,二、三年级的语文难度也没有多大,关键是二年级的拼音教学我是一筹莫展。且不说我普通话说不标准,就连许多拼音都不会准确发音。因为在我读小学时根本就没有学过拼音。我怕误人子弟,就让三年级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当我的拼音老师。记得开学第三天我站在讲台正式上第一堂课时,我正面朝黑板写教案,下面有个叫李林的同学起劲地跟同桌大声说话。我转过身想用眼神制止他。不想他却说:你又不是老师,谁不知道你是做竹匠的?李林是我的邻居。他这样说也是出于少年的天真。学生们哄堂大笑,教室里一下子热闹起来。我很尴尬,但童言无忌。我笑着说:“不错,我是竹匠,会编箩筐,但我也会教书,同学们如果信不过我没关系。但你们是学生,把学习搞好才是最重要的。今后,谁要是学习马马虎虎,别怪老师太严格哦。”学生们一个个眨眼望着我。

这天早上,当我迈着有些歪斜的步子走进办公室时,伍校长问怎么啦?我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早上挑东西不小心腰闪了一下。伍校长哦了一声。他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小竹篮,有些歉意地说:“哦,傅东,昨天忘了通知你,今天是第一个教师节,下午老师要开会,学生放假,中午学校有加餐,村大队部请客。”

我笑了笑,说了声没事。接着便开始整理教材和备课笔记什么的。早上第一节课是数学,我利用这个时间批改学生昨天的作业本。到了第二节上课铃声响起,我拿着教材和粉笔盒走进教室时,学生们见了我立马哄堂大笑起来。我感到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身上的中山装纽扣扣错眼了,看上去实在别扭。但我很快镇定了下来。我站在两平米的讲台上,面对台下六十多名学生,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说:“上课!”

三年级班长陆琴从座位上刷地站了起来:“起立!”

同学跟着哗啦啦一片:“老师好!”

我微笑着说:“同学们好!”

陆琴喊:“坐下。”

同学们又稀稀拉拉地坐下。

接着我时而滔滔不绝向同学们讲解课文内容,时而沉思默想让学生独立思考,认真完成课堂作业。快要下课时,我宣布了下午放假的消息。孩子一片欢呼雀跃,巴不得天天都放假才好。

中餐,村大队部在湾里陈记酒楼摆了两大桌。除了中心小学的几名老师外,学区里的几位领导也大驾光临。下午在学校会议室召开庆祝大会,村支书春喜给每位老师发放了一个热水瓶作为纪念品。会上,我还作了激情发言,表示自己虽然是一名代课老师,但有信心把教学工作做好。云云。大家给了我一片鼓励的掌声。

傍晚回到家,娘见我一白瓷碗的饭没动筷,本想说什么,又见我拿回来一只新热水瓶,脸上总算有点暖意。本来晚上要备课和改作业的,但是,上次接了油坊三十只畚斗的业务还没有完成。我只好拿起篾刀和尺子,继续我的没有完成的篾匠活儿。灯光下,我一边编篾一边想起李林同学那天在班上说我不是老师时充满质疑的表情,心里有些自嘲的酸味。是呀?我为什么要去代课呢?就算我有理想,就算家人都支持我,但我有资格吗?我能把这份工作做好吗?

季节转眼进入深秋,农事扎堆。家中六亩多田的晚稻开始枯黄,如果不及时收割,下场秋雨就会发芽霉烂;晚稻收割过后,紧接着要翻耕泥土,播种油菜。弟弟念初中,妹妹勤快,可体力终究顶不过男劳力。父母早晚看见我就像看到瘟神,拉着脸不吭声。我知道都是我惹的祸,不该逞能去当什么代课老师。所以每到周末我都老老实实去田地里干活。就连平常早晚也不闲着,要不在地里割一截田埂草、锄一垅油菜草,要不帮人家加工竹器,挣几个零用钱。我努力地让父母少一些抱怨。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无法面对娘的唠叨和责备,平生第一次想到离家出走。去哪?我不知道。那会儿南阳湾还没有人外出打工。我背着简单的行囊走到南阳湾十字路口,当我有些痴情地回眸梅田村祠堂——中心小学校舍时,我的心犹豫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可以不结婚,可以悄悄抛下红霞一走了之,然而却舍不得离开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我这才发现自己是真正喜欢老师这个职业。就当我在学校附近的机耕路上徘徊的时候,郑老师从窗户里发现了我。他走到我跟前,问我怎么啦?我支支吾吾,说跟娘闹别扭。他知道我内心纠结,便好言相劝安慰一番,并陪同我转身往回家的路走。天快黑的时候,我和郑老师走到王家村口时,远远地发现娘还在前门墩自留地里锄草。我想娘或许不单单是在锄草吧,她会不会是等她的儿子回家呢?

学校要开展期末统考,以班级成绩来评定老师教学业绩。那会儿南阳乡共有考塘、日新、清泉、三溪、东河及中心小学六所小学,也就是说每个年级共有六个班。我虽然是名代课老师,但也不能拖中心小学的后腿。我思来想去,采取了讲故事的办法对学生进行奖励。完成每个单元教学任务之后,我都自制试卷,内容大致分为生字听写、组词造句、填空、课文分析、作文等。学生考得好,我就给他们讲我童年听来的一些妖魔鬼怪及神话传说。久而久之,孩子们给我取了个“故事大王”的雅号。或许是那时人年轻心态也年轻,在今天看来让我感觉清淡寡味的故事,那时却讲得津津有味,学生们也个个听得着迷。记得有一次,上思想品德课《草原英雄小姐妹》,我没有照本宣科,我用讲故事的语气把小姐妹龙梅和玉荣放羊、丢羊、找羊的事迹演义一遍。讲到高潮部分,班上许多学生眼睛都湿润了。我感到很意外,自认为这堂课上得十分生动。

学期中段,学区开展各校教学质量大检查,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要抽查教师的备课教案,还要听课,考察老师的课堂教学水平。那天,学区几位领导及各校抽调的专职教师来到中心小学,时任日新小学教导主任曹远指名要听我的课。我在课堂上讲了些什么?两个班是如何安排课时教学计划?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只记得在下午的总结大会上,曹主任当着全校老师的面专门表扬了我:“傅东不错,备课教案写得很认真,课堂教学灵活多样,应该作为全乡代课教师的榜样好好宣传一下。”我听了感觉脸颊火辣辣的。

终于到了年底,学区期末统考成绩出来了。我的二、三复式班语文考试成绩均获全乡小学同年级第一名。年底被乡教委评选推荐,获得“青阳县先进班集体”荣誉称号。因为得了这个大奖,在年终庆祝大会上,村支书春喜代表村委会奖励了我30元的奖金,学校也奖励我一个电热毯。当我拿着奖品回家的时候,父母他们仍然是一脸的平静。娘说,你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是你丈人家开口三百元的彩礼,加上十多桌酒水的钱都不知在哪里,你这点奖金管个屁用?我哑口无言。

我的第一学期代课生涯不知不觉结束了,摆在我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回家安心种田、做篾匠;要么继续代课,拿29元的月工资。伍校长找我谈话,说我是个有志向的年轻人,但苦于家境贫困,说他非常理解我的心情,毕竟生活是第一位的,望我三思而行。而这个时候,父母他们明确表示:婚礼给你操办了,媳妇给你娶进门了,做父母的已经完成义务了,接下去只有分家了,代不代课是你自己的事,他们再也不愿操这份心了。

刚结婚就要分家,这个压力比不让我代课更大。可是,经过一学期的努力,我对教书这份工作、特别是那些天真活泼的孩子早已是恋恋不舍。我跟妻子红霞商量,问她怎么办?她感到很委屈,说,你是个大男人,怎么一点主张都没有?我就犹豫再三,终于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继续当我的代课老师。

春天来了,山村从深冬沉睡中慢慢苏醒过来。小草长叶了,柳树发芽了,稻田要翻耕,地里的春茶和桑叶要锄草、施肥。村里家家户户忙忙碌碌。我每天依然穿着中山装,胸口插着钢笔,拎着装有中餐的小竹篮去学校上课。早晚在家帮忙打杂。父母见我死心塌地,只好等早稻秧插下田后,开了一个家庭会,将家中田地按人口均分,但现有房屋权属归他们,我们可以暂住一段时间。然后,他们就在柴屋里另起炉灶。这样一来,我肩膀上的担子就重了起来。可是学校老师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代课老师也是老师,不能随随便便一走了之。我只好硬着头皮,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上学期虽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还获了奖,但新学期我仍然感到有压力。山里的孩子纯朴、勤奋、爱学习,但各自的家庭背景不同,想把教学质量保持在稳定的水准并非易事。

班上有个叫施江南的男孩子,平常不爱说话,简直像个哑巴。他的学习成绩本来一直不好,新学期差不多到了弱智的地步。课堂上你看他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其实他是在发呆。而且迟到和早退于他像家常便饭。为了弄清个中原由,一个周末我去他家家访,他正在厨房里烧锅做饭。灶台差不多与他肩膀并齐,他往锅里倒水时一双小脚脚尖踮得高高的。他看见我走了进来,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不一会儿,施江南的父亲扛着锄头从外面走回屋子,见了我尴尬地笑了笑。我们就站在厨房间说话,我说施江南这孩子学习状态越来越糟糕,希望你这个做父亲的多给孩子一点学习时间。施江南的父亲憨厚地笑了笑。他说他何尝不想让孩子安心学习,可是家里活没人干。施江南的妹妹才五岁,施江南礼拜天既要做家务活又要照顾妹妹。我说他妈妈呢?施江南的父亲脸色一下子暗了下来。我不便多问。后来我从一些知情的同学家长那儿得知施江南的妈妈两年前就跟别人私奔了。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妈妈不要他和妹妹了。再后来让我感到不安的是,教室里属于施江南的座位一直空着——他小学没读完就辍学了。

那学期,我一直在困境中挣扎着。从家中的责任田干活到学校课堂讲课成了我两点一线的生活。我惊奇地发现自己的手不管是拿粉笔,或是拿篾刀和拿锄头依然是那么的灵活、有力。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两件人生大事摆在我面前,由不得我逃避:一件是喜事——红霞怀孕快要生孩子了,也就是说我很快就要做父亲了;一件是忧心的事——父母觉得分家后屋场小,希望我们尽快搬出去。我也试着去外面租房子,可是邻居们担心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就婉拒了我的请求。那么,建房就成了我的头等大事。我为此焦虑不安。

每天到了学校,我尽管照常上课,改作业,和老师、孩子们说说笑笑,但我的内心感到特别的压抑。我整天满脑子思考着一大堆揪心的问题:分家后我耕种几亩责任田不是问题,插秧、耕田、用牛、割稻等农活我样样会,但问题是置办农具的开销都要东拼西凑?还有稻子本来就贱卖,化肥牛租成本又高,盖房子的地基在哪里?材料和工钱又在哪里?一个年仅二十四的小伙子要面对这种种生活压力,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忧心如焚和孤立无援的滋味。

红霞是秋天割中稻时生下瑞儿的。尽管她对我代课一事也有一些抱怨,但婚后她一直担当着一个妻子的责任,家里家外粗活细活,统统一竿子揽下,就连怀孕七个多月的时候,她还扛着锄头跟我一起上山开荒。我实在没有理由为了那不着边际的所谓梦想,让她跟着我受苦受罪。1986年冬天,期中考试一结束,我就走进校长办公室,没等我开口,伍校长就安慰我说:“坐、坐,你的情况你不说我也知道,不要紧,我已向学区作了书面报告,让他们明年再调派新的老师过来,只是希望你在剩下的日子里站好最后一班岗……”

我感激地点点头。

学期结束前最后一个星期的日子里,时值寒冬腊月,天寒地冻。我患了重感冒,发高烧,一天到晚咳嗽不止。为了站好最后一班岗,我去湾里赤脚医生那儿弄了一点感冒药,带病坚持日常教学工作,并把孩子们的成绩单评语写完。那天学生大扫除完毕,接着开班会、发成绩单,然后我声音有些嘶哑地说:“同学们,明年有新的老师来教你们了。”可爱的孩子们一个个瞪着大眼,有的问为什么?有的说老师哄人。也有懂事的学生虽没有大声嚷嚷,但明亮的眸子里泪水汪汪……面对此情此景,我感动无比。虽然我的代课经历很短暂,但遇到这些聪明可爱的孩子,我感到幸运和骄傲。

当孩子们一个个背着书包,拿着扫把纷纷走出教室后,而我却手握教材和粉笔盒静静地坐在教室里发呆,直到伍校长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才恋恋不舍地走出教室,锁好教室门,将钥匙交到他手里。

从此以后,每每路过梅田村中心小学校舍跟前时,心里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曾经站在讲台上手握粉笔的我——那是我人生梦想的出发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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