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兰回到秃儿山乡政府的时候,已经是夜幕降临。山乡的夜晚很安宁,家家户户还在节日的气氛中,山坡、河流边、山川,还能听到鞭炮的响声。
她在寂静的时刻,接到朱元祥的电话,问她为什么突然离去,不在他们那儿玩几天。她说,是接到政府办的通知,参加你们的婚礼活动,而没有接到你的请谏,任务完成了,就返回乡政府上班,并祝福他新婚快乐,天长地久。她给朱元祥的祝福里透着违心说的客套话。此时,她心里似打翻酱油、醋瓶儿一样,酸甜苦辣,五味杂陈。
周玉兰在食堂里,同已报到上班的乡干部和职工们一道,吃晚饭,听到有人讲述在土包子村,在年后发生的事情,主要是郑富贵家的惨变,让人难以接受。
周玉兰特别关注原郑副乡长家的事情,她重点打听郑家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们七嘴八舌地向她陈述得到的消息。
原来在年三十的夜晚,深山里的人们在一年忙碌生活中,也准备了一个腊月的生活物资,过大年。郑富贵家也不例外,他们家在这一年里,牛羊被人偷杀掉,老父亲坠崖惨死,老母亲气急而亡,仅把家里养的两头肥猪宰掉,还能过一个丰盛的年。儿子在外面打工,没有回家,因为在下半年为两个老人的丧事,来回奔跑了两次,没有精力回到家中。姑娘远嫁异省他乡,是婆家的人,在春节前,在婆家过年团年。
事实上,他家只有郑富贵和罗淑芬两人,有猪肉,有鸡肉,还是一个丰盛的年,只是看到空落的土墙房子和石头垒砌的院子,心里有一种酸酸的凄凉。往年这个时候,还能听到父母的吆喝牛羊鸡鸭的声音,现在只能闻到牛羊栏里的气味,掺杂在矿业公司的开山修路、开采矿石的火药味儿,一起飘散在空气中,让他俩堵心。
在过年的时节,矿业公司也没有停产,三班倒,日夜加紧从事矿山建设。他们也不顾及村民的反对和阻挠,照常开工生产。他们把路修到郑富贵家的地面上,没有修建,绕过他们家的地界,照样生产建设。
郑富贵站在院门前,看到两头七米宽的公路路基,在他们家这儿成了肠梗阻。他笑道,不答应提出的条件,休想通过这一关。他高兴地和老婆罗淑芬在厨房里炖猪腿和大公鸡。在午时,接几个村子里和他们家贴心的人一起过年,图的是一个热闹。
年三十的中午,他们家做好饭菜,主打菜是土豆炖猪腿、香菌炖大公鸡、木耳炒鸡蛋,还有红烧猪肉、咸菜蒸肉,再加几个青菜、萝卜、豆腐,满满一桌子菜。郑家邀请来了三个贴心的村民,他们都是和郑家一样,坚持要矿业公司采矿股份。否则,不允许在自家的地盘上,建设矿业和开采铁矿石。
一挂鞭炮之后,他们就吃肉喝酒。郑富贵用大碗倒上自家的包谷酒,同他人敬酒,三碗酒之后,口吐真言。他豪言壮语地向同桌饮酒的村民说,大家别怕,今日从我这里喝酒后,在春节天里,分头向各家各户做动员工作,坚决抵制矿业公司的修路开矿。我们一定要讨得采矿的股份权益。
好。好。同桌喝酒的人个个叫好,只要郑乡长有这个态度,做我们的后盾。我们坚决站在郑乡长一边,誓死捍卫自己的权利,同矿业公司斗争到底,直到我们分得股权为止。
罗淑芬说道:“我算了一笔账,矿业公司把我们耕种的粮食作物、山林作价,每年给作价款,表面上是一件很划算的事情,不耕种,按年产量给付钱,然后劳动力还能在矿山上做工,得到一笔劳动报酬。大家想一想,这是矿山公司给我们大家的小钱,是打发叫花子的钱勒。他们每开一吨矿石,价格在200元左右,刨掉人工成本、税、费,还有一百多块的利润,按一年开采10万吨计算,他们的收益在1000万以上。所以,我们要一点股份,是长远的利益。”
她的话,再次把在座的人热情鼓动起来。大伙边喝酒边叫道,是这个帐,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怪不得矿业公司这么有钱呢,石头疙瘩还能变成钱。
郑富贵又向大家敬了一圈酒,抹一抹嘴说,大家都看到了,我们家的牛羊被人偷杀,父母双亡。我知道是为什么,我就是不低头。我要的是自己的利益,也要的是大家伙儿的利益。
是啊,是啊。在座的人们面红耳赤地附和道。
说到动情处,郑富贵抹了一把泪水:“这次,我豁出去了,就是狗屁乡干部不干了,也要守在这屋里头,拿到自己的股份。我一个科级乡镇干部,一年能有多少收入,不就几万块钱的工资福利么?如果拥有一份矿山的股份,后半生就有了,要这个吃力不讨好的乡长干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乡干部还要干,股份也要拿。”罗淑芬不满意丈夫的话,她叫道,“你不当乡干部,谁买你的帐?不然门前的路早已推出来了,矿业公司不是看你一个乡干部的份儿上,还留了一手哩!再说,当乡干部已经有几十年了,快到退休的日子,为什么不干呢?现在的干部不是拿国家的钱混日子么?你混着日子,又拿着矿山的股份,不是一举几得吗?你拿着公家的钱,我拿着矿山的股份,要不了几年,我们的日子就有奔头,还能打一个翻身仗。”
是啊,是这么个理儿。在座的人应和道,郑乡长,如果你不当官,我们就没有一个主心骨,谁替我们说话呢?谁替我们做主呢?
他们一顿年饭从中午吃到日落西山,山区的乡村,这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在年节上是这样,一顿饭就是一天。
日暮时分,江南的山区,春寒料峭。邀来的村民个个酒足饭饱,还要赶回家中,再同家人喝团圆酒。
罗淑芬送走了客人,已经到了点灯时分。她收拾桌子,在厨房刷完锅碗,收拾停当后,从厨房里出来,看到客厅、房间里还是黑灯暗火。她喊道:“富贵,怎么不拉灯呢?三十的灯,还节约这点电费干啥呢?”她边喊叫,边走进土墙屋子,把客厅里的电灯拉亮,也到厢房里去拉亮电灯,就是没有看到郑富贵的人影,也没有他应答的声音。她心里咯噔一下,是不是到院子外面透气去了?今日酒喝多了。
她转过屋角,来到茅厕里上厕所,在晕晕乎乎之中,刚刚踏上厕所的脚板,却踩翻了两块木板,扑通一声,掉在粪坑里,就在这一瞬间,借着电灯的余光,看到粪池里趴着一个人。她的酒劲儿醒了过来,她扒着飘在粪池上的人,是自己的丈夫郑富贵。她来不及多想,整个人压在飘浮着的尸身上,沉到一人多深的粪水池底。她呛了几口粪水,一头从粪水中漂浮起来,双手扒着粪坑边缘,挣扎着爬出粪坑。
她没来得及洗去粪水淋漓的身子,喊叫不远处的邻居,打捞出郑富贵的尸体。原来,郑富贵是在送走喝酒的几个村民之后,上茅厕时,踩翻了横在粪坑上的木板,掉落在糞坑里,被活活呛死。
罗淑芬洗净身子,换好干净衣服,在邻居的帮助下,也冲洗郑富贵的尸身,裹上被单,停尸在客厅里,等到春节过后发丧。
直到正月初三,郑家的亲戚从四面八方赶到,儿女们从外地赶回家中。在初四这日,把郑富贵送到屋后山岩处,同他的父母葬在一块。
这时,罗淑芬的精神崩溃了,每天神经兮兮地叫喊着郑富贵的名字,说,我们不要矿山的股份了,我们只要活得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