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甲戌: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文,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这道出了曹公的结构手法。就像盖高楼一样,不一层一层地向上垒,而是先构造好框架,或者先设计好图纸,让人提前就能把主体结构了然于胸,然后再填充细节。本回信息非常重要,人物关系等要记在心中,以后才不会有错乱感。)
诗云: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
却说封肃因听见公差传唤,忙出来陪笑启问。那些人只嚷:“快请出甄爷来!”封肃忙陪笑道:“小人姓封,并不姓甄。只有当日小婿姓甄,今已出家一二年(雨村第一次做官是红楼4年)了,不知可是问他?”那些公人道:“我们也不知什么‘真’‘假’,因奉太爷之命来问,他既是你女婿,便带了你去亲见太爷面禀,省得乱跑。”说着,不容封肃多言,大家推拥他去了。封家人个个惊慌,不知何兆(此刻惊慌,彼时欢喜,道出了权势在老百姓面前的威力。这是欲扬先抑之法,目的是让对比更加鲜明。后面元春晋封贤德妃的时候贾府开始胆战心惊后来欢天喜地与此处手法相同)。
那天,约二更时分(晚饭时公差到封肃家叫他,二更才回来,时间大约两个多小时,除去路上用时,面谈估计至少一小时,说明此时贾雨村良心未泯,知道感恩),只见封肃方回来,欢天喜地,众人忙问端的。他乃说道:“原来本府新升的太爷姓贾名化,本贯胡州人氏,曾与女婿旧日相交。方才在咱门前过去,因见娇杏那丫头买线,所以他只当女婿移住于此。我一一将原故回明,那太爷倒伤感叹息了一回;又问外孙女儿,我说看灯丢了。太爷说:‘不妨,我自使番役,务必探访回来(此时还信誓旦旦,谁知一旦与前程冲突,那就对面也不相逢了。为葫芦案伏笔,对比特别强烈)。’说了一回话,临走倒送了我二两银子。”甄家娘子听了,不免心中伤感。一宿无话。
至次日,早有雨村遣人送两封银子、四匹锦缎,答谢甄家娘子;又寄一封密书与封肃,转托他向甄家娘子要那娇杏(谐音“侥幸”,因事取名)作二房。封肃喜得屁滚尿流(封肃出场不多,但性格非常鲜明,女婿的钱都惦记着,这里“屁滚尿流”把他的嘴脸全都用尿浇了一遍),巴不得去奉承,便在女儿前一力撺掇成了。乘夜,只用一乘小轿,便把娇杏送进去了。雨村欢喜,自不必说,乃封百金赠封肃(百金可不是小数目,绝不是他自己的俸禄。一旦做官,公家的钱就是自己的钱,古往今来大抵如此),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令其好生养赡,以待寻访女儿下落。封肃回家无话。
却说娇杏这丫鬟,便是那年回顾雨村者。因偶然一顾,便弄出这段事来,亦是自己意料不到之奇缘。谁想他命运两济,不承望自到雨村身边,只一年,便生了一子;又半载,雨村嫡妻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她扶侧作正室夫人了。正是:
偶因一着错(女儿原不应私顾外人,所以说她错了),便为人上人。(娇杏至此出场两次,加上后面甄士隐在河边失火雨村未能探视时她的表现,一共三个镜头,但她的形象已经印在读者的脑海中。纯洁大方,赋予同情心,敢爱又敢于表达——两次回头顾盼雨村,没有受封建思想的太多沾染,给人活泼灵动的感觉;知道感恩,不作威作福,无形中和雨村成鲜明对比,让人对她更加敬重,对雨村的批判也更加深刻——思想境界连一个丫鬟都不如:这就是娇杏的价值。)
原来,雨村因那年士隐赠银之后,他于十六日便起身入都。至大比之期,不料他十分得意,已会了进士,选入外班,今已升了本府知府。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目而视(雨村品性)。不上一年(红楼5年),便被上司寻了个空隙,作成一本,参他“生性狡猾,擅纂礼仪,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该部文书一到,本府官员无不喜悦。那雨村心中虽十分惭恨,却面上全无一点怨色,仍是嘻笑自若(雨村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具有奸雄本性)。交代过公事,将历年做官积的些资本并家小人属送至原籍,安插妥协。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那日,偶又游至维扬地面,因闻得今岁鹾政(Cuó,盐的别名,盐政)点的是林如海。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因是科第出身,所以才对雨村这位读书人更加爱护,倘若他是贾赦一类的人,恐怕不会给雨村荐书——曹公每个细节安排得都很符合情理)。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虽有几房姬妾,奈他命中无子,亦无可如何之事。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夫妻无子,故爱如珍宝;且又见她聪明清秀,便也欲使她读书识得几个字,不过假充养子之意,聊解膝下荒凉之叹。
雨村正值偶感风寒,病在旅店,将一月光景方渐愈。一因身体劳倦,二因盘费不继,也正欲寻个合式之处,暂且歇下。幸有两个旧友,亦在此境居住,因闻得鹾政欲聘一西宾(家庭教师),雨村便相托友力,谋了进去,且作安身之计。妙在只一个女学生,并两个伴读丫鬟,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功课不限多寡,故十分省力。
堪堪又是一载的光阴,谁知女学生之母贾氏夫人一疾而终(红楼6年。书法绘画都讲究疏可跑马、密不容针之技巧,曹公作文也是一样。这里一句话就带过了一年,后面多处画面则交代得极为细致,两天时间发生的事情就用了好几回篇幅,这就是曹公的结构艺术)。女学生侍汤奉药,守丧尽哀,遂又将辞馆别图。林如海意欲令女守制读书,故又将他留下。近因女学生哀痛过伤,本自怯弱多病的,触犯旧症,遂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每当风日晴和,饭后便出来闲步。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身后已有余财还不罢休,直到碰得头碰血流才想到回头——是对贪得无厌人的写照,也是对贾雨村的警醒。可惜,贾雨村并没有醒悟)。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剎,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贾雨村已经悟到了这句对联的深意,也想到可能有翻过筋斗——倒过霉——的人来过此地,他仍然不能自醒,日后重蹈这个人的覆辙,可笑、可叹),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看时,只有一个龙钟老僧(此僧想必就是甄士隐)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至此一句话就能说明雨村是耐不住寂寞,汲汲于富贵的名利之人),便仍出来,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刚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二人同气相求,都不是什么好鸟,后面都犯过事。特别显示了雨村对有钱人的羡慕,对钱的渴求之心)。雨村忙笑问:“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甚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有调侃、又有奉承的意味)。”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雨村此句是真话)?”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谁逐细考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东汉的祖宗都搬出来了,攀附之心昭然若揭,还说不便攀扯,言语中透露出无可奈何的伤感)。”
子兴叹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说它萧疏,意思是说这本书写的是贾家的末世,而末世犹这么奢华,它们的崩塌是必然的)。”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极多,如何就萧疏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金陵宁荣街才是所有故事发生地,曹雪芹的家族就在金陵,康熙六下江南五次驻跸他家,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日子。这本书主要写的是都城宁荣街,那只是曹雪芹的幌子)。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茂盛润泽的样子)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冷子兴笑道:“亏你是个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末世家族大抵如此);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贾赦、贾敬这一代不如代化、代善那代,贾珍、贾琏这代又不如贾政这代)!”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家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雨村顺着杆子往上爬,说瞎话都不脸红。上面刚说不知道都中还有贾府这么个本家,现在居然编撰人家“教子有方”,好像多熟悉的样子)。”
子兴叹道(冷子兴此处的话道出了贾府的主要构架和命运):“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与荣国公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贾代化的另三个兄弟没有提及,他们的子孙就是贾蔷、贾菌等)。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暗示晚年并无子嗣,惜春可能不是他的孩子),名唤贾珍,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hú chàn 犹鬼混)。这位珍爷也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已,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伏笔宁国府败落的根源)。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说明贾代善也还有兄弟,没有提及,贾芸、贾芹等就是他们的子孙。推测一下,后面教书先生贾代儒与贾代善已经是四代旁系关系了,因为他们不是亲兄弟,也不可能是叔伯兄弟(贾演、贾源只有兄弟二人),那就只能再往上推一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后面宝玉挨打时贾母斥责贾政,与这里的说法不太一致),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此句能推算出很多信息:贾兰已经出生,贾珠比贾兰大可能二十来岁,贾兰比宝玉小,贾珠比宝玉大不会超过十八九岁。元春比贾珠还小,元春比宝玉大顶多为十五六岁——这为后面推测元春死亡时的年龄关系很大)。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应该是7岁,比红楼纪年大1年),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借冷子兴的话把宝玉的性情用一句话概括出来。这句话不可当做色情语言,宝玉是看到男人都追名逐利,好色贪淫,所以才说男人浊臭;看到女孩儿天真烂漫,澄澈透明,才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疑了!”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宝玉生的奇,雨村议论的奇,这便要求高人一等的知识能力,下面的奇谈怪论就是雨村知识的彰显)。”
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像宝玉这样的人,如果出生在诗书清贫之家,则是陶潜(陶渊明)、阮籍、秦少游(秦观)、倪云林……有很多,大家可以自己对号入座。如果生在富贵人家呢?那就是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宝玉是聪明俊秀的人毋庸置辩);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明朝人,点出了此书的大致年代,最起码在明朝以后);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出生的地方不同,但道理是一样的)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吹牛不要本钱,与《齐人有一妻一妾》之齐人类似,不过稍微含蓄一些。借此抬高自己身价)。”
雨村笑道:“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处馆就是当家庭教师,雨村可是与甄贾渊源颇深)。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胡涂。’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姊妹作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得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写甄宝玉其实就是在写贾宝玉,又在写世人。小时候甄贾宝玉没有区别,长大后甄宝玉成了现实中很普遍的真人,贾宝玉则是很稀缺的反抗到底的人物,也是曹公最推崇的人),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雨村、冷子兴一唱一和。雨村把甄宝玉的情况大致说明白以后,用这句话又引出了贾府中几个女子,如行云流水,极其自然)。”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进宫顶多3年,因为宝玉才7岁,三四岁的时候元春还在教他认字读书)。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唯有介绍惜春时没说她是贾敬的女儿,倒说是珍爷的胞妹,后面又说她自幼没有父母,前面说贾赦幸而早年留有一子,可知惜春不是贾赦的亲生,应该是她母亲与外人的私生女,一出生父母就被逼迫致死了。整篇书没有提贾珍母亲的情况,惜春与贾敬没有同过框,包括贾敬死亡也没有提惜春,可能也是这个原因),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既然都读书了,至少也得4岁吧),听得个个不错。”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她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贾赦、贾政、嘉敏,没有提及另一个);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贾母那一辈的)!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了一个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贾琏兄弟应该是贾琮,后面邢夫人曾骂过他不像大家子念书的孩子。贾琏没有贾珠大,所以总被称作琏二爷),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说明贾琏善于应酬事务)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极爽利,心机又极深细(三句话就把凤姐概括全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宝玉为正,贾琏为邪;迎探为正,凤姐为邪——这可能就是曹公安排雨村在上面发一大通议论的真实目的),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一句话绾结话题)!”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雨村忙回头看时,要知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