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林黛玉与宝玉角口后,也自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闷,如有所失。紫鹃度其意,乃劝道:“若论前日之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些。别人不知宝玉那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的。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了。”【黛玉啐道:“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此时,紫鹃已经和黛玉一条心了,不然,她也不会批评黛玉)?”紫鹃笑道:“好好的,为什么又剪了那穗子?岂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林黛玉正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一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道:“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这门了,谁知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我便死了,魂也要来一日两三遭。】(宝玉这是火辣辣地表白,宝黛爱情日渐明朗化)”又问道:“大好了?”紫鹃道:“身上倒好了些,只是心里的气不大好。”宝玉笑道:“我晓得有什么气。”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林黛玉又在床上哭】(这次哭不是痛苦,而是愧悔与激动交织)。
那林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了,由不得伤了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接近床来,笑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妹妹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看着,倒像是咱们又拌了嘴了。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岂不咱们倒生分了?】(宝玉说黛玉不恼他,那是基于他们情投意合的现实。自家人拌嘴自家人和解,不让别人插手,这更显得他们关系亲近)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着你怎着罢,可只是别不理我。”说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见宝玉说:“别叫人知道他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近,因又撑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爷了,二爷也全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哪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宝玉第一次说当和尚,比魂也要来一日两三遭意思更近一层)”【黛玉一闻此言,登时将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么!你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有几个身子去作和尚?明儿我倒把这话告诉人去评评。”】(黛玉明知宝玉当和尚的真实含义,还是故意把他的意思理解歪,这样一说她就不显得尴尬了)
宝玉自知这话说得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上红胀起来,低着头不敢则一声】(宝玉完全就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憨态可掬啊!)。幸而屋里没人。【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得一声儿也说不出来。见宝玉憋得脸上紫胀,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颅上戳了一下,哼了一声,咬牙说道:“你这......”】(黛玉瞪宝玉半天,用手指头戳宝玉额头,只说半句话,眼神、动作、语言都亲昵备至,不是深爱的人不可能有这些表现。省略号后面可能是“小冤家”吧)刚说了两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手帕子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要用帕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眼看见了,见他穿著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着泪,一面回身将枕上搭的一方绡帕子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自泣】(黛玉在自己哭泣的时候还不忘留意宝玉,那乜斜着偷觑一眼的样子该多么传情!及时给他送去帕子,那种关怀谁人能及?后面宝玉让晴雯送给黛玉两块手帕恐怕就有这一块吧)。宝玉见她摔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搀了林黛玉一只手笑道:【“我的五脏都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同你往老太太跟前去。”黛玉将手一摔道:“谁同你拉拉扯扯的】(宝玉说“我的五脏都碎了”听了多么让人动容!他拉扯她的动作绝无半点肮脏想法,是真情的自然流露。本段内容写得太精彩了,让我们局外人都产生了情感共鸣)。一天大似一天,还是这么涎皮赖脸的,连个道理也不知道--。”【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好了!”宝、林二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宝黛的戏该演完了,如何收尾呢,让凤姐这么一喊,镜头就转换了,好章法),回头看时,只见凤姐了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也没见你们两个有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乌眼鸡呢!还不跟我走,到老太太跟前去,叫老人家也放些心。”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没有。【凤姐道:“又叫她们作什么?有我服侍你呢。”】(为了讨好贾母,凤姐连丫鬟都愿意做)一面说,一面拉了就走。宝玉在后面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合。及至我到那里要说合,【谁知两个人倒在一处对赔不是了。对笑对诉,倒像‘黄鹰抓住了鹞子的脚’,两个都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合。”】(凤姐口齿伶俐,这句话既让人笑,又暗示了他们正在拉拉扯扯)说得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林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甚说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没别的礼送,连个头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懒,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儿恼了,姐姐替我分辨分辨。”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不好,【弟兄们日日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钗话藏机锋,这里明显有批评黛玉多心的意思)”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戏去?”宝钗道:“我怕热,看了两出,热得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来了。”【宝玉听说,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也体丰怯热。”】(宝玉刚刚说身上不好,没有去给薛蟠拜寿,宝钗就说“少不得推身上不好”,明显是嘲弄宝玉的意思,所以宝玉脸上才没有意思。他拿宝钗比杨妃,因为他知道宝钗曾经要待选入宫,他对此是不屑的,因此在她面前就不存小心,便把内心的真实想法直说了出来)【宝钗听说,不由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脸红起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二人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靛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玩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宝钗的反应很绝:大怒,却能克制住自己,为的是在贾母面前不失淑女的气质;说没有好哥哥作得杨国忠那是没话找话,也是自嘲;怒骂丫鬟靛儿,是指桑骂槐,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宝钗的表现很好地显示了她的处世本领。“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这又像是骂宝玉不成气候——元春当妃子了,贾琏、宝玉都不能成大事)说得靛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这是黛玉不可取之处——幸灾乐祸,不过她只是对自己的情敌宝钗如此。黛玉总体上熠熠生辉,局部有斑点,这让人物形象更丰满),不想靛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她便改口笑道:“宝姐姐,你听了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她的心愿,忽又见问她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戏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串子。这叫《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来这叫做《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负荆请罪’!”一句话未说完,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了。凤姐儿于这些上虽不通达,但见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着问人道:“你们大暑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其意,便说道:“没有吃生姜。”风姐儿故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宝钗聪明在这里有两次表现,一是能看出黛玉的得意之色,二是能借力打力,把“负荆请罪”这个奚落宝黛的圈让他们自己套上。凤姐也聪明,凭感觉就知道他们说话的意思,自己也卖弄一下。曹公让凤姐以符合她知识水平的方式卖弄,特别得体)宝玉黛玉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过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惭愧,形景改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宝钗还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在贾母面前不把宝玉逼上墙角,留有余地,这就满满地得到了赏识)别人总未解得他四个人的言语,因此付之流水。
一时宝钗、凤姐儿去了,黛玉笑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了心,自己没趣,又见黛玉来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待要说两句,又恐黛玉多心,说不得忍着气,无精打彩一直出来了】(宝钗让着宝玉,那是看贾母的脸面,是她有心机的表现;宝玉让着黛玉,一点儿世俗杂念都没有,完全处于爱的本能)。
谁知目今盛暑之时,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闻。【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凤姐儿的院落。】(应该是往东吧,方向上让人想不明白)到她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儿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内。只见几个丫头子手里拿着针线,都打盹儿呢。王夫人在里间凉榻上睡着,金钏儿坐在旁边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
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摘,金钏儿睁开眼见是宝玉。宝玉悄悄的笑道:“就困得这么着?”金钏儿抿嘴一笑,摆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她,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出来,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并不睁眼,只管噙了】(金钏与宝玉的暧昧绝不止一次两次了:往她嘴里送香雪润津丹,她闭着眼直管噙了,这配合得多么默契)。【宝玉上来便拉着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讨你,咱们在一处罢。”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讨】(宝玉要讨金钏并不是讨她做老婆,和她男欢女爱,而是让她到怡红院,他们好天天在一起,就像让柳五进怡红院的目的一样)。”【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金钏却理解错了宝玉的意思,以为要娶她当妾呢。“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这像发誓言一样,的确能引诱13岁的孩子走歪路。而袭人尽管与宝玉那么亲密,仍没有这么放肆,整天以规劝为务,晴雯与宝玉日夜厮守,也没有这样的妄想,王夫人给她一巴掌没委屈她),连这句话语难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诉你个巧宗儿,你往东小院子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金钏自己有这样的行迹还要去拿环哥儿同彩云,这是希望他人腿弯子不直的心态。第25回贾环烫宝玉之前交代彩霞和贾环关系不错,这里变成彩云,是曹公之误还是有意为之?)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去罢,我只守着你。”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着了个嘴巴子,指着骂道:“下作小娼妇!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烟去了】(宝玉小孩子气,没有一点担当。司棋敢作敢为,这点最值得称道)。
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听说,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被撵出去就不能见人,说明她尽管是奴才,但地位很高,后来落差太大,所以才不能见人。类比一下,金钏就相当于现在厅级干部的秘书,一下子抹光,的确很难受)”王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今忽见金钏儿行此无耻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气忿不过,打了一下,骂了几句。虽金钏儿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唤了金钏儿之母白老儿的媳妇来领了下去。那金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来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尊贵的人犯错只是感觉没趣罢了,换个地方该玩儿还是玩儿,可怜金钏一旦犯错就被打到十八层地狱。想起一位朋友主动辞去乡长职务,问他为啥,他说不搞歪门邪道,人家说你不合群,搞吧,一旦被揪住没人保你无虞,干脆不干了。这就是读懂了金钏命运的人)只见【赤日当空,树阴合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16字写尽了夏日中午的景色)。刚到了蔷薇花架,只听有人哽噎之声。宝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架下那边有人。如今五月之际,那蔷薇正是花叶茂盛之时,宝玉便悄悄的隔着篱笆洞儿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绾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痴丫头,又像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效颦’,不但不为新特,且更可厌了。”想毕便要叫那女孩子说:“你不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倒像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之内的,却辨不出她是生、旦、净、丑哪一个角色来。宝玉忙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两次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钗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她们,越发没意思了。】(宝玉从本心上看谁都不想得罪,不管她是什么身份的人。可见他有朴素的平等思想)”
一面想,一面又恨认不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只见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态】(上次唱戏后史湘云说某个戏子像黛玉,估计就是龄官吧)。宝玉早又不忍弃她而去,只管痴看。只见她虽然用金簪划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用眼随着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自己又在手心里用指头按着她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诗填词。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恐忘,在地下画着推敲,也未可知。】(这是宕开一笔,让宝玉先猜测,后落空,更加突出龄官的痴情)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女孩子还在那里画呢,画来画去,还是个“蔷”字。再看,还是个“蔷”字。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十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心里却想:“这女孩子一定有什么话说不出来的大心事,才这么个形景。【外面既是这个形景,心里不知怎么熬煎。看他她的模样儿这般单薄,心里哪里还搁得住熬煎。】(宝玉真心替她担忧,这就是宝玉,作者最喜欢他这一点。)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过来。(本段集中写龄官的表现,她画几十个“蔷”字,时间咋着也得20分钟吧,如果叙事技巧不够,单写画的动作,将枯燥无味。曹公把重点放在宝玉的视角和心理活动上,心理活动还分几个层次,先怀疑她东施效颦,接着猜测她要作诗,最后担心她有什么大心事,把龄官本人几乎略过,但给人的印象则是龄官、宝玉两个人的形象都鲜明生动。龄官的这一对和宝玉的那一对都是痴情的,龄官更大胆,更直接,龄官敢爱敢恨的性格这里得到了凸显。上面刚写了金钏与宝玉之间的“情”,这里立即展现出龄官对贾蔷的“情”,两者对比,这里的情更热烈奔放,并且没有沾染利欲私心。下文又写龄官不搭理宝玉,写出了她不惧权势,唯爱是从的另一面;还写了龄官怒斥贾蔷,具有明显的反抗精神。作者对龄官的着墨不多,但可以看出,她是作者特别喜欢的形象之一。可惜的是后来再没有龄官的戏了。续书把贾蔷写得很龌龊,按说不该如此,凭龄官的影响力,贾蔷一定会变成独立、自强、有正义感的人)”
伏中阴晴不定,片云可以致雨。忽一阵凉风过了,唰唰的落下一阵雨来。宝玉看着那女孩子头上滴下水来,纱衣裳登时湿了。宝玉想道:“这时下雨。她这个身子,如何禁得骤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说道:“不用写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湿了。”那女孩子听说,倒唬了一跳,抬头一看,只见花外一个人叫她不要写了,下大雨了。一则宝玉脸面俊秀;二则花叶繁茂,上下俱被枝叶隐住,刚露着半边脸:【那女孩子只当是个丫头,再不想是宝玉,因笑道:“多谢姐姐提醒了我!难道姐姐在外头有什么遮雨的?】(这件事后来却被傅家的两个嬷嬷引为笑谈,在贾府传得应该更广泛,龄官传的?宝玉传的?还是宝玉身后有个什么人看见了向人传的?都不合情。矛盾)”【一句提醒了宝玉,“嗳哟”了一声,才觉得浑身冰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湿了。说声“不好”,只得一气跑回怡红院去了,心里却还记挂着那女孩子没处避雨。】(宝玉本质上真好,后来傅家的两个嬷嬷说宝玉傻,那是她们的思想与宝玉压根不在一个层次上。)
原来明日是端阳节,那文官等十二个女子都放了学,进园来各处玩耍。【可巧小生宝官、正旦玉官等两个女孩子,正在怡红院和袭人玩笑,被大雨阻住。】(上面的矛盾处这里解开了,定是宝官、玉官——又是一个宝玉——回去后说了袭人被踢的事,然后慢慢扯出宝玉来。小女孩子不知避讳,便把宝玉这个“傻”事传扬开了)大家把沟堵了,水积在院内,把些绿头鸭、花鸂鶒、彩鸳鸯,【捉的捉、赶的赶,缝了翅膀】(不用多说,只需这个动作就把女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样子写全了),放在院内玩耍,将院门关了。袭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宝玉见关着门,便以手扣门,里面诸人只顾笑,哪里听得见。叫了半日,拍得门山响,里面方听见了,估量着宝玉这会子再不回来的。袭人笑道:“谁这会子叫门?没人开去。”宝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宝姑娘的声音。”晴雯道:“胡说!宝姑娘这会子做什么来。”袭人道:“让我隔着门缝儿瞧瞧,可开就开,要不可开,叫他淋着去。”说着,便顺着游廊到门前,往外一瞧,只见宝玉淋得雨打鸡一般。袭人见了又是着忙,又是可笑,忙开了门,笑得弯着腰拍手道:“这么大雨地里跑什么?哪里知道爷回来了。”
【宝玉一肚子没好气,满心里要把开门的踢几脚,及开了门,并不看真是谁,还只当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便抬腿踢在肋上】(此段说明宝玉没有完全脱去贵公子的习气,让宝玉的形象更具立体感)。袭人“嗳哟”了一声。宝玉还骂道:“下流东西们!我素日担待你们得了意,一点儿也不怕,索性拿我取笑儿了!”口里说着,一低头见是袭人哭了,方知踢错了,忙笑道:“嗳哟,是你来了!踢在哪里了?”袭人从来不曾受过一句大话的,今忽见宝玉生气踢她一下,又当着许多人,又是羞,又是气,又是疼,真一时置身无地。待要怎么样,料着宝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着说道:“没有踢着。还不换衣裳去!”】(特别突出了袭人的稳重,忍辱负重)宝玉一面进房来解衣,一面笑道:“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袭人一面忍痛换衣,一面笑道:“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袭人的笑是无可奈何的,她得陪笑。她说不要打顺了手,这点值得赞扬)宝玉道:“我才刚也不是安心。”袭人道:“谁说是安心了!素日开门关门,都是那起小丫头子们的事。她们是憨皮惯了的,早已恨得人牙痒痒,她们也没个怕惧儿。【你原当是她们,踢一下子,唬唬她们也好。才刚是我淘气,不叫开门的。】(袭人这是让宝玉不要过于自责。踢丫头们一下子,唬唬他们原是对的;她不让丫头开门有错在先,这无形中就减轻了宝玉的愧疚感)”
说着,那雨已住了,宝官、玉官也早去了。袭人只觉肋下疼得心里发闹,晚饭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间洗澡时,脱了衣服,只见肋上青了碗大一块,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声张。一时睡下,梦中作痛,由不得“嗳哟”之声从睡中哼出。宝玉虽说不是安心,因见袭人懒懒的,也睡不安稳。忽夜间听得“嗳哟”之声,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来,悄悄的秉灯来照。刚到床前,只见袭人嗽了两声,吐出一口痰来,“嗳哟”一声,睁开眼见了宝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么?”宝玉道:“你梦里‘嗳哟’,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袭人道:“我头上发晕,嗓子里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罢。”宝玉听说,果然持灯向地下一照,只见一口鲜血在地。宝玉慌了,只说“了不得了!”【袭人见了,也就心冷了半截】(袭人会怎样想呢?必然想到:十来年陪着小心,却换得这样的结果,可怜啊;影响寿命吗,将来即便争到了地位又能享受几年,值当不?)。要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