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眼已是九月初二日,【园中人都打听得尤氏办得十分热闹,不但有戏,连耍百戏的并说书的男女先儿全有】(蒙侧批:剩笔且影射能事者不独阿凤),都打点取乐玩耍。【李纨又向众姊妹道:“今儿是正经社日,可别忘了。宝玉也不来,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说着,便命丫鬟去瞧作什么,快请了来。丫鬟去了半日,回说:“花大姐姐说,今儿一早就出门去了。”】(宝玉出城祭奠金钏儿,在凤姐生日这么大的事件中如何穿插进去,成文之前应该是很费思量的。曹公借李绾的一句问话就把话头扯开了,接着有条不紊地行文,事情就像在眼前发生的一样。即便在我们眼前发生,我们也未必写得这么清楚明白。“想必他只图热闹,把清雅就丢开了”这句话含蓄地流露出李纨也不喜欢凤姐生日这次热闹场面,对宝玉还有一点点误解,说明李纨与宝玉不是一类的人)【众人听了,都诧异说:“再没有出门之理。这丫头胡涂,不知说话。”因又命翠墨去。一时翠墨回来说:“可不真出了门了。说有个朋友死了,出去探丧去了。”探春道:“断然没有的事。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你叫袭人来,我问他。”刚说着,只见袭人走来。李纨等都说道:“今儿凭他有什么事,也不该出门。头一件,你二奶奶的生日,老太太都这么高兴,两府上下众人来凑热闹,他倒走了!第二件,又是头一社的正日子,他也不告假,就私自去了!”袭人叹道:“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李纨等道:“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只是也该回来了。”】(从众人的议论可以看出,她们与宝玉都有差距,尤其是探春。她们都习惯于这繁华热闹场景,唯独宝玉喜欢清净,不善于钻营,不把炙手可热的凤姐放在眼里。即使没有祭奠金钏儿这件事他也会想出别的事由来。探春说“凭他什么,再没今日出门之理”,在“礼”的遵守方面她仅次于宝钗。李纨说“若果如此,也该去走走”,仕途经济思想在起作用,所以,她把后半生都寄托在儿子的仕途上)说着大家又商议:“咱们只管作诗,等他回来罚他。”刚说着,只见贾母已打发人来请,便都往前头去了。
【袭人回明宝玉的事,贾母不乐,便命人去接】(贾母被凤姐哄得快失去了方向,对最疼爱的孙子都流露出不乐的表情来。她不乐的应该是宝玉在“礼”字上不太周全,不应该在凤姐的生日众人都参加的情况下缺席)。
【原来宝玉心里有件私事】(此处是补叙,一句话便牵引进正文),于头一日就吩咐茗烟:“明日一早要出门,备下两匹马,在后门口等着,不要别一个跟着。说给李贵,我往北府里去了。倘或有人找我,叫他拦住,不用找,只说北府里留下了,横竖就来的。”茗烟也摸不着头脑,只得依言说了。今儿一早,果然备了两匹马在园后门等着。天亮了,只见宝玉遍体纯素,从角门出来,【一语不发,跨上马,一弯腰,顺着街就颠下去了】(神情严肃、动作迅疾,一个颠字尤为传神,把他因心情不好身体像软骨一样无精打采样子展现了出来,还含有漫无目的的意思)。茗烟也只得跨马加鞭赶上,在后面忙问:“往那里去?”宝玉道:“这条路是往那里去的?”茗烟道:“这是出北门的大道。出去了冷清清没有可玩的。”宝玉听说,点头道:【“正要冷清清的地方才好。”】(这表明宝玉的心情有两个方面:一是因金钏儿而丧气,二是想摆脱热闹的贾府)说着,索性加了两鞭,那马早已转了两个弯子,出了城门。
茗烟越发不得主意,只得紧紧跟着。一气跑了七八里路出来,人烟渐渐稀少,宝玉方勒住马,回头问茗烟道:“这里可有卖香的?”茗烟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样?”宝玉想道:“别的香不好,【须得檀、芸、降三样】(檀香,佛教最常用的香;芸香,常用于保护书本不被虫蛀,代表儒家;降香,道教专门用来祭祀用的。宝玉借佛、儒、道三家必备之物为他的错误行为忏悔)。”茗烟笑道:“这三样可难得。”宝玉为难。茗烟见他为难,因问道:“要香作什么使?我见二爷时常小荷包里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宝玉,便回手从衣襟下掏出一个荷包来,【摸了一摸,竟有两星沉速,心内欢喜:“只是不恭些。”再想自己亲身带的,倒比买的又好些】(“竟”字表明十分意外。因为沉香、速香比檀、芸、降名贵,所以他心内欢喜;又因量太少(两星大概10来克吧),便感觉不恭;再想是自己佩戴的,心情又好转一些:这些足以证明他对金钏儿的虔诚之意)。于是又问炉炭。茗烟道:“这可罢了。荒郊野外哪里有?既用这些,何不早说?带了来,岂不便宜。”宝玉道:“胡涂东西,若可带了来,又不这样没命的跑了。”
茗烟想了半日,笑道:“我得了个主意,不知二爷心下如何?我想二爷不止用这个呢,只怕还要用别的,这也不是事。如今我们索性往前再走二里地,就是水仙庵了。”宝玉听了,忙问:“水仙庵就在这里?更好了,我们就去。”说着,就加鞭前行,一面回头向茗烟道:“这水仙庵的姑子长往咱们家去,咱们这一去到那里和她借香炉使使,她自然是肯的。”茗烟道:“别说是咱们家的香火,就是平白不认识的庙里,和她借,她也不敢驳回。只是一件,我常见二爷最厌这水仙庵的,如何今儿又这样喜欢了?”【宝玉道:“我素日因恨俗人不知原故,混供神,混盖庙,这都是当日有钱的老公们和那些有钱的愚妇们,听见有个神,就盖起庙来供着,也不知那神是何人,因听些野史小说,便信真了。比如这水仙庵里面,因供的是洛神,故名水仙庵,殊不知古来并没有个洛神,那原是曹子建的谎话,谁知这起愚人就塑了像供着。今儿却合我的心事,故借他一用。”】(宝玉的宗教观也是曹公的,实质就是反对那些迷信思想。今天合了他的心事,因为金钏是投井死的,所以找洛神祈祷祈祷最合适)
说着早已来至门前。【那老姑子见宝玉来了,事出意外,竟像天上掉下个活龙来的一般,忙上来问好,命老道来接马】(出家的姑子没有一个不势利的,心中哪还能装进神呢)。宝玉进了来,【也不拜洛神之像】(与他的思想一致),却只管赏鉴。虽是泥塑的,却真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态,“荷出绿波,日映朝霞”之姿。【宝玉不觉滴下泪来】(他是想到金钏儿了)。老姑子献了茶,宝玉因和她借香炉。【那姑子去了半日,连香供纸马都预备了来。宝玉道:“一概不用。”】(宝玉作为俗人,思想却极其洁净,姑子虽为出家人,内心却粗俗不堪,他们本不在一个量级上,所以宝玉不要她提供的法器)便命茗烟捧着炉出至后院中,【要拣一块干净地方儿,竟拣不出】(没有干净的地方,暗示这里都被利欲熏染了,污浊不堪。也是在诱导茗烟说出井台,那是宝玉最满意的地方,在那里焚香祭奠金钏她必然能感受到。宝玉的心思细腻这里又一次得到体现)。茗烟道:“那井台上如何?”宝玉点头,一齐来至井台上,将炉放下。茗烟站过一旁。
【宝玉掏出香来焚上,含泪施了半礼,回身命收了去】(只施了半礼就收了,宝玉并不看重外在形式,只在内心虔诚。他可能在想,金钏是丫鬟,为了能让她在那边安息,作为主子,他不能施全礼,让她难以承受)。茗烟答应,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几个头,才爬起来。】(茗烟在这里集中亮相,显得憨态可掬,也显示他对宝玉的了解程度很深。庚辰双行夹批:忽插入茗烟一偏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之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柱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则成一哑迷,如何散场?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而全现出矣)
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撑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笑话。”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因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礼了。若不吃东西,断使不得。”】(茗烟会办事,有平儿的影子,又理解宝玉的心思,像受过黛玉的影响,不是一般的人)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才是呢。还有一说,咱们来了,还有人不放心。若没有人不放心,便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第一,老太太、太太也放了心;第二,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了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方才那受祭的阴魂也不安生。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我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来了,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日不进城。这已完了心愿,赶着进城,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这更好了。”】(茗烟果然不一般。上面是纵,这里是擒,最终目的是让宝玉赶快回去,这样做宝玉更乐意接受些)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
【宝玉胡乱吃了些】(应该是没有心思吃饭,还在想着该不该回。宝玉躲在水仙庵,这里的姑子又经常进贾府,必定会对景出今天的事,凤姐将会对他有成见了。且看后文),茗烟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提紧着些!”一面说着,早已进了城,仍从后门进去,忙忙来至怡红院中。袭人等都不在房里,只有几个老婆子看屋子,见他来了,都喜得眉开眼笑说:“阿弥陀佛,可来了!【把花姑娘急疯了!】(侧面写袭人的表现)上头正坐席呢,二爷快去罢。”宝玉听说,忙将素服脱了,自去寻了华服换上,问在什么地方坐席,老婆子回说在新盖的大花厅上。
宝玉听说,一径往花厅来,耳内早已隐隐闻得歌管之声。刚至穿堂那边,【只见玉钏儿独坐在廊檐下垂泪,一见他来,便收泪说道:“凤凰来了,快进去罢。再一会子不来,都反了。”】(可以体会到玉钏儿此时的心情:既为自己的姐姐悲伤,又羡慕嫉妒宝玉的地位。与刚才“花姑娘急疯了”呼应)宝玉陪笑道:“你猜我往那里去了?”玉钏儿不答,只管擦泪。宝玉忙进厅里,见了贾母王夫人等,众人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宝玉忙赶着与凤姐儿行礼。【贾母王夫人都说他道:“不知好歹!怎么也不说声就私自跑了?这还了得!明儿再这样,等你老子回家来,必告诉他打你。”说着又骂跟的小厮们都偏听他的话,说哪里去就去,也不回一声儿。一面又问他到底那去了,可吃了什么,可唬着了。】(这几句话意思在不停跳转:首先是真气了,不懂“礼”,让贾政打他;其次是迁怒与小厮;第三又关爱起来。祖母的爱怜之状必然如此,我们却不一定能表达得明白)宝玉只回说:“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得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贾母道:“以后再私自出门,不先告诉我们,一定叫你老子打你。”宝玉答应着。因又要打跟的小子们,众人又忙说情,又劝道:“老太太也不必过虑了,他已经回来,大家该放心乐一回了。”贾母先不放心,自然发恨,今见他来了,喜且有余,那里还恨,也就不提了;还怕他不受用,或者别处没吃饱,路上着了惊怕,反百般的哄他。袭人早过来服侍。大家仍旧看戏。当日演的是《荆钗记》。贾母、薛姨妈等都看得心酸落泪,也有叹的,也有骂的。要知端的,下回分解。